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托木斯克被围的第二十四天。
清晨的薄雾还尚未散去,督军伊万就已上钟楼,端着望远镜看向城外东南。
在那个方向,一架架高大的攻城车已被建立起来,无不预示着围城军队的选择。
即使面对托木河左岸已经增兵至四千有余的沙俄军队,攻城军队的意志仍然坚定,他们拒绝撤围,残酷的攻城战即将打响。
伊万曾在望远镜中看见远处山坡上有个人,那人全身笼在露出左肩的绯红色袍子里,头戴铁帽子,跟成群结队的鞑靼骑兵格格不入。
一看就是‘契丹"人。
伊万本以为这个契丹统帅攻城意志坚定,是有什么依仗,但现在看来,那些攻城器械也平平无奇。
无非是成片的土篮、高高的投石车、有射击孔的楯车、结实的冲车以及吊着大木牌子的怪车罢了,都是些原始的攻城兵器。
当然原始并不意味着不好用,托木斯克的城堡也很原始,但这毕竟是攻城战,兵力和火炮说了算。
此时此刻,托木河左岸的援军已接近五千,除了从附近赶来支援的一千多名哥萨克与猎人,还有征召而来的两千多名鞑靼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支从秋明去叶尼塞斯克堡的正规军,包括七百射击军和两个以德国雇佣兵为主的佣兵团,兵力高达一千五百人。
这些七拼八凑的零散部队,用船只向托木斯克城运入枪支七百余杆、大小火炮十二门,火药五百多斤,还补充七百兵力,使堡内守军达到一千五百人。
而城外围城阵地在这段日子仅仅补充了五六百鞑靼人,他们依然只有四门非常轻便的小铜炮,布置在托木斯克东南方向的原野,看上去那边就是他们的主攻方向。
战役规模短时间内进展到这种难以控制的局面,令托木斯克督军伊万始料未及,他很慌张,想要停战。
伊万是真想停战。
他并不认为自己会输掉战役,恰恰相反,对他来说眼下的局面,想输掉战役是比较难了。
凭借围城营地那些敌军原始攻城器的水平,托木斯克城很难被攻破,那些投石车最远的射程也就二百米,守军在火炮方面有绝对优势,根本不可能让投石车靠近。
但他也不认为自己会赢的很轻松,或者说很难赢。
毕竟卫拉特骑兵跑起来,只要不靠近河流,沙俄军也追不上。
更关键的是,卫拉特骑兵驻扎在他们的农田里,依照伊万对鞑靼人的了解,他们无法破城,撤围时一定会一把火把种在地里的黑麦烧光。
所以这场还未开始的决战,在伊万看来是双输。
西伯利亚的战役就是如此,这里的一切都受限于环境,小***才是主流。
当然真正让他希望停战的原因,一方面是传说中的契丹近在眼前,另一方面则是……这场仗对他来说太迷糊了。
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这场规模大到难以控制的战役,究竟因何打响。
为啥啊?
乌拉尔山以东的托木斯克城,建立三十年了。
沙俄统治这片土地也有二十来年了,这里不是边境。
往南七百里外的库兹涅斯克堡才勉强算得上跟卫拉特人控制的地盘接壤。
突然就在这年夏末,三千多卫拉特、吉尔吉斯、契丹联军神出鬼没般地把这座城围了。
伊万想不通为啥会突然开战,更想不通为啥会突然在托木斯克开战。
最关键的是开战的时机,正好是秋明派遣六千援军前往叶尼塞斯克堡的时候。
眼下已经有一千五百人到这边支援了。
他甚至怀
疑,托木斯克的围城军队只是诱饵,在东边还有另一支契丹国的大军,要摧毁叶尼塞河流域的堡垒。
不然说不通。
你说你契丹国今天突然来开疆辟土了,一上来就打大仗,这不合逻辑啊,你契丹国是刚建立吗?
无声无息的就把边境线推进到这里了?
说实话,督军伊万这会儿不光满脑子问号,还有一肚子的求生欲。
他不想死在这场诡异的战役中。
他要回莫斯科吹牛。
这场战役太魔幻了。
想想吧,在距离莫斯科六千里的乌拉尔山以东,静静的托木河畔,一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火药汗国突然开始围城。
最魔幻的地方是秋明真的有援军,双方在一个月内,就都增兵至四五千人,将会战兵力堆至一万。
会战这个词儿,它就跟西伯利亚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为了弄明白到底是因为啥开战,伊万向围城营地派了两拨使者。
他心想,如果是像往年一样为了贡民,他完全可以让步。
把那拢共一两万人的吉尔吉斯人、铁匠鞑靼人,都给他们就是了。
沙俄的督军当然不会这么好说话,他只是觉得比起与契丹贸易,那点鞑靼人不算什么。
但之所以派两拨使者,就说明至少第一拨不顺利。
第一拨使者压根儿就没见到楚琥尔,因为不愿意向营地外的鞑靼人率先行礼,在围城营地的大门口被楚琥尔的兵揍了一顿,提溜着扔到城下。
伊万把使者训了一顿,又换人派去第二拨。
第二拨的使者倒是捏着鼻子跟门口的守军行礼了,也进大营见到了楚琥尔,结果也不知道聊了个啥,就都被杀了。
其实啥也没聊。
伊万的使者刚说完场面话,就是让楚琥尔退军、给沙皇上表臣服,他们就不追究兵围托木斯克的责任,并进一步到楚琥尔的领地展开交涉。
这纯是为撑场面的话,谁都不用当回事,沙俄在西伯利亚向来不敢让大贵族进贡,最多让人写封信,甚至大部分贵族信都不用写,就朝使者行个礼就可以。
但楚琥尔什么人啊,整个一中亚吕布,连亲爹都打,根本不吃这套。
我他妈想围你就围你,想打你就打你,想退军就退军,关你屁事!
周日强本来听说斡鲁思派了使者,挺想跟他们聊聊,毕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结果他人还没进帐呢,楚琥尔的兵已经把使者的脑袋提出来了,往营地外一扔,自有吉尔吉斯士兵接力踢走。
一直踢到托木斯克城下。
周日强能有啥办法,他也很无奈,只能告诉楚琥尔:「稻草人扎好了,将军杀人去吧。」
老周试过在城外铸造火炮,试过了,发现炮这玩意儿吧,它还真不是一般人能造的。
至少吉尔吉斯部的工匠就造不出来。
狮子炮是铸的,这边工匠不会铸铁,只会锻。
周日强心说会锻造也行啊,那咱锻几个佛朗机玩玩。
结果锻了十几天,锻出来个打一斤弹的佛朗机炮,用双倍装药试射,利利索索的炸了。
最后就连这些投石炮、冲车木幔,都是靠他亲自指点工匠制作。
好在刘承祖的船队已于昨夜驶入托木河口,这些原始工具有一些就行了,毕竟也没打算完全依靠投石车破城。
周日强便让人扎起来稻草人。
好在,吉尔吉斯人扎稻草人的手艺还不错。
他的计划,是在围城营地扎出大量稻草人,让楚琥尔率骑兵暗度陈仓,在南边靠小船转移到左岸。
左岸的地形地势更适合铠装骑兵奔驰冲击,让他去把那边的斡鲁思援军宰掉。
某种程度上,周日强对敌人援军抵达,感情非常复杂。
这个没经历过多少生死的文官,对敌军庞大兵势感到畏惧。
而在这些人之常情的畏惧之下,则藏着巨大且癫狂的欣喜。
周日强心想,河对岸的斡鲁思援军越多,他离死亡越近。
但富贵险中求,离名留青史也越近。
这对他来说不是闹着玩的,为准备这场战役,他花了整整一年时间,才把许多闻所未闻的东西理清关系。
比如斡鲁思不可能因为一座或几座堡垒被拔除,就能放弃西伯利亚,毛皮已经是斡鲁思维持存在的支柱,就如大明的夏税秋粮一般重要。
所以这场战役必然是持久的拉锯。
周日强决意开战,绕过库兹涅斯克堡,直抵托木斯克城下,为的就是选一个最合适的战争前线。
这个前线不能离卫拉特太近,否则难免会受到卫拉特贵族们的影响;同时也不能太远,远了支援不及、无力占领。
托木斯克,就是将来拉锯战中,战略上最有利的位置。
这是周日强跟刘承宗学的。
就在刘承宗解决哈密问题的思路里。
打赢这场仗是基础,但更重要的是明年打赢这里爆发的下一场仗。
只有赢了下一次战役,才算真正把这里坐稳了。
而要想坐稳,首当其冲的就是托木斯克方圆千里范围,散布的斡鲁思据点、驻军、猎人。
如今他们都过来了,对周日强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将其一网打尽。
楚琥尔对周日强的提议很感兴趣,不过他在军事方面比周日强有更多的经验,并未将提议照单全收。
他决定亲自率领一千七百骑自南方渡河。
另外将楚琥尔营剩下的一千甲骑留下,专门看护周日强的安全,以免好不容易求来的狗头军师死掉。
楚琥尔营的骑兵大多是甲骑,但并非中原那种人马俱甲的重骑,是装备皮甲、锁子甲、四镜甲和布面甲的骑兵。
楚琥尔有自己的计划,他不打算直接冲击敌军,只是到左岸去放马吃草,他要等刘承祖的船队过来,敌军准备渡河支援的时候再出击。
很快,南方奔来一骑,向周日强转达刘承祖已兵分两路,水师已将战马卸了下,陆路以骑兵三百押马车七十辆运辎重,两路兵马俱在明日清晨抵达。
待到次日一早,马队抵达,万事俱备。
周日强根本不给城中斡鲁思守军反应的机会,当即命令围城营地吹响号角。
以吉尔吉斯部千余军兵推攻城器械缓慢地向城下压迫。
托木斯克急促的钟声在密林上空久久回荡,数不清的哥萨克、猎人以及鞑靼人自内城奔出,冲向外层木堡的各个箭楼。
旋即火光迸射,补给充足的托木斯克守军用火枪向城外排射,硝烟将一座座箭楼遮蔽。
塔贲麾下的吉尔吉斯弓手躲在楯车后面,发现这种木板车真的能挡住敌军枪子,人们士气大振,纷纷鼓起勇气张弓搭箭,羽箭如雨般向箭楼还击。
不过真正的进攻,依然是混迹在吉尔吉斯士兵当中的天山军。
得到七十车火器补给的百总王进忠摩拳擦掌,他等这一刻已经太久了,眼看守军都上了木垒箭楼,当即给麾下管队下了炸掉箭楼的命令。
在两名管队的率领下,两个小队冲至楯车之后,撵走了躲在后面的友军,各自以二十杆飞礞炮向箭楼展开一刻不停的轮射。
砰砰砰的闷响声中,一颗颗点燃的圆柱形药筒飞出炮膛,在空中划着抛物线落至箭楼附近,接连不断的爆炸将木质箭塔炸得摇摇晃晃,更令箭塔外的哥萨克哀嚎遍地。
直到第三波射击,终于有一颗炮弹从箭楼的射击窗口飞了进去。
随后不过两息,轰地一声,飞礞炮子在箭楼中爆炸,在楼上打出蓬蓬血雾。
旋即另一座箭塔也被端掉,两个哥萨克赖以反击的掩体就被拿下。
趁着这个机会,塔贲高呼着下令,数十名吉尔吉斯军兵推着笨重冲车,另有上百名军兵肩扛土袋飞奔上前,开始掩埋两座哑火箭楼中间寨墙外的壕沟。
钟楼上的伊万看见这一幕,立刻下令作为预备队的射击军补上两座箭楼的缺口。
殊不知这只是百总王进忠的计划。
当两座箭楼重新得到士兵驻守,再度向城外爆发枪火,阵前所有吉尔吉斯士兵都在向后逃跑。
就在守军以为他们打退敌军的同时,整整五十具火箭在城外尖啸升空,以极大的覆盖面将两座箭楼囊括其中。
这自然也包括,木寨围墙的外面和里面。
超过五百斤火药被一次放出去,接连不断的爆炸声在寨墙内外炸响,数不清的铁丸如撕布般打在寨墙和墙内守军身上。
弥漫战场的硝烟里,奔逃的吉尔吉斯士兵再度折返,铆足了力气推动冲车,直抵寨墙,巨大的原木重重的凿击在木墙之上。
而在战场另一边的托木河左岸,喧闹的攻城声惊醒了斡鲁思远道而来的各路援军。
射击军、雇佣军和哥萨克风风火火地收拾物资,将一艘艘平地船推入河中,准备渡河进攻围城营地侧翼。
然而就在此时,天边传来咚、咚两声巨响,将人们的目光纷纷吸引过去。
一支浩浩荡荡的船队出现在宽广的托木河上,那些船舰两侧装有巨大车轮,轮叶带着河水不断滚动,船头有头裹红巾的赤膊壮汉擂动战鼓,如同带着轰轰雷鸣,向他们飞速驶来。
船舰还未接近,一艘艘大舰甲板上已经架好了火箭木匣拼成的发射架,转眼上百支火箭升空,带着尖戾啸声向岸边砸来。
蜂拥至岸边准备登船的哥萨克和雇佣军,以更快的速度向四周散去,还是不免被火箭爆炸放出的铁丸杀伤。
即使是没有受伤的幸运儿,此时也没有站在岸边,他们的船比起河中怪物,几乎一碰就翻、一碾就碎,哪里还有继续登船的勇气,纷纷奔向战马抢夺坐骑或步行逃窜,争相离开岸边。
偏偏,刘承祖和他的舰队,并不是这片土地上最残暴的人。
在仅距斡鲁思援军营地不到十五里长满了芦苇的野地里,上千名头顶蓄独辫、身披镶铁皮甲的卫拉特枪骑兵正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按辔徐行。
楚琥尔走得不紧不慢,脸上带着无所谓的轻佻笑意,在马背上抱着自己刻满经文的佛塔式钵胄擦拭。
就好像那明亮的钵胄上有什么看不见的污渍一般。
直到楚琥尔营的铠装枪骑散开大队,接近至营地外二三里,楚琥尔才终于回过神来,端端正正地戴好钵胄,拔出腰间精工细作的元帅府造雁翎刀,环顾周围挺矛徐行的部下,粗犷而轻佻的脸上,猛然被暴躁怒火填满。
雁翎刀锋锐的刀尖直指向前。
咆哮。
「为了成吉图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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