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正文完结](1 / 1)

盲妾如她 法采 7656 字 2个月前

盲妾如她!

第97章[正文完结

看着站在大殿前的皇帝,詹淑贤止不住想到他毫无预兆地突然把刀,捅死穆行州的那一瞬。

赵炳的脸上阴郁极了,偏偏还勾着一抹笑。

“朕怎么觉得,夫人是那詹司柏,留在朕身边的内应呢?”

这话一出,詹淑贤冷汗都冒了出来。

她张口想说不是,甚至连自己都有些不敢确定。

先有穆行州投诚詹司柏,后有詹司松解除兵械,将十二城拱手送给俞军。

詹家军至此,几乎没有人留守京城了。

詹淑贤又怎么能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她比皇上还要恨,恨极了这些背信弃义的乱臣贼子!

“皇上明鉴!同臣妇无关!”

赵炳在此时怪笑了一声,突然看住了詹淑贤。

“到现在,你还自称臣妇?最快明日黎明,詹五就要兵临城下了,你还不亮出你的身份吗?”

他说着,着重地叫了她一声。

“詹大小姐?”

詹淑贤本就犯了喘症,听了这一声,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她脚下打晃,不可思议地看向赵炳。

她曾以为他只是个年轻的小皇帝,自己说什么,他便信什么,可现在,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詹淑贤睁大了眼睛,皇上哼哼笑了一声。

“起初朕自然是不知道的,只有钱太妃怀疑罢了。但朕总要知道,定国公府对朕到底有几分忠心。而你也愿意同朕亲近,可不就是两情相悦?”

他又怪笑,眼神却锐利起来。

“天长日久,你以为这欺君之罪,朕能毫无所觉吗?!”

詹淑贤慌乱。

她自然晓得自己跟这小皇帝没什么情谊,可她总以为能哄着小皇帝稳住自己的位置,谁想竟是如此

而皇帝在这时啧啧两声。

“定国公府不仅不忠君爱国,身为托孤之臣,反而欺君罔上,如今詹五还领兵造反,你们詹氏该诛九族!”

詹淑贤耳中轰鸣起来,但这般关头,皇上要诛她九族也没用了。

她干脆挺出身来。

“皇上明鉴,我再没有造反之心!那些造反的,都不是定国公府嫡出的血脉!他们才是真的该死!”

赵炳打量着她,“你有什么应敌之策?是要将血契拿出来了吗?”

听到这两个字,詹淑贤又是一愣。

血契,是她父亲老定国公尚在时,部属自愿投身老国公麾下,自愿签订的。

是生生世世不能背离的契约。

有违者,要下修罗地狱!

而父亲已逝,但血脉犹存。

血契只对血脉忠诚,可同过继不过继,完全没有关系。

詹司柏再是父亲的嗣子、承爵的定国公,也不能越过了她。

这才是她最大的依仗。

但詹淑贤看向皇帝,“皇上竟什么都知道了......”

“那是自然,”赵炳哼笑,“朕总不能白白同你好上了一场......你既有此物,就拿出来吧!詹司柏可就要兵临城下了!”

血契只要一出,那些暂时投身詹司柏的血契上的将领,是不会再效忠詹五了,只会转投到她这里来。

守京一战,便能取胜!

但詹淑贤看向赵炳的眼神,竟十足的陌生。

她竟然早早没能看准这九五之尊

她猛烈地喘了几口。

“不过血契并不在我这里,而是在我娘那里,皇上允我这就是寻我娘,拿来血契克敌!”

京城,城门之下,数以万计的俞军,似海浪一般扑了过来。

站在浪尖的领兵之人,自然是那昔日的定国公詹五爷。

五爷看着这座城,他生于斯长于斯,又奉献了半生去忠守。

而前半生,他怎么都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领兵攻至城下。

詹司松和安大伯过来问他,“要直接进攻吗?”

五爷遥望城楼,一时没有说话。

“是顾及老夫人尚在京中?”

五爷又是一默。

半晌才道。

“老夫人到底是我嗣母,教养我多年。但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五爷眉头深压下来。

“老夫人身上有老国公爷与部属签订的血契,若是血契一出,只怕这仗就不好打了......”

京城。

“娘,血契到底在哪?!快拿出来!詹五就要打过来了!”

詹淑贤拖着自己喘到接不上气的身子,求了她母亲,可老夫人只是闭着眼睛念经,不理会她,更不要说血契。

詹淑贤急的不行,连钱太妃都前来恩威并施,老夫人谁都面子都不给。

赵炳听闻冷笑。

“瞧瞧,这就是最忠诚的詹氏一族呢!”

说完,径直叫了人。

“把詹家两位夫人,拉上城楼!”

城楼上,风大极了,几乎要把城楼上的军旗旗杆刮折。

詹淑贤佝着身子捂着自己的脸挡风。

赵炳拉着她到了老夫人身前。

“老夫人瞧瞧,您女儿就要不成了,还不肯把血契拿出来吗?”

他啧了一声,“若是还不肯拿出来,朕可就要将她推下城楼了!”

他说着,竟真的将詹淑贤往边缘一推。

詹淑贤身子顷过去的一瞬,吓得脸色惨白。

她尖声喊着娘,“娘快把血契拿出来!不然想让我死吗?”

风声呼啸,老夫人睁开了眼睛,向着城楼下看过去。

乌泱泱的兵将连成一片兵甲的海洋,她仿佛看到了领兵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己已经离世的丈夫。

老夫人看着下面的人,晃了一晃,浑浊的眼睛看到了立在最前的那个。

是小五啊

她看了看自己的嗣子,又看了看女儿,最后看向了皇帝。

“皇上容老身想想。”

她总算不再闭口不言,总算是有了动摇,赵炳立刻道了一声好。

“朕等着老夫人的血契!”

话音落地,他松开了詹淑贤。

詹淑贤连忙向后退了两步,而后又转身朝着她娘。

“娘你快点拿出来吧!”

赵炳让人将城楼备战的房间腾出一间来,请这母女进去,又让重兵把手,免得这母女两人出了事。

风太大了,詹淑贤的喘症犯的厉害,进了那屋子便坐下来吃了随身带着的药。

她一时顾不上老夫人,吃完药便寻了个床榻躺了上去。

老夫人一个人静静坐在角落里,她瞧着女儿那模样,慢慢闭了闭眼睛。

她的手下碰到了袖口的襽边。

那襽边从外看去没什么起眼,但里面却做了夹层。

而夹层里面,藏着一样东西。

正是血契。

老夫人摸了摸那襽边,没有从里面拿出血契,反而从袖子里掏出了另外一样东西。

是一封信。

上面写着“姑母亲启”。

在过去的几年里,老夫人总能梦见自己的二弟,梦见他埋怨自己害了他的女儿。

招安那日,她本来要去二弟坟前上香,可招安失败,俞军打来,这香到底没上成。

但与其为死了的人上香,不如给活着的人一些弥补。

这三年,她一直派人寻找侄女宴温的下落,直到去岁末,她终于找到了人。

她真的想同侄女见上一面,哪怕看看侄女如今过得好一些,她也能良心好过一些。

可侄女不愿相见。

她又去了信,直到昨日,才刚拿到了侄女的回信。

然而还没来得及拆开,就被抓进了宫中。

她把信藏在袖中,若她即将死去,至少看了那孩子的信再死不迟

老夫人拆开了信,看到侄女字迹的一瞬,眼眶热了起来。

只是待她看完这封信,指尖发颤不已。

那信上写着的字句扎着她的眼睛,难忍极了,却还是将那信又看了一遍:

姑母不必自责,去戎奴是我自己选择的,当初姑母并没有逼迫我。

但我也同姑母实话实说,虽不是姑母逼迫,却被另外一人逼迫。

表姐淑贤曾让安蓝去问我,想不想让我外祖家的两位表哥,也变成魏北海的样子。

我不知魏北海是何样子,安蓝替表姐告诉我,魏北海触怒了表姐,被打成重伤,约莫连子嗣都不能有了

我不愿连累旁人,而我本也是无父无母之人,走了便走了,不会有父母兄弟替我伤心难过。

所以我走的尚算坦然。

姑母信我也好,不信也罢,阿温言尽于此。

请您宽心,盼您安泰,但请不必再寻我见我,各自安好便是。

拿着信的手越发颤抖,老夫人喃喃。

“怎么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这时,忽然有人叫了她。

“娘?!你到底想好了吗?!快把血契拿出来!”

老夫人不再喃喃,转头她看向了自己的女儿,忽然笑了一声。

“血契?你是要把小五也逼死吗?”

詹淑贤没有听清她话中复杂的意味,只是陡然烦躁起来。

“娘你到底在犹豫什么?!我才是你的嫡亲女儿,詹五只是过继来的庶子!”

老夫人在这话里,又是一声笑,

“是啊......是啊......”

她向自己那嫡亲的女儿走了过来。

陡然将宴温的信扔到了詹淑贤脸上。

詹淑贤一愣,拿起信来一看,脸色变了一变。

她着急起来,刚要说什么,已被老夫人看住了神色。

“你慌什么?阿温说得都是真的,是不是?!”

詹淑贤神思有些定不住了。

这信里,表妹宴温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她确实用魏北海为例,恐吓过宴温替她和亲。

至于魏北海,魏北海曾跟在她的车轿后面好几次。

她以为魏家是因为五爷过继,觉得成了定国公府的亲戚,所以都敢大胆肖想她了。

她让人把魏北海打了一顿,那次打得不重,魏北海自然是无碍的。

但过了两日又跟了上来。

她见他“痴心一片”,不由就有些受用。

她叫了魏北海近前,想听听魏北海是如何爱慕她。

可魏北海甫一上前,便径直问她,头上的珍珠头面是从哪里做来的,说十分精巧新颖,想做给自己的未婚妻,当作生辰礼。

她简直受到了奇耻大辱!

那恨意一股脑地往脑中钻去!

当天就让人寻了街上的痞子,重重打了魏北海,要打得他不能人道,打得他娶不了妻!

詹淑贤连声否定,可老夫人也从自己女儿脸上,看到了十足的真相。

她发出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声音。

“从前,我总觉得对不起你,把娘家的喘症传给了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说什么我都答应,对你百般宠溺,千般顺从......可到头来,你成了什么东西?!”

老夫人突然恨声。

“你还要血契?!你害了那么多人,连你死去的爹那点名声,也要葬送进去吗?!”

“可爹让我去和亲,他要牺牲我,是他对不起我!”詹淑贤毫不示弱。

老夫人看着女儿,再也不认识这个自己从小呵护到大的女儿。

“是,我们都对不起你,天下人都对不起你,今日,娘也要对不起你了!”

詹淑贤一愣,在自己的母亲脸上,看到了从未见过的神情。

她躺在床上,喘不过气来,“娘你要做什么?!你不会要撕毁血契吧?!”

老夫人却笑了,走到了詹淑贤的窗边,看着自己的女儿。

忽然,她一把捂住了女儿的口鼻。

詹淑贤原本还想着,母亲会不会发疯撕了血契。

她还想说什么劝阻。

想要问问她娘,是要逼死她,成就詹五吗?!

可母亲却捂住了她的口鼻。

她拼命挣扎,但她本就喘得厉害,根本敌不过“发了疯”的母亲。

她目眦尽裂,她惊恐极了。

母亲不是要逼死她,是真的想要她死!

怎么会这样?!

母亲不是最疼她爱她了吗?

不是让宴温替她和亲,又让詹司柏假娶她做妻,令她能安安稳稳留在定国公府吗?

可现在,母亲怎么变了?!

竟然因为宴温的一封信,因为詹五兵临城下,要生生捂死她?!

詹淑贤惊吓到了极点,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挣脱。

“娘!娘!娘......”

可她的娘却只反反复复念着一句话。

“自作孽,不可活!不可活!不可活......”

几息之后,詹淑贤挣扎的身体忽然瘫软下来,手臂咣当砸在了床榻上。

老夫人眼泪叮咚砸了下来,落在了女儿脸上。

人已死,不可活了。

她松开了手,几乎脱了力。

可她用最后的力气,回头看向女儿,擦掉了落在她脸上的泪。

女儿没了生息,恍惚间,仿佛又是儿时那乖巧的模样,没有因为宠溺娇纵,没有祸害那么多无辜的人

有外面把手的侍卫听见不寻常地动静一直在敲门,眼下无人开门,侍卫干脆闯了进来。

但他们闯进来,只看到安静的房中,老夫人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到了女儿身上,那动作慈祥而温柔。

“有什么事吗?!”侍卫问。

老夫人起身站了起来。

“没事,只是我女儿犯了旧病,吃了药睡着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转头叫了侍卫。

“我想明白了,我要见皇上。”

赵炳闻言大喜,快步返回了城楼。

“血契在哪?老夫人愿意拿出来了?!”

老夫人点了点头,拿出了一张纸。

赵炳快步上前。

老夫人进京盯着他,手里默默攥紧了头上拔下来的银钗。

可赵炳却在最后一步过来之前,生生顿住了脚步。

“来人,给朕呈上来!”

竟是如此地谨慎!

老夫人根本没有拿什么血契给他,不过是随便的一张纸罢了。

她要的,是一并结果了这昏君的性命!

眼见赵炳不肯上前,老夫人径直扑了上去。

举起手中银簪,向着皇帝喉头插去。

然而赵炳早有防备,向后一闪,大喊了侍卫。

老夫人哪里敌得过那些侍卫,两下便被打到了城楼边,半个身子悬在了空中。

一击不成,便不能再成了。

老夫人摇头笑起来,却在赵炳大喊着“留她活口”的命令里,踩着一旁的箭巷,一跃登上了城墙边。

风大极了,将人吹得摇摇欲坠。

她向外喊了出去。

“小五!”

声音吸引了城下的兵将齐齐看了过来。

骑在马上的五爷亦闻声,急忙看了过去。

“母亲?!”

嗣母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张开了手臂。

她似乎看了过来,又似乎在这千军万马之中,看到了旁的人

她身后,有皇帝侍卫扑了过来。

而她再没有给那些人机会,年迈的身子忽然向前,径直从高高的城楼上跃了出去。

她高喊的声音传在了千军万马之中。

“定国公府,定的是国,忠的是百姓!”

“为国为民,不为昏君!”

老夫人一跃跳了城楼。

城下的詹五爷似被定住。

而赵炳气急败坏地高喊了一声,接着就让人将詹淑贤捉拿过来。

可是人去了,空着手回来。

“回皇上,人没了,好像是......被老夫人生生捂死了!”

赵炳头脑发胀地空了一瞬。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恨声大骂“贱人”“没用的贱人”!

而城下的千军万马,却在一人的高呼声中,朝着城门冲了过来。

“最后一战!夺取京城!”

赵炳在这喊声中浑身震颤,他已来不及再辱骂任何人。

“快快快!护朕回宫!护朕回宫!”

城外喊杀声震天。

炮火冷箭似惊涛骇浪,带着改朝换代的巨大力量,向着皇城扑打过来。

最后的对战,倾尽所有的力量。

整个京城被四面八方全部围了起来。

多少人冲锋在前,去攀爬高高的城墙,去厮杀皇帝的兵将,去攻破坚固的城门。

冲上前去的人死了,后面接连不断地有人再涌上前去。

前赴后继,连绵不绝。

这一刻,他们不是为了哪一个人而战。

而是为身在灰暗朝廷压迫下的自己,为昏庸君主迫害下的亲友,为过去承受的不白之冤,为旧年遭遇的不平之事

是为了推翻一个腐朽到了极点的旧朝!

割掉这块腐烂全身的病肉!

迎来这片土地新的太平和重生!

太平和重生!

最后的战场,冷兵相接,炮火连天,血肉横飞。

鏖战,三天三夜。

直到残夜尽去,黎明的第一道金光射出。

第一座城门轰然倒塌!

金光摄入城门,昏暗阴冷许久的京城,在这一刻陡然亮了起来。

接下来,更多的城门倒塌殆尽,黎明之光洒满了京城!

兵将们承着黎明的金光奔向了紫禁城,本以为又是一番艰苦卓绝地攻占。

可不到两个时辰,宫门被破,兵将似势不可挡的洪水一样,涌进了尊贵不可亵渎的紫禁城。

詹司柏坐于马上,被拥入了宫里。

金銮殿前,他看到了吊死的人。

那人身穿明黄龙袍,吊死自在了大殿上。

是皇帝赵炳。

君王已死,此战就此结束。

兵将们全都欢呼起来,这场改朝换代的大事,他们成了!

只是詹五爷看了那吊死的死身几息,走上了前去。

三年未见,当年自己陪伴的小皇帝,已经有了成年男子的模样。

五爷站在尸首前,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有一瞬的恍惚,恍惚着自己其实不认识这个忠诚了半生的人。

宫里到处乱糟糟一片,为了防止再起冲突,五爷让人放下皇帝尸身,开始分派各处军务,不许烧杀抢掠,不许危害百姓。

军中都是他执掌多年的兵将,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任何含糊。

就在此时,有几人在士兵护送下到来,当头的便是俞姝。

“阿姝!你怎么来了?!”

俞姝走上前来,先看了看五爷,身上只有几处皮肉伤,可惜英俊不凡的脸上,不知怎么擦了一道血痕。

但他并无大碍,俞姝放下心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晶莹温柔的光。

俞姝在这时,问了五爷一句。

“听说皇帝吊死在了大殿前,是真的?”

五爷指了后面的屋子,“尸身就放在房中。”

他握了俞姝的手,“你来所为何事?是有什么不妥吗?”

俞姝没回答,反而向身后看了过去。

“我请了一人到来。”

五爷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竟然是许久未见的窦首辅。

窦首辅穿着布衣布衫,一如寻常教书先生一般。

从前,他案牍劳碌,常常生病,还要撑着病体上朝。

在虞城教书这几年,反倒看起来比从前更有精神了,倒也令人意外。

“首辅缘何到来?”

窦首辅看了俞姝一眼,“本是王姬请我前来襄助于你,只是没想到这仗打得比想象中顺利。是老夫来迟了。”

五爷在这话里,瞧了一眼身边的女子,她亦笑着看了他,男人心中暖的厉害。

但窦首辅却叫了他一声。

“听说皇上吊死了?依我看,只怕未必。”

五爷一愣,“尸身在,难道是替身?”

从前他们在朝的时候,皇帝并没有替身。那时皇帝年轻,相貌还没有定下来,找替身不易。

但三四年已过,皇上即将到了弱冠之年,若是有替身在,并不是不可能。

而窦首辅道了一句。

“皇上可不是会为社稷而死的人,他可是个贪生怕死之辈,绝不会自缢!”

五爷和俞姝都向窦首辅看了过去。

首辅幽幽叹了口气。

“我是一朝首辅,是托孤重臣,但我怎么都想不到,自己辅佐的是个贪生怕死且心思扭曲之人......”

先帝薨逝的猝不及防,这宫中只有七岁的赵炳能登基为帝,而他出身寻常,甚是开蒙没多久。

窦首辅领了托孤众人,尽心辅佐。

他一直以为,外有定国公父子保家卫国,他在朝廷宫中辅佐皇帝,总能期待一个太平盛世。

而他也将辅佐出一代明君。

可他终究是期盼的太多,赵炳身上的问题渐渐显露,知道有一次。

那日御书房上课之前,他提前到了,有宫女去给他奉茶。

而奉茶的宫女来路上,与行至此处的赵炳险些撞上,茶水泼了出来,落到了赵炳的龙袍上。

虽是滚烫的热水,但并未伤及皇帝,也算是虚惊一场。

但赵炳不知怎么,似乎被狠狠地刺了一下一样,反应异常强烈。

他道这宫女是蓄意谋害皇帝,要行刺杀之事,说什么都要将此女杖毙。

连窦首辅亲自出言阻拦,都没有拦住。

那天皇上受了惊吓,哪怕杖毙了此女,也没能上得成课。

他想着皇帝彼时才九岁的年纪,兴许还太小,要多加教育,才能成宽仁明君。

可翌日又进宫上课,他在上课之前得了传信,说皇上要晚两刻钟再过来。

“皇上去了哪里?”

“回首辅大人,昨日那欲用滚水泼皇上的宫女,皇上已下令连坐她整个茶房,今日被连坐的宫女们要被处以鞭刑,皇上亲自观刑。”

窦首辅大吃一惊,不知皇帝为何对此没完没了。

他让太监领着他去了,但到了那里,几个宫女都已咽了气。

他看见小皇帝赵炳拍着自己的胸口,松了口气。

“这下,终于没人敢再害朕了吧!可真是吓坏朕了!”

窦首辅说了那些从前的事,在头顶高悬的日头强光下,摇了摇头。

他瞧了一眼俞姝,“王姬家中被五族被灭,其实亦是同理。不然纵使有错,抄家灭族已经够了,怎么能株连五族?”

俞姝攥紧了手。

五爷与老国公常年在外打仗,进宫看到的赵炳,总是天真烂漫的模样,哪里能想到这些?

他亦震惊,又为俞家心痛不已。

当时替俞家报仇,杀了太监徐员,终究只是个假象。

罪魁祸首,哪里只是徐员一人?

窦首辅长长叹了口气。

“我是被先帝托孤的人,曾发誓辅佐新皇,可新皇是这般心性,我亦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在努力教导他,可他只是越来越会伪装自己毫无人性的一面。有时候,连我都分不清了......”

所以招安之时,皇帝会派窦首辅去招安俞厉,想要一并把这个知道自己底细的首辅,一起清除!

窦首辅没有说下去,他只是看向五爷。

“既然改朝换代,何不来个彻底?!惜命如赵炳,必然不会吊死殿前,他一定在这宫中某一处,五爷立刻封锁紫禁城,务必找到此人!”

紫禁城的角落。

有小太监偷偷从墙边掠过,然后躲进了一旁的竹林里。

竹林后面有个狗洞,连着冷宫,而冷宫距离出宫,并不远了。

此人身量不大,矮身就进了狗洞里。

衣裳被刮烂一缕,露出里面绣了明黄色金线的衣衫。

赵炳连忙把衣衫遮掩起来。

他已让替身替他而死,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悄悄逃出被叛军占领的皇宫。

“都来害朕!朕偏不要死!”

他从狗洞努力爬出去,那一刻,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他母妃死的时候,他都记不得了。

但想让他死的人太多了,这后宫充满了死亡的陷阱。

谁也别想害死他,只有他害死别人的份儿,若是谁对他不够忠诚,那么也必须要死在他手上

赵炳奋力从狗洞爬过去,爬过去,就是生还的希望。

他是皇帝,总有人拥戴他,他还能东山再起!

可他从狗洞钻过去的那一刻,看到了一双黑色的靴子。

他抬头向上看去,看到了许久不见的人。

是昔日的定国公詹司柏。

赵炳一惊,两边看了过去,心下发凉。

此处早就站满了人,他所谓的逃生之路,成了死路一条。

“皇上,别来无恙。”

五爷低头看着狗洞里爬出来的皇帝,想到那么多人,为这样的人鞍前马后而死,又有那么多人,就死在了这样的人手上。

好比他的兄弟穆行州

他看着那惜命的皇帝。

赵炳在他的眼神里,不禁一颤,下一息,竟跪在了他面前。

他忽然哭了起来。

“五哥!求求你!看在咱们昔日的情谊上,放过朕......不,放过我吧!

他哭求了起来。

“我就想去世间做个小民,只苟且地活过一声,不行吗?求求你,五哥!你不是最忠心的人吗?你不想亲手杀死你的君主吧?!让我自生自灭好不好?!五哥?!”

从前,他也会这般叫他。

五爷每每听着,还总是对那小皇帝心生怜意。

可如今

他一时没开口。

赵炳见状,还欲再说。

但窦首辅走了出来。

“皇上何必再装下去?皇上之心性,如今不止我一人知晓,天下人都已知晓!”

窦首辅看着自己辅佐多年的赵炳。

“以你心性,苟活下去,只会害死更多的人,你决不能再活......”

在他说穿戳破的言语里,赵炳突然暴起,朝着窦首辅扑了过去。

他眼中淬满了寒意,亮出手中匕首。

窦首辅,是看穿他的第一人,眼下还要他死!

等他劫持此人逃遁出去,必然第一个杀了他!

赵炳生生扑了过去。

可寒光一闪。

他的匕首没有刺中窦首辅,却被一人扬剑到了胸前。

手起剑落之间,赵炳胸口横插了一条长剑。

那一剑,直穿他胸口。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剑,又抬头看向了插向他的人。

詹五爷的手还握在剑柄。

他看向自己忠了许久的君王。

这一刻,他弑了君。

有两片浓重的云不知何时飘至了头顶,两云相聚之时,豆大的雨点哗哗啦啦落了下来。

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刷这紫禁城,冲刷着京城,前后不过一刻钟的工夫,乌云散去,暴雨停了下来。

本被血污覆盖的地面,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干干净净,仿佛没有血曾流过一样。

日头又从云层后射出了金光。

闭门关窗许久的京城百姓们,在阳光普照而下的那一瞬,纷纷推开了自家的大门。

他们刚开始还有些害怕瑟缩,可街道上除了秋毫无犯、规规矩矩的士兵,什么样的纷乱都没有。

仿佛他们又回到了詹五爷掌控下的京城,一切秩序井然。

有人上了街,便唤了更多的人。

百姓们渐渐从院子里都涌上了街头。

他们从不敢高声讲话,到开始欢呼了起来。

军民站满了街道,那一刻的热闹,仿佛什么极其盛大的节庆!

他们胜利了,他们赶走了罪恶的旧朝,迎来了崭新的开始。

他们平安了,他们熬过了漫长幽暗的乱世,走近了即将来临的太平。

他们欢呼雀跃,他们奔走相告。

他们不过是世间最不起眼的花草,想要得一片肥沃的土地和温暖的光。

在此刻,他们终于等到了!

詹五爷在午门之上,看着这满城欢庆的军与民。

他取回了穆行州的尸身。

那尸身挂了太久,可一双眼睛,还睁着。

五爷压下心中悲痛,叫了兄弟。

“行州,你看这城内城外,又恢复从前的热闹了。你看见了吗?”

一阵风吹了过来,吹在五爷耳畔。

仿佛在说。

“五爷,我看见了!”

泪流了下来,詹司柏亲手,替兄弟合起了双眼。

他亲自带着他回了定国公府,一如之前所言。

有人迎着他走了过来。

她穿着大红色的裙裳,发髻利落地束了起来,在人群中何其地耀眼。

她眼睛好了许多,摘下来覆在眼上的纱带,哪怕在这日头照耀下,依旧自如。

她走上前来不急着说话,而是静静打量着他。

“阿姝在看什么?”他柔声唤了眼前的女子。

她不急不慢,“我在看一个崭新的你。”

“崭新的我?”五爷微怔。

可转瞬又明白了。

从最规矩深重的定国公,到舍弃所有寻妻三年的男人。

从最忠诚的第一忠臣,到带着反军推翻旧朝、并且亲手杀了君王的反军将领。

一切都变了。

他不再是从前那个人,他成了一个崭新的他。

而这些巨变,仿佛是从眼前这个女子,在那个雨夜走进他的房中开始

他忍不住上前,一把将人抱在了怀里。

她素来身上凉凉的,但这一刻,他感到了十足的温度。

“阿姝,庆幸有你。”

俞姝被男人紧紧抱着,快要呼吸不上来了。

但她没有一丝一毫地抗拒,就那么由着他。

在他跳动的胸膛里,一颗心与他一起跳动。

直到远处传来小孩子的嬉闹声。

“五爷,我想我们该回家了。”

话音落地,男人也好似想到了什么,他笑了起来。

“是了,暮哥儿还在等着他的爹爹和娘亲!”

高高的城楼上,新的军旗迎风而飞。

他牵住了女子的手,朝着遥遥的远方看去。

他们,曾在最不可能遇见的地方相遇;用最不可能靠近的方式相爱;走过最不可能走到尽头的路

直到这一刻,终于相拥在了一起。

日光盛大,春风拂来。

乱世已逝,太平渐至。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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