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审一直都有,王角在杀龙港见得多了,只是,王角邀着伍定山坐下,慢条斯理地,详详细细地,把如何公审处决他说清楚。
公审和公审,还是不一样的。
“抽颗烟,南海带过来的,你们本地的土烟,还是差了点意思。”
发了一支烟给伍定山,王角摸了摸口袋,摸出了一盒火柴,擦燃之后,伍定山叼着烟凑到火苗儿前头,眯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借了个火。
“王委员,你不抽?”
“我不抽烟。”
王角说着,把手中剩的一包烟,都给了伍定山,“我看过耒阳县的卷宗,他们那里公审,基本就相当于‘告知于天下’。我这里呢,差不多,但还是有点区别的。区别就在于,耒阳县政府呢,是跟士绅还有道上的朋友,有个了断,给个交代。我这里,不是。”
原本还是很慌张的伍定山,吸了两口烟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王委员的烟,不错哦。”
“不错就都多抽一点儿,我让人再带一点过来。”
“王委员打算斩立决还是怎样?”
“不要慌嘛,没那么快处决你的。我也不喜欢‘斩立决’,刽子手少一点还是少一点,能用花生米解决的事情,没必要搞得汤汤水水。”
“嗯。”
伍定山应了一声,“委员,我其实怕死,也不想死。”
“看得出来,谁想死?谁都怕死。但没办法,我个人还是很欣赏你的,具有牺牲精神,知道不可力敌,也没有想着独活自己,把老老少少都甩了,自己活着就算是潇洒。能下来,从‘朝岭寨’走出来,你伍定山很可以了。”
话说到这里,伍定山眼睛一红,给王角跪了下来:“王委员,能不能给一条活路,我真的……我真的不想死。”
“起来,起来嘛。”
王角将他搀扶起来,两人继续在临时充当凳子的大石头上坐着,王角指了指不远处的帐篷:“土匪,做不了一世,做不了一辈子,当不成家业的,对不对?”
“谁想当土匪,我要不是……”
“这种话呢,没必要讲的。”
王角伸手打断了伍定山要说的话,那些几近狡辩的言语,其实不是理由。
弱者挥刀向更弱者,这同样是大恶,是大恶,就不要狡辩。
“你是条汉子,那我问你,你有儿子,你儿子……你可能都有孙子了?”
“有了,两个孙孙,一个托付在了茶陵,一个跟着他爸爸去了攸县。”
“读书了?”
“落不了户,但认了字,跟乡里的教书先生认字,给钱嘛,总能好一点。”
“你看,你一个土匪头子,还是知道读书的好,不笨。”
“委员是状头,懂得比我们是要多。”
“我给你一个保证,怎么样?”
“什么保证?”
“你的两个孙孙,能够堂堂正正在这里,就是这一片,风塘、龙塘、天元山、滑山,就是生你养你的这一方水土,你的孙孙,可以在这里念书。”
“咳!”
伍定山猛地咳了一声,手中的烟还在烧,整个人却是定住了一样,就如此盯着王角,眼睛一眨也不眨。
这是多么年轻的一个后生,可是他的眼睛,能说话,不骗人。
“我……要死?”
“嗯。”
王角点了点头,“其实你说什么都没用,死肯定是要死的。但是我不能让你死的稀里糊涂,要是真有投胎,黄泉路上,你也要做个明白鬼,不能做个糊涂鬼。你固然是罪有应得,作恶多端就应该死,这是天理,对不对?”
“对。”
没有二话,伍定山认账,这是天理,他认;也是人心道理,所以他还是认。
“但是死了如果有点用,还能做点好事,那你岂不是死的时候,也要从容一点,也要高兴一点?也就没有那么害怕?”
“我的孙孙,能在这儿……读书、写字?”
“能的。”
“可是……”
“我要说别的保证,你可能不信。不过我说我要把安仁镇,变成安仁县,那些耕种几十年、几代人的地,田骨都拿过来分了,你信吗?”
伍定山刚想说安仁镇上上下下哪里那么简单,但是一想到王角的身份,顿时又觉得这是轻轻松松的事情。
或许会有人想要做掉王角,但想要做掉王角的人,大概会被王角先做掉。
什么镇将黄世安,在王角面前,算个什么东西?
“讲大道理,你一个土匪,听也不想听,所以我就说一些你能听懂的。论实力,安仁镇也好,平阳戍也罢,在我面前,不值一提。最近在赣南名气很大的‘郭雀儿’,是我的保镖;南昌城割了陶涣耳朵的张延鲁,是我的副手;你们本地永兴煤矿的老板‘安陵散人’,是我的长辈。我要碾死黄世安,跟碾死一只鸡没有区别。”
听到这个,伍定山顿时咬牙切齿起来:“我恨不得吃了黄世安的肉!!”
“你安安心心的上路,也算是作恶一生,留一点善缘。这里的人,除了做事手黑的头目,都能活,剩下的,该跟你一起上路的,一个月后,一起死。罪不至死的,就老老实实改造,修桥铺路开沟挖渠,总有卖弄气力的地方。”
“委员,我孙孙要是在这里念书,别人说他是土匪的孙孙,儿子,怎么办呢?”
“是什么就是什么,但是,别人不能因为他是土匪的孙孙,就去打他、骂他。是什么,就是什么。”
“……”
伍定山惊住了,他害怕自己的孙子,或许会被排挤,或许会被打,就像是山坳里小村庄中的傻子,总会有人去欺负,一起欺负,像是逗弄猫狗,乐此不疲。
可王角的话,却像是有了魔力一样,让他陡然觉得,要是王角早来几年,他做什么土匪?
他给王委员卖命!
“那要是有人欺负……”
“谁犯了错,就要受罚。”
啵滋啵滋啵滋……
伍定山叼着烟,猛吸了两口之后,眯着眼睛道:“我另外几个兄弟,会跑去云阳山。我儿子在茶陵县东岭曾家湾,那里有个私塾,他在那里做工。”
“这个不忙,跑了的那几个,跑不掉的。”
“……”
对伍定山的态度,王角很满意,这虽然不是什么跨省的大寇,但脑子并不笨,转得很快。
和现在的义气相比,儿孙能够太太平平过上好日子,这更加的让伍定山向往。
他过去向往的,现在向往的,只能寄托在未来。
没有他的未来。
“委、委员……委员方便说说想做什么吗?”
“倒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王角双手按着膝盖,淡然道,“安仁镇改制成安仁县,这是要做的。顺便把周围几座山几个县的土匪,都剿了。我虽然是外来户,但你可能也知道了,我有个小妾,是‘长沙路忠武军’的人,喏,那个后生,算是忠武军一个团长家的十一少爷。所以这地方,我人脉是不缺的,有些土匪窝,也就是混点名声,我好歹还是‘斧头帮’的帮主,总不能让我出‘江湖追杀令’吧。”
“哈哈哈哈哈哈……”
夹着烟的伍定山被逗得大笑,呛了两口烟之后,才道,“委员,本地的‘田骨’,都在镇上,你要是收了‘田骨’,肯定要跟大户斗起来的。”
“我什么时候要跟大户斗了?”
王角笑着道,“我明明是要把‘田骨’给大家分了,你伍家湾的地,就还给你们,你们两三代人开的荒,哪能白白归了别人,对不对?”
“嗯?”
头皮都麻了的伍定山猛地瞪圆了眼睛,看着王角,“委员,你要得罪很多人哦。”
“不会的,你老家的人,难道不要地?不要‘田骨’?是种地太辛苦,还是说做土匪来钱快?”
“谁能不想要地!可是、可是这‘田骨’,不是应该……”
咕。
伍定山艰难地吞咽着口水,这么多的地,这么多的田,多少代人了,他自己也记不清,他的祖父来这里,吃了多少苦,才开辟了伍家湾的上田三百亩,中田五百亩,下田一千一百亩。
当年的下田,早就不行了,荒成了树林子,没了曾经挑拣石块,翻修田埂的痕迹,如今的坡上小径,如今的林中小道,兴许就是当年他爷爷,好不容易用开山刀、工兵铲收拾出来的。
“既然你们想要地,那就简单了,想要地,就过来备个案,登个记。该造册的造册,该签名画押的签名画押,对不对?”
“可是……”
伍定山想说没那么容易,那些收租收摊派的老爷、长官们,怎么可能轻轻松松答应?
多少年的“田骨”,都没有定下来,就算是定下来,伍定山也觉得,这定然是镇上士绅、长官们的,他们……不可能有。
“你都敢下山送死了,就不能胆子大一点,往好处想?说不定,你们安仁镇的长官们,同意了要将‘田骨’划给你们辛辛苦苦刨地刨出来的人家呢?”
“这……”
“当然了,水库,不能是你们的。山塘、池塘、坝子,也不是你们的。这没意见吧?”
“乡里乡亲,争水要死人的,还是公摊的好。”
“公摊这个词,听着不好听,就当是公家的,大家的。”
“嗯。”
伍定山很是高兴地点了点头,整个人咧嘴笑了起来,“要是有田,我们伍家湾那是一千多亩地,整个龙市、龙塘、风塘,都没有我们伍家湾的男人做事快当!我爸爸死那年,一年两茬粮,就说稻谷嘛,能打八十担,实实在在八十担。扣了摊派、军粮,还有二十七担半,再加小麦,有十几担,记不清了,但毛算十七八,小二十担,四十三家我们家排第一嘛。”
自豪无比的伍定山,像是说着自己的功勋一般,眼睛都放着光,连手中的烟已经熄灭,也都没有注意。
王角又抖了一支烟给他,伍定山直接张嘴接着,然后叼着烟说话,眉飞色舞:“我们寨子下来,原本还有五家,后来‘杀良冒功’死了不少,就绝了嘛。不过地都是好地,燕子坝过来一片,要是开一条沟,就能浇灌七八百亩地。梅花垄可以引水,下田能开到‘鹅公头’去,这一片,别看是山,重点瓜果蔬菜,还不错喽!”
嚓。
火柴点燃,给伍定山的烟烧着,这土匪头子一边激动地说着话,一边低着头,“淡竹垄那里能出好笋,石榴冲原本有个林场,原本都是有路的,修到笔架山。笔架山,听说是三百年前的哪家相公,在这里留了墨宝,所以才叫笔架山……”
絮絮叨叨,瓮声瓮气,伍定山的声音带着哽咽,他还是壮年,此刻却只能低着头,悄悄地,不着痕迹地抹着眼泪。
远处的帐篷底下,不知道又多少男女老少看着他这边,他真是怕被人看见,他真是怕。
比死还怕,比死还难受。
“大老表要是给你一片地,肯定是种田能手。”
“肯定的,我们伍家湾的男人,都是种地的好手,伍家男人一头牛,十个男人十头牛!”
“但也不能都种地,读书、做工、做生意、当兵……都可以。”
“好男不当兵!好铁不做钉!”
伍定山像是发泄一样,咬牙切齿地说着。
“我看我手里的兵,都是好男儿嘛。‘郭雀儿’人家在赣南,都要喊他一声郭连长,大老表觉得‘郭雀儿’如何?”
“……”
抹了眼泪,猛吸了一口烟,“要是给委员当兵,那就当的!”
“给我当兵,其实也没什么。你们自己种地,就自己当兵。”
“……”
伍定山这一刻,顿时感觉自己什么都明白了,彻彻底底地明白了,他缓缓地抬起头,看着王角,“王委员,我一个土匪头子,以后……说不定还能吃上一碗根饭。”
根饭,是儿孙祭祖时摆的一桌菜饭。
之前的伍定山,或许还有些微的恐惧,恐惧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的死亡。
但是现在,此时此刻,伍定山竟是觉得,这就是他该死的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