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广恩追得很凶。
他一介小贼卒子,把脑袋悬在裤腰带上跟官军拼杀,拼成了小头目,又押上全部身家当叛徒,有了今日督标参将的官职,靠的就是超乎常人的果敢。
往好听了说,是果断勇敢,难听了说,就是赌性极大。
起初他缓进兵、中规中矩,是因为不知道敌人在哪,也不知道敌人究竟有多少。
此时游击李云已用生命做代价为他探明敌情,白广恩不担心了,非常果断地下达了两道命令。
第一是派人告诉洪承畴,刘承宗的军队很可能要翻山过来了;第二道命令则是传令全军分作三阵。
以游击将军李云残存一千三百步兵为第二阵,押运战车;以督标两千五百步兵为三阵,作为主力;以一千三百马兵为先锋头阵,由白广恩亲率头,直冲王自用。
白广恩的骑兵不多,但王自用底气不足,根本不敢接战,转头就玩了命的跑,而且边跑边在心里念叨,这次多半要把命搭在这儿了。
因为他对这种战法很熟悉,这是西北明军常见战法。
尽管王自用不是科班出身的传统将领,但战法这种东西,挨顿揍活下来,基本上就学会了。
从前他在宁夏起事,就被官军用这样的战法打得满地找牙,他甚至都知道自己停下脚步会发生什么。
只要被追上,这支骑兵就会彻底黏住他、缠住他,不让他吃、不让他喝、不让他睡、不让他下马格斗,也不会跟他硬拼,直到后面两阵完成合围,到那时候想硬拼也没机会了,只有格斗中落败随后被击溃一途。
这就是个以多打少、以强击弱的富裕仗打法,是西北明军跟蒙古人磨练出来的作战技巧,对将领才华要求极低、士兵素质要求较高,拼的是骑兵的韧性、装备和素质。
而白广恩手下精骑,一部分是洪承畴执掌延绥镇时的老兵,另一部分则是跟随他投降、后面招降的老贼,都有很强的韧性。
王自用不敢跟白广恩对拼,只能撒丫子就跑,像见着天敌一样,边跑边骂街:“看道爷找个杀才来,把你们一个个都送上天!”
但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跑,三劫会在甘肃数以万计的会众在这种时候救不了他,而张天琳……张天琳需要的武器装备都在他们身上穿着呢。
因此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朝梨园堡的方向逃窜。
那里有三劫会的小十六法师,还有梨园堡被扇动哗变的几百名营兵。
王自用心目中的杀才张天琳正在气头上呢。
祁连山上的垭口把他冻坏了,好不容易从山上下来,才知道王自用带着兵器打仗去了,把他气得浑身发抖。
张天琳将这次翻过祁连山的使命,视为证明自己的机会。
俗话说宁为鸡口不为牛后,他跟王自用一样,造反的时间都比刘承宗要早,但是跟王自用不一样的地方在于王自用没军事背景。
而过天星张五是正经边军管队出身,而且就是在鱼河堡当的兵,是刘承祖那个管队位子的前任。
那是个骑兵队。
合营后的硬仗都被刘承宗本部狮子营打了,张天琳的本部一直跟着刘承祖敲敲边鼓,直到进青海,他才随军南征,却始终没得到独领一军的机会。
为这个机会,他甚至愿意让刘承宗把他打发到天山去。
翻过祁连山作战,是张天琳在元帅府第一次独领一军独自作战。
在抵达北麓之前,他给自己做了很多计划,从野战击败敌军到攻城略地横兵甘肃截断河西走廊,万万没想到第一步还没开始,就要赤手空拳面对敌军。
但这事他也确实怪得不王自用,在八字墩修整的张天琳只能气得无能狂怒,直呼三劫会暴露得不是时候。
早暴露几天,刘承宗的元帅府主力还没启程,计划还能变更;晚暴露几天,也不会影响他们的军事行动。
偏偏就这个时间,元帅府大军已开向嘉峪关,张天琳赤手空拳翻过了祁连山,睁眼就是绝境。
没有武器装备和战马其实是小事,张天琳做过首领,他明显能感觉到,真正的大问题是在这种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绝境之下,营中气氛不好。
士兵对前途绝望且迷茫,这种时候他敢让军队赤手空拳向北进军,士兵就敢哗变。
他召集部下军官在野地议事,开口就是:“这时顾不得别人了,军法诸位都知道,这会是死局,也顾不得许多,我只说一条规矩,不能杀人。”
议事的军官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曾在河湟大战率马队正面击穿董学礼部骑兵的千总冯大奎劝阻道:“将军,黄番恐怕不会将兵甲交给我们,硬抢只怕事后大帅不会责怪下来……”
冯大奎摇摇头,后面的话不需要说,在场都是带兵将领,清楚违背军法的下场,保障一支军队战斗力,只有赏罚。
作为元帅府最精锐的嫡系四营之一,营内士兵最低勋位是一等材官,他们拥有元帅府十三营最优厚的待遇,与之相对的也执行着最严格的军法。
元帅府的军法在各营没有区别,但施行时总会因人而异。
就比如在行军中随意说话,尽管军法不允许,但如果是屯牧营的蒙古兵,这就不算个事;若是河湟五镇的乡兵,也只是会被长官呵斥而已。
但是在野战营,一名士兵在行军中未得长官准许随意开口,就要被打军棍了;如果什长不打,全什都会被打。
随意开口尚且如此,更别说明目张胆的抢劫了。
元帅府的士兵一般不抢劫,因为抢劫必死,所以伴随抢劫的通常是更严重的逃兵,逃兵的处罚办法是半队人留守、半队人去捉,捉回来全队挨揍、逃兵斩首;没捉回来队长什长记过、全队挨揍罚饷一年。
如今张天琳几乎明目张胆的说出要抢,部下军官们可不想跟着送命。
张天琳却非常果断,道:“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去借兵器,黄番未必会给,万一不允,对我等起了提防之心,我们没兵器就抢不下来了。”
“没兵甲战马,我们根本活不到帅爷破嘉峪关进甘肃那天,我下令,尔等执行,事后帅爷追究,一切归咎于我,与尔等无关。”
有了他这句保证,麾下将领稍稍放心,这才各自琢磨起怎么抢劫兵甲的事。
最后定下计划,张天琳才再度对众人叮嘱道:“能不杀人就不杀人,万一事情变坏,老子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张天琳也怕控制不住局面,他的想法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事后刘承宗明面上肯定会惩罚他,不罚不足以服众,但只要仗打好了,又没有杀人造成太恶劣的后果,那对他的影响应该不会很大。
有了这个决定,张天琳旋即将凶恶目光望向八字墩草原驻帐的五部黄番,他们要重拾老本行儿——抢。
张天琳做了两手准备,他先是单骑见了塔合智克会面,连哄带骗,告诉塔合智克山那边还有七千军队和武器装备正在运送,要五部黄番暂借给他六百副弓箭和六百匹战马,以防官军杀过来。
塔合智克不想给,但又不敢不给,最后没办法,跟他商量到三百六十匹马、五十套铠甲、三百六十张弓和一万支箭。
一商量,张天琳就知道这事没办法好好解决。
因此塔合智克前脚让部众把东西送来,张天琳后脚就变了脸,武装起三个百人队,挟持塔合智克,以不伤一人为条件,取了黄番五部所有的兵器战马。
看着八百多匹战马和能武装起一个千人队的武器装备,张天琳满意的很,对塔合智克也心有愧疚,道:“张某出此下策是别无他法,还望大首领大人不记小人过,待战事结束,我要是还活着,一定给你个说法。”
塔合智克被一群骄兵悍将围着,这老实人对张天琳的表态面无表情,实际上心里把张天琳祖宗十八代骂个干净。
这帮人一看就是专门干抢劫的,还给个说法,五个部落连一口炒菜的锅都没剩下,饭都没法做了,还说你妈呢。
塔合智克心说还不如跟王自用起兵呢。
实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塔合智克无奈道:“那我也只能希望张将军能活下来了,如果你们赢了,张将军封候拜将,还希望能给我们修座寺庙。”
修寺庙?
听见这要求,张天琳整个人直接石化,身后一群骄兵悍将更是憋不住笑。
塔合智克这要求算是专业对口,人啊,多多少少有个爱好,就比如杨鼎瑞喜欢爬山、阿六最喜欢跟残疾人做游戏、杨耀看见啥都想种个天花痘苗、李万庆喜欢逮小动物,过天星张天琳没别的爱好,就喜欢拆庙。
庙宇这玩意对很多人来说是精神寄托,但是对以张天琳为代表的一票陕北杀出来的流寇来说,甭管拜的是啥,他们啥也不信。
他们就不相信这个世间有神明,如果举头三尺真有那么个玩意,他们甚至想把神明揪下来捶一顿,让它看看陕北人吃人的样子。
张天琳够不着举头三尺的神明,所以他的人生乐趣就是拆庙,走哪儿拆哪儿,如果刘承宗让他去天山,那敦煌什么千佛洞万佛峡,啥也剩不下。
他这辈子就没听这么奇怪的要求,塔合智克居然想让他修个庙。
但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张天琳对五部黄番有愧,从某种角度上说,看着被黄番兵甲武装起来的军队,他认为眼前这红脸黄胡子的番民首领对他有救命之恩,让他收起了嘲讽的念头。
不过他也没答应这要求,只是叹了口气道:“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从北往南,我过天星拆毁庙宇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但这些兵甲牲口……你对我们有恩。”
他仔细看了看塔合智克,道:“我看你是礼佛的,不拆庙做报恩,从今往后我看见的每座庙宇,留存于世都算你功德。”
没等张天琳再说,就听刚骑上马被分配作侦骑的马兵回来报告,有一支五百多人的明军正在向这边移动。
张天琳摩拳擦掌,却一拳打在棉花上,因为过来的不是明军,是收到黄番求援报信的三劫会法师十六。
十六是带着梨园堡哗变军队过来劝架的,接过也是肉包子打狗,刚过来还没接触,就被张天琳手下凶神恶煞的军兵围了。
当场缴械还不算,这支部队随后又开向梨园堡,接收了三劫会在梨园堡哗变的全部收获。
手上有了刀枪甲械,还骑上了战马,张天琳心里头踏实了。
正赶上十六告诉他,王自用正在北边被官军兵分三阵追击,张天琳乐了,当即下令全营,向北方急行开进,还洒出侦骑寻找王自用的位置,告诉他:“黏住这支官军,我马上就到。”
王自用在遍地黄沙里玩了命的跑,终于得到张天琳的回应,继续向南跑出二十里地,临近黄昏再也跑不动了,转头就朝穷追不舍的白广恩杀了回去。
王自用总打败仗的原因就在这了,并不是因为强弱有别,而是他在带兵打仗这方面,想的是啥,敌人完全可以从他的行为上猜出来。
他不回头渐渐放慢速度,白广恩自己就追上来了,但他冷不丁回头杀过去,白广恩一看就知道是元帅府的援军到了,根本不接战,转头领着一千三百骑兵往回跑。
王自用还没明白咋回事呢,光想叉会腰儿,寻思道爷真厉害,就没见过这么怂的官军。
追着追着,赶在日落前他就瞧见了官军的第二阵,那是被他干掉的游击将军李云残部步兵,负责押运战车辎重。
白广恩转头往回跑根本没跟他们打招呼,导致这支步兵还在哼哧哼哧往前行军呢,直接暴露在王自用面前,眼看着要被骑兵践踏,这才勉强结出车阵,仍然被王自用率领骑兵冲进豁口。
但这就是白广恩的目的,他就在不远处的山坡后头歇马,派人联系上第三阵的本部两千余步兵,跟先锋军一东一西,趁车营迟滞王自用骑兵的机会,两面包抄,截住了王自用的退路。
等王自用想把部下从车营拔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外围数百骑兵直接被白广恩亲率马队冲散,横拦在溃军面前的,是白广恩麾下的两千余步兵组成的大横队,以迭阵将他们向北驱赶。
看着战场上这样的态势,刚刚率领骑兵冲阵的白广恩稳操胜券,志得意满地下令全军向北,把这支骑兵杀散击溃,还要把溃兵撵到甘州去,跟杨嘉谟完成合围彻底歼灭。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部下发出惊呼,转过头就看见亲随家丁骑兵的童孔映出慑人心魄的美景。
那是一望无际的沙丘之上,升起一道道腾空的焰火,每一道焰火都曳着丈长的尾焰与硝烟,在尚明将暗的天空中划出数不清的纷乱轨迹,覆盖他身前的整个横阵。
他听见有人声嘶力竭:“火箭,火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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