“钟离将军,黑夫是个怎样的人?”
站在荥阳城头,钟离眛斜眼看向问他这个问题的年轻人,他叫项声,乃是项羽侄儿,年不过二十余,却已披甲带戈,作为自己的副将在此御敌了。
“黑夫么?”
提到这个人,已经胡子一大把的钟离眛陷入了回忆,从淮南起兵到现在,已过去了两年,不知道多少次,楚军里的同伴如此问过自己。
因为钟离眛,是唯一与黑夫打过交道的人。
而每每有人发问,钟离眛都会言简意赅地回答:
“敌人!”
从最开始,他与黑夫便是敌人,一个楚人一个秦人,各为其主。
十八年前,黑夫是安陆县湖阳亭亭长,手持尺牍布律,腰缠绳索拿贼,而钟离眛则是混在楚国逃人中,进入秦国的间谍,潜藏民间,负责打探南郡虚实。
“我二人第一次见面,他是守卫十里平安的秦国亭长,我则是身份暴露,不得已杀人夺马而走的‘贼人’。”
安陆山林里的一场追逐,经验老道的钟离眛给黑夫下了套,可以说是完完全全吊打了他,甚至还射伤了黑夫的一条腿,却一时迟疑未要其性命——钟离眛不知道自己走后,黑夫还对身后追来的某位游徼绝地反杀,迈出了黑化的第一步……
他只知道,自己跋山涉水回到楚国后,将所得到的情报事无巨细,统统上交,然后满怀期待地盼着结果。
但他什么都没等来。
尽管那时楚弱而秦强,但项燕将军一直在谋划对秦的反攻,以拖延燕赵灭亡的速度。只可惜,他们都受制于形势和时代,尽管钟离眛九死一生,将安陆等地的交通、人口、驻军、虚实不断回报,但这场反攻终究没打起来。
反倒是秦军先发动了灭楚之战,好在项燕将军统御得当,大败李信,杀七都尉,秦军大溃而走,钟离眛也在追击的队伍里,好巧不巧,又在汝水之上,一个叫”安城渡“的小渡口,与黑夫有了第二次碰面。
“黑夫当时便已不凡,秦军大溃,散兵游勇不计其数,他却能带着一支七八百的败卒,于鲖阳先击退两位县公,又穿戴其衣甲,树其旗帜,大摇大摆在楚境行走,愣是穿过了二百多里地。”
直到那渡口,一行人的伪装,才被游弋至此的钟离眛发觉,幸好他回马跑得快,否则定会像同伴们那样,被黑夫等人射杀。即便如此,钟离眛的背部也挨了两箭,也算报了当年在安陆的一箭之仇了。
至今那两箭疮疤尚在。
那已经是二人最后一次还算对等的较量,自那之后,楚国沦亡,钟离眛没有赶上最后一战,只憋屈地东躲西藏。而黑夫却靠着李氏父子抬举,自己也争气立功,得了秦始皇帝欢心,爵位竟像飞一样,直上青云,甚至混入了朝堂……
彼为北地郡尉,北逐匈奴时,钟离眛在家乡狼狈奔走。
彼为胶东郡守时,对诸田举起屠刀时,钟离眛在下邳与游侠密谋刺杀秦始皇。
彼为昌南侯,南征大将军,挥师十余万开疆拓土时,钟离眛在江淮落草为寇,遇见了项籍……
而现在,他们的命运,似乎再度交叉到了一起。
“如今彼为大权在握的秦摄政,将二十万兵东伐,而我,则是拦在他必经之路上的楚将,麾下不过两万人……”
钟离眛很清楚,随他在荥阳留守的所有人都很清楚,这一战,实力悬殊。即便身后梁地的项梁,陈地的项籍两军汇集过来,楚军也不过十万人,已是榨干楚地青壮,又在淮南留守部分兵力后的极限了。
听到这,项声不免遗憾,说道:“当年在安陆时,钟离将军若是一狠心,将黑夫杀了……”
钟离眛摇头:“每一个听完我往事的人,都会这么说,只恨当时我未能将黑夫击杀,让他成了气候,就好似昔日晋重耳流落到楚国时,楚成王未听子玉之言,将重耳杀害一般,结果城濮之战,终成大患。”
是啊,若当时他一箭将黑夫射死,这个漫长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不会有家书百将,不会有公厕校尉,不会有昌南侯武忠侯,更不会有以下克上,又成了楚国大敌的夏公……
只需要当时钟离眛不偏不倚,正中黑夫要害。
但钟离眛不后悔,他做事一贯从心所欲,那时候的黑夫是敌人,但也是一个可敬的敌人:作为亭长,黑夫是个办案能手,名声响亮,他尽职、爱民、嫉恶如仇,甚至还有些初生牛犊的莽撞……
而楚人越是为钟离眛当年的选择感到遗憾,就说明他们越是忌惮黑夫,觉得无法战胜这个可怕的敌人。
目前来看,形势已经很糟,原本在中原势均力敌的秦楚两军,随着黑夫十万大军、十万民夫抵达河南,天平彻底向西面倾倒,汜水西岸的成皋驻军越来越多。
荥阳作为阻挡秦军东进梁楚的最后关卡,对防守方而言,的确有地利优势,此处往东皆坦夷,出西郭,则乱岭纠纷,地渐高,京、索之间,突起一山,如万斛,一道纡回其间,断而复续。
古人常云:“使一夫荷戈而立,百人自废。”
可秦军在地势上的包抄,却让荥阳咽喉九州,阈阃中夏的地位大打折扣。
三月下旬,大河对岸的河内郡忽然易帜,司马卬降秦,秦军开始沿着大河北岸,一路进抵广武,其在洛阳新近打造的舟师也在敖仓扬帆。
尽管南方的颍川还偏向楚国,但被秦军占领是迟早的事,一旦秦军以兵力优势从南北包抄而来,断楚军甬道,荥阳必危,更何况,敖仓已毁,这让荥阳的坚守,变得没有以前那么容易。
于是,当楚军在京、索的交锋中彻底败下阵来,秦军车骑控制这里,开始频繁出现在荥阳附近后,钟离眛做出了一个决断。
“项声。”
他对自己的副手下达了命令:
“汝带万五千人,向东撤离,去鸿沟东边!”
项声闻言既松了口气,却又有些迟疑:“钟离将军,我军不守荥阳了?”
“此为客地,不利于楚军。”
钟离眛知道,过去一年楚国在河南、梁地的统治并不顺利,尽管地方上的实力派暂时屈从,为楚县公,但百姓怨望,不肯尽力。
楚军还是得在楚国本土打仗,才能得到民众拥护,才有以寡敌众的可能。
“更何况,秦军已占河内,完全可渡河入荥阳,断我后路,以二十万大军攻之,留两万人守,和留五千人守,并无区别,陷落是迟早的事,与其坐困,不如分兵离开。”
“那你呢?钟离将军不一同撤离,坐困危城,该如何保全?”
“不必担忧,黑夫不舍得攻陷此城,更何况,我有我的打算。”钟离眛笑道:“更何况,我答应上柱国会守在此处,便不会轻退。”
项声了然,涕泪再拜:“我必告知于上柱国,发兵来救!”
钟离眛却摇了摇头:“不,荥阳救不得,你若能去到鸿沟以东,便告诉两位项将军,荥阳死地也,黑夫是想通过围住我,然后吸引楚军主力来救,好毕其功于一役!”
“故万不能救也!”
在钟离眛看来,这是一个致命的陷阱,而他和项声、两万将士,就是现成的饵,且以项籍的脾性,明知是陷阱,也很可能会来硬碰硬……
所以钟离眛得避免这悲剧发生。
“我会坚守至少十五日,为上柱国的计划赢得时间,不论是撤兵,还是击秦偏师!”
而钟离眛真正想做,并希望能彻底改变战局的,还有另一件事:
“我当年在安陆没做的事,现在做,也还来得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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