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沃野,大河南流。
这里是大辽水,乃是塞外第一大河,大汉朝塞外五郡的精华其实都依靠着这条河流所缔造的辽河平原而生。
而即便是地广人稀的辽地,这辽河左右水草丰茂之地也是一等一的良田,断无人舍得浪费,所以此处稼樯俨然也是粟米垂穗,黄绿一片,更有无数百姓沿河收割,自山坡上往下看去,着实让人心旷神怡。
不过,此时在山坡上观看盛景的只有公孙大娘母子二人,外加一只肥猫蹲在脚下挠痒痒,至于刚刚渡过辽水不久的一行人,则围绕着赵芸,老老实实的留在了山下驻足等待。
“辛苦母亲了。”母子二人闲站片刻后,公孙珣往下瞥了一眼,却是无奈开口言道。“母亲之前说找我算账,为何见面后却只是看风景?”
“你不觉得辽东确实风景极不错吗?”******远眺辽河的公孙大娘拢着袖子言道。“地方大,远离是非,而且这里适合提前经营布局,若是真能积蓄力量也未必就不能有所为……”
“只怕是会被辽西那五百里野地给锁死,自阳乐出发,跨地五百里去打卢龙塞……打得进去吗?”公孙珣见到对方如此干脆,便也直接了不少。“此处虽然格局远大于辽西一地,却又形同死地。”
“为什么总要打打杀杀呢?”公孙大娘闻言不由叹气,语气分外无奈。“我这辈子最大的指望就是你我都能平平安安的……最起码我活着的时候你我都能平平安安的,我要是死了,随你怎么折腾?!”
公孙珣头皮一麻,之前想着赌气说一说的想法登时烟消云散,然后便立即下跪请罪。
“起来吧。”公孙大娘无奈道。“多大的人了,都开始蓄胡子了,还做了县令,哪能像小孩子那样动不动下跪?”
这年头无论多大的人给亲爹亲娘请罪时都要下跪,公孙珣心中暗叹,但却不愿多说什么了,只是依言起身。
“不管如何。”公孙大娘看到自己儿子再度屈服,便勉力继续劝道。“你看看咱们在辽东这边的基业,这么多商栈,这么多人脉……从豪强到百姓,哪个不认我们?等乱世一开,你只要握住一个朝廷大义,届时稍一发力,以你现在手下收拢的人才,这辽东就只能姓公孙了,你真舍得就此扔掉不管吗?”
公孙珣连连点头称是……这倒也不是全然装模作样,说到底,这五郡之地终究是一份基业,而且还是自己母亲心血,哪里就能甘心扔下呢?
公孙大娘心知做到这一步已经是极致了,也就不再多谈此事,反而笑着指向了山下那拨人:“之前你问我为何不找你算账……你知道为何吗?”
“还请母亲指教。”公孙珣赶紧问道。
“是咱们都会错意了。”公孙大娘不由笑道。“咱们母子俩在乎的是那卞玉,都没把曹节的外孙女当回事,可是人家赵家在乎的就只有那个冯芷,什么卞玉问都没问……”
公孙珣面露恍然……这便是难度陡然减少了一半,怪不得这么快就来了。
“而且这冯芷被纳娶过来还跟你没关系,”公孙大娘微微挑了下眉毛。“怎么说也怪不到你头上,所以在辽西等了这么长时间,倒只是你老婆在她家里自我调节安慰,还真没怪到咱家。不过,那个曹节听阿范还有吕范两个人讲述,也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说来也是我的错,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改不了这个毛病,自己不认识的便以为只是路人甲,明明人家早十年就是阉党领袖,总领朝政的大人物,我也早就听过名字和事迹,可不到跟前我却总是置若罔闻。儿子你知道吗,你岳母听说这人的外孙女来给你当妾,都快吓死了,你岳父如今在塞外那么大的名声,也有些不安,得亏是那赵老太太依旧拿的稳当。”
“曹节曹汉丰……”想起这个之前在洛阳差点就能把自己弄的死无葬身之地的权宦,公孙珣也是一时感慨。“如我所料不差,他应该是觉得自己快死了,万般雄心权欲都散了,这才把他那个惹事的弟弟交过给我保全,再拿自己外孙女结个亲,求一个死后家族延续。也难怪我那岳祖母如此坦然,她恐怕也能够理解人家的意思。”
“谁说不是呢?”一阵风自北方吹来,公孙大娘略显感慨的拿下了自己的宝贝黑框眼镜,然后亲手擦拭。“以前我只是把这些人当成故事里的角色来看,觉得这个人如此不堪,那个人毫无气概,可在这大汉朝生活的久了,再加上年纪渐长,也就渐渐能够理解了……这年头的医疗水平就这样,通信水平也这样,四十老朽,人身体一旦不行,无论是怎么样的英雄豪杰,也是豪气顿消。”
公孙珣不由再度头皮发麻,然后赶紧安慰:“母亲长命百岁。”
公孙大娘闻言不由失笑,然后才戴上眼镜言道:“乖儿子想多了,四十老朽说的不是我,这年头四十岁死人正常不过,所以才会称老朽……可那次瘟疫我就看出来了,我这身体怕还是我那边那个七八十死人才正常的身体。换言之,与我来说,指不定还有三四十年可等呢?那魏越喊我老主母,我都有点烦他!如何就嫌我老了?”
公孙珣一时无言,只能说及其他:“这事就这样了?”
“也只能就这么接着了,人曹公公主动把外孙女送上门来,还是这么一个小美女……为啥不要?今晚上你就收了。”公孙大娘倒也干脆。“我担心的,其实还是那个卞玉!”
公孙珣:“……”
“你是怎么想着去谯县找曹操的?”公孙大娘认真问道。
“当然是想卖好,”公孙珣无奈答道。“当日在信中便与母亲说了,曹操家中跟宋皇后的关系,现在他正是人生最低谷,我说服何进帮他堂妹收尸,自然要去告诉他一声……当然了,母亲之前便说自己是谯县涡河畔人,我也顺便过去见识了一番。”
“曹操和你在洛阳这半年的事情,咱们回去慢慢说。”公孙大娘当即摆手道。“先说眼前的事情,卞玉着实让我吓了一跳,然后到现在还有些发愁……”
公孙珣无可奈何,这一点他倒是猜到了。
“一开始我是觉得你偷了人家老婆。”公孙大娘无奈言道。“你可知道,当时我把那程夫人许给魏越也是担心你会看上那个小寡妇,以防万一……”
“……”
“可后来听卞玉自己细细一讲,好像反而是曹操理亏一样,而且不说丁夫人什么的,就连曹操自己第二天都不在乎了,我也无话可说。”
“那为何现在还发愁?”公孙珣不解问道。
“自然是养孙子的问题!”公孙大娘长叹了一口气。“这卞玉不用想都知道是个善于生养的,真要是给你生了三四个男孩子……你说人家在曹家生的那是三曹中的两曹,是两个大文学家,然后还有个黄须名将,可要是生在咱们家却只是边郡野孩子该怎么办?这不是说明我无能吗?”
公孙珣茫然发怔,俨然是没有反应过来。
“且不说卞玉父母早亡,这养孩子一般不都是当祖母的来养吗?”公孙大娘见状不得已解释道。“你这一个儿子当年我就累死累活,还养的那么失败,养个黄须武将倒也罢了,哪里能再养出来两文学家?”
“其实儿子我觉得……”公孙珣这才反应过来,然后当即反驳。“母亲抚养儿子抚养的并不失败,我在洛中,蔡邕夸我文采好;桥玄夸我内刚而外刃……这分明是文武双全,不亚于曹孟德吧?!”
“你的文采都是从我这里偷出来的吧?”公孙大娘也是当即嗤之以鼻。“至于说武勇,去了一趟弹汗山中了箭的是谁?柳城那里若不是程普厉害,你怕是要被鲜卑人串成葫芦吧?别稀里糊涂的把自己太当回事了!”
公孙珣居然无言以对。
“算了!”又是一阵北风吹过,公孙大娘搭住自己儿子的手往山下而去。“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我连孙子都没见到影子呢……你在襄平这里难得安稳下来,最好给我添个孙子,而且最好还是让你正妻先生,这样你岳父那里也好说话。”
耳听着亲母的叮嘱,眼见着山下自己夫人领着两个妾室微微低腰行礼,公孙珣也是一时感慨——之前曹孟德被困于时局之中动弹不得,自己心中还不免暗自得意,但今日来看,自己又何尝不是也被亲情、家眷所困呢?
困局由善意交织而成……自己到底该如何破局才能不伤及这些善意呢?
来到山坡下,公孙珣暂且收起了这个念头,转而对着候在此处的一妻二妾微微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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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太祖冯夫人者,后汉阉尹曹节外孙也,其母曹夫人,节义女,其弟曹破石亲女。后节以老迈,兼破石无德,忧其肇祸家族,遂发往辽地太祖家中看管,明言严加约束,只求性命得保。破石闲居于辽,不堪管束,乃阴求于冯夫人,太祖不在,冯夫人遂复求太后,太后忿怒:‘无德之辈,正该劳动改造!’翌日,即发曹破石为家中织鞋工,一日三鞋换餐,不复许之相见也。”——《世说新语》.贤媛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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