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贼正文卷第五百八十二章塬上缠斗张天琳眼里的杨正芳就像个疯子,快速编出一个他所见过最大的纯步兵方阵。
整个战场的运动变阵格外宏大,七千人的两个军阵在跃过土垒的过程中合二为一。
最外围是一个个间隔七八步的小方阵,每个小方阵均以三十余名轻重步兵混编而成,像这样的小方阵,在外围破缝编了两层;而在小方阵的保护之下,则是一个个百人横队,跨过土垒搬着拒马栅稳步向前推进。
这个庞大且移动缓慢的军阵甚至给张天琳带来一种错觉,就好像杨正芳是故意把屁股对着自己,等着他的马兵去踹一般。
毕竟大方阵内里那些间隔十余步的大横队,虽然能有效减少纵队冲击时被炮弹打中的伤亡,却太容易被骑兵正面撞碎了,当然从背后撞穿更容易。
以至于张天琳挥手让准备完成最后打放、收拾车辆北撤的千斤炮组止步,照他们这个速度,且不说能不能冲抵炮兵阵地近前,单是稳扎稳打的行进速度,就还能再让千斤炮多轰一轮。
也可能是两轮。
不过张天琳也没冲动,他对敌将这种动作感到疑惑,心中升起提防,只是命令炮兵继续开炮,都没给负责冲击扰乱的侧翼骑兵下令,仔细端详着敌阵,试图找到这个大方阵真正的破绽。
但是真正的破绽,就是正面。
杨正芳就是在赌,他的目的不是夺炮。
因为只要那炮车动起来,他的重步兵追不上。
而失去重步兵保护的轻步兵,即使苗兵很少在北方这种大规模使用骑兵的战场上作战,也知道骑兵撵杀轻步兵像撵兔子一样,他们总不能像被萝卜吊着的驴子一样闷头撵着炮追。
何况一旦轻重步兵脱节,两边都会在漫长追逐中被击破。
所以他是故意排出这种阵型,就是要引张天琳的骑兵从正面冲击,甚至冲击还不够,是要让他冲撞过来,把前阵打成混战。
到时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没法用炮打了。
杨正芳虽然不知道对面的元帅军指挥官是谁,但能看得出来这是个艺高人胆大的狠角色,否则也不敢在方圆五十里范围内有一万多明军的情况下,用五千军队包围他。
这当然不是最好的战术,但却是他目前能选择的战术中最有用的。
偏偏张天琳不上当。
并不是他心疼士兵,不愿让马队一猛子扎进敌军阵线里,毕竟任何将领都知道,人只要上了战场,不论将军还是士兵,就都不是人了,只是个数字。
战术选择没有能不能,只有值不值。
杨正芳不会去想重步兵在冲击炮阵的运动中会死多少,因为这在整个战场上比站着不动挨炮更值。
张天琳也同样不会去琢磨马队能不能一猛子扎进敌阵,他只会想这样做值不值。
这显然不值得。
张天琳已经把敌阵正面看得很清楚了,镇筸兵放在侧翼的上千名重步兵,足够让他的骑兵不敢轻举妄动。
在这样的侧翼保护下,从正面扎进去毫无意义,就算正面击溃了又能怎么样?
他不想击溃敌军,而是想歼灭敌军。
一道道大横队,他的骑兵能穿透几层?
以少敌多,他的兵力本来就捉襟见肘,骑兵的作战宽度又远大于步兵,不论近距离射击还是近身格斗,他们骑在马上都无法干得比步兵好。
不能突破侧翼,敌军就不会演变为大范围溃逃,最终的结果也不过是比拼耐力的持久混战。
那好端端的,还骑马干嘛?
在镇筸兵的进军过程中,张天琳的目光越过战马驰骋、枪弹纵横的战场,转头对向身侧的选锋百总王怀忠问道:“大帅还有多久能抵达战场?”
“片刻前,塘兵回报大军已近二十里,一个时辰内会陆续抵达战场,但塘兵皆已发往西北同辽兵塘马格斗,祖宽应在兴平县东郊。”
一个时辰吗?
张天琳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又重新对塘骑道:“向大帅求援,请求加快进军速度,我部要与敌军接战了。”
说罢,他坚定了信心,挥手下令道:“传赵之瑞,命其率两翼马队继续扰袭,中千总部下马,神器把总把狮子炮推到他们脸上,步战格斗!”
随着他的命令,留守在中军的正兵千总纷纷下马,将战马交由掌管驴骡的百总,随后以千余兵员披挂甲胄,从战车取下长牌大盾,在阵前列出步战格斗的大横队。
与此同时,坐营中军将整个大营所携二百五十六辆战车联接成营,将辎重、战马、军旗战鼓和剩余六百多骑掩护在营中。
四百余步,对结阵的镇筸兵而言需要走上一会儿。
千斤炮打放两轮的时间里,杨正芳的军阵向前挪了二百多步,算是全军都从土垒越了出来,但是张天琳的反应出乎他的预料,看见二百步外的马兵齐刷刷地下马,排出一条横阵,他就知道坏事儿了。
敌将不仅艺高人胆大,而且还极其冷静。
他主要吃亏在没见识上。
湖广乃至西南地区虽然遍布山林、河流纵横,但战马和骑兵并不算稀罕物种,恰恰相反,很常见。
西南并不缺少战马良种,从南宋开始,水西等地就一直作为良马产地,蒙元时期还设立养马场,从北方和西域调来种马,进一步提升战马品质。
只不过产量不够供应整个西南的军队,因此绝大多数西南马兵多以川马、滇马作为乘骑。
毕竟川马、滇马的体重在那摆着,就不说果骝那种小家伙,即使是正常体重三四百斤的西南马,也还没关中驴沉,驮个不带装备的人就算出重役了。
尽管西南骑兵也和生于塞上的老兵生活状态没啥区别,同样是从小就骑马漫山遍野地跑,弓马技艺非常娴熟,但归根结底还是轻骑。
单枪匹马、弓箭两壶,这就和蒙古牧兵一样,属于平民百姓视角里的那种厉害,在重步兵面前不算什么。
因此在杨正芳的潜意识里,他就觉得围住他的这支元帅军虽然马多,但总兵力少,不可能跟他下马步战。
但归根结底,还是迅速渡河缺少重装备、辽东骑兵就跑去找食儿,导致镇筸兵和毛兵孤零零面对能够独立作战的张天琳部。
也正因如此,张天琳才会捏着火箭不放——这样的对手,想怎么打都行,不如把用一支少一支的火箭留到更重要的时候。
不结阵,就用骑兵掩杀;结阵,就用炮兵轰垮;不垮就一直轰,轰不垮用步兵冲;步兵冲散了再用骑兵撵。
总之……他做什么都是错。
战斗前线,随着张天琳部骑兵下马,组成步兵阵线稳步向前,两军快速接近,很快距离便仅剩百步。
几乎在同一时间,元帅军的十门狮子炮、数百杆擎电铳放响;明军的涌珠炮、虎蹲炮和鸟铳大弩也架在拒马栅在发射击。
数十门小型火炮在阵前爆出火光与大片硝烟,数千枚铅丸铁子在硝烟中打出撞出道道孔洞,继而如流光般带着破空声掠过战场,在阵线前沿打出一片撕扯棉布般的噗噗声。
厚重的盾牌、结实的拒马,被打出千疮百孔,甚至就连厚重铁甲也难以抵挡。
不少人在中弹的第一时间便发出闷哼,厚重的棉罩衣和铁甲,让人们根本分辨不出甲衣是否被弹丸穿透,只有巨大的疼痛让人失去力气,一个个歪着身子瘫倒在地。
有些人能忍住,但更多人忍不住,战场上的硝烟还未被旷野吹过的风带走,哀嚎声便占领了整块大塬上空。
但进军并未停止。
更多的铅弹和箭矢在两军之间飞射,行进的军阵就好似流水,军兵缓慢而沉稳的脚步跨过己方伤兵的身体,继续稳步向前推进。
在阵后,张天琳组成车阵的中军里,一名钵胄带白色盔缨、赤色布面甲裙下摆俱为素色飘带的百总快步走出,身后跟着两名同样装束但钵胄插着小白旗的管队。
军官身后,是士兵二人一组,不穿甲胄,即使少数身强力壮也不过穿个锁子甲,一个个猫着腰穿梭在战场后方,抬着用长棍与粗布袋临时制成的担架奔向伤兵,健步如飞。
他们是大营下辖的军医大队。
不过这些人都是正经的士兵,而非军医。
隶属于大营,员额一百二十三人的军医大队,其实更像是随军学堂。
一个营只有一到两名经验丰富的全科医官、两到四名专精外科和正骨的医士,以及三到五名对外科、正骨、痘疹有经验的医生。
医生、医士都是职称等级,医官则是在太医院里拿俸禄的医士。
眼看着军医大队从自己身侧飞奔而过,张天琳站在马背上,攥望远镜的手越发紧张:前线要接敌了。
并不是两个军阵整个正面撞在一起,双方都是明军出身,尽管地域不同,在练兵操典上却没太大区别,使用的都是阵间容阵队间容队的大阵,接敌的过程也是一样。
往大了说,阵前的千总手下两个把总司是一前一后的迭阵,往小了说,每个百总大队下辖的管队小队,也是一前一后的迭阵。
随后双方迭进中在前的小队,在距离仅剩二三十步时先后改为快步进行,各自顶着箭矢铅丸,将长矛、狼筅放平,撞在一起。
狼筅不是戚继光的发明,而是正统年间在浙江起事的矿兵头目叶宗留的发明,一杆狼筅能在战阵中遮蔽半队士兵,而擅长短兵的毛葫芦兵也曾被调往沿海讨倭,因此军队中也装备了少量狼筅。
这玩意虽然看着有点儿戏,却非常实用。
一丈五六尺的狼筅比一丈五尺的普通步兵大矛更长,还有数不清的小枝子上面都带有锋利枝刃,既遮住了敌人的视野,又能隐藏己方长矛的攻击路径,因此在战阵中是格外棘手兵器。
偏偏张天琳的营兵,都是从马背上下来的骑兵,他们装备有限的长矛,统统是骑兵矛。
骑矛比步矛长三尺。
双方碰撞到一处的小队,见招拆招,你的狼筅长,我的骑矛也不短,一时间无数支长矛互相撞击,组成一堵矛墙,双方每名士兵都被迫处于数杆矛锋的威胁之下,同时又在狭窄的缝隙中搜寻刺杀的目标。
但实际上密集军阵里使用长矛的军士,使命并非尽最大努力刺杀一个或两个敌人,而是前进。
而在其侧面迭进的小队则并不上前,只以强弓大弩火枪瞄准敌军的脸射击,试图用投射兵器打开缺口。
并不是天底下只有后金军擅长用劲弓射面,而是这个年代,但凡装备水平正常的正规军交战,你拿着弓箭不射脸等于没用。
难不成去射甲缝啊?
别说拿弓箭射击甲缝了,就算端着长矛都戳不着甲缝,隔着四五米,谁能看清甲缝在哪儿?
哪怕人只穿一身硬皮甲,甚至绢甲、厚纸甲,箭打身上就只有个皮外伤了,只有朝缺少防护的脸上放箭,才是一击致命的方法。
但在枪矛林中,想准确命中面部也不容易。
反倒是火枪在这种混战中有极大的优越性,只要命中,不论打到哪个部位,都能让人快速失去战斗力。
在正面交锋的过程中,位于明军侧翼、背后的元帅军游骑也没闲着,一次次以火枪骑兵袭扰,甚至组成小队、大队向阵脚冲击,但很难奏效。
毕竟重步兵这玩意儿,本身就抗冲击。
战斗刚开始,你冲,人家体力充沛、斗志高昂,不可能冲得动,甚至还敢拿弓弩射你。
战斗开始一段时间,人家体力不足、斗志涣散,就算在心理上冲得动,人家肉体上也跑不动,等于你还是没冲动。
所以其实对正处于肉搏战中的重甲步兵来说,就算没被投射兵器击中,也会很快失去战斗力……能披挂重甲维持阵线肉搏一刻钟,就已经算体力超人之辈了。
这方面明显张天琳的下马步兵更有优势,他们在交锋开始时的体力就更为充沛,很快镇筸兵前线的重步兵便体力不支,一个个小队都发生动摇,缓缓向后退去。
张天琳的步兵自然乘胜追击,不过也仅仅向前推进十余步,战线就迅速被迭阵中位于后面的小队补上,展开新一轮搏杀。
双方打了两个来回,战线在拉扯中回到远点,军兵也在进退间换了一批,军官们也摸清了对手的作战能力,就该随军携带的火炮上场了。
犬牙交错的战线时不时爆出一阵巨大硝烟,军兵随即踩着敌方伤兵与阵亡士兵的尸首冲入阵线,以佩刀和金瓜骨朵抡出一片血肉横飞。
同时,战场西边的槐树林里奔出十余名扛旗的辽东骑兵,正处于战场侧面的赵之瑞很快听到塘兵传警:“辽兵!”
随后更多的辽东骑兵涌出树林,挺着骑矛排成一个宽大的正面,一个大队挨一个大队齐头并进,直朝张天琳中军冲击而来;在他们后面,又是一条骑兵组成的战线,辽兵挟持弓箭与三眼铳,在阳光下挥舞闪耀马刀,速度越来越快。
在更远处的西南河岸,一股股来自湖广副总兵雷时声部下的军队渡过渭河,整装待发,奔赴东北处厮杀战场。
位于镇筸兵左翼的赵之瑞严阵以待,麾下散布于战场的游骑脱离镇筸兵侧翼,在咚咚的骑兵腰鼓声中组成一个个马兵大队。
他抽出腰间将军战剑,指向战场西面辽东骑兵的进军路线中间,准备斜刺里向这支出现在战场侧翼的千余辽东骑兵展开截击。
就在这时,赵之瑞的余看见远方天空好像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他抬起头,先是一个个黑点自北方高空盘旋而来,随后数以百计的秃鹫于空中展开双翼,在遮蔽日光的瞬间向大地投下巨大的阴影,带着干哑尖锐的叫声掠过战场。
准备截击的赵之瑞面露喜色,战剑与马首随即转向,指向正在渡河的雷时声部:“马兵听令,随我冲击渡河明军!”
轰踏的马蹄卷着扬尘掠过战场空地,穿过烟尘,张天琳中军身后的地平线上,大片烟尘平地升起,一面赤底帅字大旗在烟尘前露出真容。
旗下一名孤零零的塘骑,正费力地肋挟三眼铳、扛战旗沿沟走马,终于找到可以通过的田垄,将战旗扎在垄上。
旋即,一列列牵马奔行的元帅军将士,在身着袒肩战袍的军官催促下抵达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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