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贼正文卷第五百八十六章今日之战今日毕杨正芳起初收到张天琳劝降的消息,并不愿投降。
因为他的军队并未受到太大损失,原本有七千人,打了一下午还有六千多。
尽管他知道自己肯定不可能在这个战场上取胜,却也觉得就这样投降,太憋屈了。
哪怕丢下装备,一股脑跑到河边,能从浮桥跑的从浮桥跑、不能从浮桥跑的从渭水泅渡呢,他至少还能带回去五千人。
毕竟他的兵都生长在五溪之间,人人都会水。
更重要的原因,是张天琳说话不好听。
一张嘴那意思就是你菜得抠脚,自己琢磨吧,七千人被我五千人摁着打,如今我军两万之众,真动手一瞬间就把你打得满地找牙,如今趁大帅赏识你,还不投降等着投胎呢?
就先不说别的,单说杨正芳看见这信,就像单骑出阵找张天琳单挑。
他寻思若非我部骑兵犯傻逼,失了侧翼掩护,我七千山兵健儿岂能被你五千骑压着打?
当场一封号称要与两万元帅军决一死战的回信就送到了张天琳手上。
不过这回信对刘狮子来说,并不出乎预料。
刘狮子很清楚张天琳瞧不起手下败将的性格特质,之所以还是要让张天琳去劝降,目的也正是要利用他这点特质。
人需要比较嘛。
没有张献忠的二百五,怎么体现刘大帅的关怀下属?
没有张天琳的倨傲,又该如何体现大元帅的礼贤下士?
片刻后,一名背插小旗的元帅府传令兵,就携刘承宗的亲笔招降信,驰马入了杨正芳的军阵。
杨正芳都已经命军队准备誓死一战了,镇筸兵的各级军官都在鼓舞士气,试图重新振奋起疲惫的军心。
他们告知每一名士兵,离太阳落山还有一个时辰,只要我们撑到那时候,就算大不了留下装备趁夜泅水渡河。
但在此之前不能逃窜,敌军骑兵甚多,一旦散阵逃窜,会被敌骑追杀至水边淹死。
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乡党,士兵们对杨正芳本就格外信赖,这会又知道到了绝境,因此人人承诺,不到天黑绝不散阵。
因此这送来的第二封劝降信,杨正芳看都没看就丢在地上了,甚至还想抬脚踩上一脚,以展现自己决不投降的决心。
好在传令兵是个能说会道有胆识的,身处敌阵也不惧怕,弯腰捡起劝降信,重新面无表情地双手奉上,道:“将军,大元帅亲笔,还是看看为好。”
听见大元帅亲笔,杨正芳愣了愣。
又对上传令兵坚定的眼神,杨正芳最后还是接过书信,道:“既是元帅亲笔,我便看看。”
不过刚拿到信看见第一眼,杨正芳的瞳孔就猛地放大。
信封上:兄长亲启。
“今日战于塬上,我兵多而彼兵寡,祖宽将军亡于阵中被创七处、雷时声将军兵败逃遁河南,唯兄长所率镇筸军于河北列阵而战,节制精明尽忠尽职,弟钦佩至极。”
“事已至此,败军之责不在兄长,归乡尚有渭水阻拦,天时地利俱在我手,不如受我整编,帅府愿以参将两员、营兵四千之编制虚位以待,不知兄长及营内诸位兄弟意下如何。”
“如愿受我节制调度,握手言和归于一家,携手共谋大事,则轻伤管治、兵粮管饱,为新附两营关饷白银四千两,另许两千执意归乡军兵卸除军械,各给白银五钱还乡路费。”
“阵中就书,楮墨有限,不尽欲言,万望兄长以将士性命计,细细思量,我军于此列营三刻,静候还书——弟,刘承宗。”
杨正芳都看傻了。
这他妈什么人啊!
劝降就劝降,难道不该说点天时大势啥的场面话?你这倒好,上来就轻伤管治、兵粮管饱,给降兵关饷就算了,还给不降的发路费?
老子是叫化子吗?
甚至给投降的、不降的定好了人数,就收降四千、另外两千给我老实回家,啥意思嘛?
杨正芳岁数也不大,今年刚三十,常年战斗在与叛军、流贼、农民军的一线战场上,对各处兵头劝降的事干的多了。
但哪怕他劝降别人,那回信都没有刘承宗这么有礼貌的。
杨正芳以极强的面部表情管理,控制嘴角向下耷拉着,面无表情地把劝降信递给自己的部将张上选,在部将疑惑的眼神中,一个字儿都没说。
张上选一看这劝降信就乐了,对杨正芳道:“将军,他叫你兄长诶!”
他是杨正芳的老部下了,俩人从小就一起在卫所长大,父辈又一同阵亡于平播战役,十年来共赴疆场如影随形,他们亲如兄弟,拥有深厚的战场友谊。
杨正芳正色道:“不过收买人心而已。”
说归说,表情管理到底还是破功了,嘴角控制不住地勾了起来。
谁不喜欢被夸啊!
只不过笑过了,杨正芳又语气低沉地问道:“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办?”
张上选与杨正芳对视一眼,都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投降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哪怕身处绝境,有时候被俘比死容易,而死又比投降容易。
倒不是因为元帅府的统治合法性,对他们这样的武人来说,很大程度上兵强马壮本身就是合法性。
刘承宗率军在关中平原大杀四方,一日之间连扫两营,把上万大军锤到溃不成军,四面合围的大网已经被撕破。
如果他们是关中的军队,那几乎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投降。
但他们是湖广客军,家眷宗族都在湖广,那不是刘承宗统治的地区,而且在可以预见的半年甚至一年两年的时间里,那里都很难变成元帅府的统治区域。
这事儿对士兵来说好办,明廷不在意小兵投降没投降,唯独对于杨正芳这样的大将,他在这边降了,整个家族都会蒙羞遭殃。
可是不降……杨正芳不是傻子。
刘承宗信里写得再亲切,也不会让人忽视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乱世兵头砍出半壁江山,东征西讨生灵涂炭,即使最桀骜不驯的人都对他俯首称臣,绝非善男信女。
他叫个兄长,听听图个乐就得了,谁当真谁是大傻逼。
刘承宗信上说,在军阵里写信,纸墨有限,想说的话没说完。
杨正芳知道他没说完的话是啥,离天黑还有一个时辰,元帅军列营三刻,就是给他的最后通牒。
显然,刘承宗有充足自信,要今日之阵今日毕,如果他不投降,剩下五刻时间,就把他剩下这六千人扬了。
很快,送出书信不过一刻时间,传令兵就带着回信驰入中军。
刘承宗展开书信,稍稍皱眉,眯起眼睛稍加思索,随后展颜笑出一声:“这也不坏!”
随即又是一封回信传至镇筸军阵。
杨正芳的回信是谈条件,条件是他不投降,让自己的副将张上选率军投降,希望刘承宗能理解他的苦衷。
刘狮子理解,太理解了。
他能猜到杨正芳和张上选做出这样决策的愿因,无非是杨正芳回去能承担败军罪责,不至于让朝廷迁怒归降军官的家眷,就算有所惩处,也依然能护着张上选的家人。
反之若杨正芳投降,张上选回去,护不住。
这个结果对刘承宗来说不算最好,但可以接受。
他在土山上瞧得可清楚了,本来就没想把这六千人全部留下。
之所以开出四千兵额、放两千人归乡,就是因为杨正芳这支军队并不是全员精兵,也做不到全员有甲。
而这场战役,四个营的明军,只有辽东营携带少量抢来的财货,其他人都属于光着腚来的,仅有随军携带的几日口粮。
那么毫无疑问,在战役层面,根据刘狮子经济学理论,这仗血亏。
如果再把所有人都留下,吃自己的粮、拿自己的饷,到头来还得重新给他们武装军械,那就更亏了。
但放回去一批人就不一样了,这帮人回到湖广,会代为传播刘大元帅赠与路费的恩德,消磨湖广其他军队的战斗意志。
至于杨正芳,刘狮子也觉得放他回去不是什么坏事,没准将来还能留下点香火情。
这世上哪有一口吃成胖子的事儿呢?
很快,随着军令,战场中央的镇筸军轰然解甲,人们将甲胄军械摆在空地,军兵分出两阵,愿降的在左、归乡的在右。
刘狮子挥手间,自有虎贲置下桌案,一边给归降军兵核定军籍、一面给归乡军卒发与路费。
可别提刘狮子心里头有多美了,虎贲营摆下中军大帐,准备迎接一干湖广军官。
他转头对张天琳笑道:“别沉着脸了,他们在战场与骑营健儿对垒两个时辰不溃,何等硬汉,如今千两银子就让他们解甲归田,难道不是幸事?”
张天琳到这会儿还因不能用火箭炸杨正芳一顿而耿耿于怀,他远远看着解了甲胄走过来的湖广军官,对最前头牵马的杨正芳鼻子不是鼻子眼不眼。
他心说:妈的,我劝降你,你不投降就算了;大帅亲自劝降,你还不投降?给脸不要脸,我怎么就没早放火箭把你炸死呢!
听了刘承宗的话,张天琳这才点头,仍有几分不服气道:“大帅说的是,他们挺能格斗。”
另一边的高应登就不一样了,明显对刘承宗后半句话极为认同,接连点头道:“是啊大帅,祖宽费劲抢了老半天,结果让大帅给降兵关饷了,哈哈!”
哪儿有打仗带钱的啊,刘承宗要给降兵关饷,用的银两都是高应登一个子儿一个子儿从地上捡的。
祖宽千余骑别的不行,爆金币,那是天下第一!
就这事儿,让刘狮子对渭河南岸的祖大乐那千余骑的幸存者极为眼热,若非天快黑了,他这就渡河踹祖大乐去。
实在是再拖延时间,就赶不上回北边吃马肉火烧了,即便时间紧任务重,他还是让魏迁儿统率大营驻扎渭河北岸,在这边盯着南岸收拢溃兵的祖大乐。
他给魏迁儿的任务,是命其今夜把浮桥搭起来,明天早上找机会踹祖大乐一脚,看看还能不能爆出点金币。
祖大乐那帮人本来就是吓跑的,雷时声的军队在北岸被赵之瑞迫降千余,还有不少人逃到南岸,被祖大乐收拢起来。
刘狮子估计,元帅府在北岸大胜,那个新组建溃兵营多半已是风声鹤唳,短时间内没有整军再战的能力,魏迁儿渡河一冲应该就能把他们撵走冲散。
冲不散也没事,那就吓唬吓唬。
只要不让他收降元帅府故意放走的镇筸兵就行。
反正刘承宗也没打算招降太多人马,养不起。
有了这场战役里对明军指挥调度的经验教训,刘承宗可不希望自己的元帅府也变成那个德行。
经济是战争的基础,明军落到这般田地,就是因为军队太多而经济断崖下跌,以至于原有的指挥体系出现问题。
本来是一个总副参游完整的指挥体系,以各营战兵为机动作战、数卫旗军在外围进行围追堵截,形成完整的包围圈以歼灭战战胜敌人。
但现在兵饷补充不足、兵粮供应不上,卫所在长达数十年的战争中耗尽新血,变成了一出兵打仗就是总兵、参将、游击各率千人,形成一营战兵。
几个总兵凑一起,形成几个营的联合作战,这不是扯蛋么?战场上谁听谁的呀。
所以这更加坚定了刘承宗的意志,元帅府只要高素质人才,像那种打仗像梦游一样的家伙,白给他都不要。
杨正芳倒是不怯场,带着一队军官来到大营,远远看见营帐前的刘承宗,便拜倒行礼。
刘承宗抬手让羽林骑上前将其扶起,带着几分惋惜笑道:“可惜将军执意还乡,不能与我共谋大事,此后山高水长,也不知是否有缘能与将军再会。”
“暂备下弓弩百张、长枪百柄,以供将军路上防备野兽,另有白银百两供路上吃用,以及薄酒一杯,拿来解乏。”
刘狮子笑眯眯让人呈上托盘,亲自倒了杯酒,这才让羽林骑递给杨正芳。
倒不是他希望杨正芳受宠若惊,突然改变主意不回去了,而是要做个姿态给新降的张上选及镇筸兵各级军官看的:我刘狮子对这个不为我用的人都这么好,何况对你们呢?
杨正芳确实是受宠若惊了,他甚至不理解刘承宗为何对自己如此重视,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刘狮子对他的表情非常满意,心说你们可是我手下这帮老陕将来进军湖广的钥匙啊!
别说一百两,就是一万两他都给得起!
杨正芳饮了酒,心甘情愿地抱歉道:“战场上大帅还寻来美酒,招待我这败军之将,末将多谢大帅厚恩!”
“不花心思。”
刘狮子笑眯眯地摆手,满脸都是自得之色:“祖宽抢的,借花献佛。”
说罢,他展开手臂道:“那我们便就此别过,将军一路慢走,有缘再见!”
杨正芳接连点头,又看了看就此分别的张上选,重新抱拳行礼后向南走去,那里有已经发给路费的镇筸兵,正结着一个个大队等着他。
只是这离开的脚步有多沉重,就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了。
总之,刘承宗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环顾收拾了尸首,血迹却仍未干透的战场,深吸口气,露出心满意足的踌躇满志。
他转过身,对诸将道:“传令各营,全军拔营,北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