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定原之变的当夜,哈梵策反虎卫熊卫两军将领,杀死狮卫统领,挟持荼狐,掌控草原大权。那时候,除去在祖陵被杀死的一批狮卫将领,剩下的大小头目多半归降神狸,被划入虎卫熊卫两军之中,拓跋近便在其中。
拓跋近年轻气盛武艺高强,更有着一腔孤勇。参与西线战事,一路扫荡,建立战功无数。凭借这份功绩,拓跋氏族蒙受天恩,从血稚部落的压迫下解脱,独立出去。
后来为了回报神狸的恩惠,拓跋近自告奋勇加入了神狸最先锋的斥候部队,与驻扎天水要塞的无定军斥候发生过多次摩擦,无数无定军斥候的性命都成为拓跋近军功簿上的一笔一划,他开始崭露头角,成为无定军斥候之间闻之色变的人物。
直到数年前某一日。
当时拓跋近手下的十五名精锐斥候骑手,无一不是骑术方面的佼佼者。哪怕放眼整个神狸军队,也极少有人能够在骑术方面超越他们。可那一夜所遇到的无定军,如同反扑的恶犬,不依不挠,整整追出了数百里地,神出鬼没。往往等到拓跋近神经松懈的瞬间,就会从背后冲出几名持n-ǔ骑手,夺去部下性命。
等到拓跋近杀出重围的时候,浑身浴血,马蹄踩在地面上,溅起的都是肉末。
他从未感到如此恐惧,持刀的手微微发抖。十五名同伴的牺牲,为他拖延了时间。即使如此,仍旧有一骑绕到了他的面前,将血淋淋的绝望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记得很清楚,那个人名叫曹预,新晋的无定军副帅,风头无二,人头值千金。
但拓跋近毫无战意的弃刀逃跑,他是第一次被敌人如此死死咬住,也是第一次临阵脱逃。这种无法摆脱的死亡威胁让他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凭着本能奔跑,直到昏厥。等到他再度醒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身中数刀,跌下一处小瀑布,才侥幸逃过一劫。
活下来的拓跋近再也没有勇气征战在第一线,念在他带回的情报和往日的功劳,哈梵给了他一个体面的结局,作为一族之长,回到家乡。安居乐业的生活没有持续几年,神狸全面南下,他的几个儿子和族里的青壮年奔赴无定原,便再也没有声息。这一年的白灾,漫长而了无希望,刚有兴起苗头的拓跋氏族,便损失惨重。
自从那日之后,他所剩无几的生命,就变得得过且过,逆来顺受。
可惜今日,这位早已风光不再的无力老人,再度遇见了那个命中死敌。
“真是太多年没见了,拓跋近。”
拓跋近挑了挑眉毛,曹预的语气并不算讽刺,甚至说不上有几分怒意,反而真的像是老友相见的寒暄,唏嘘感叹。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无定军亡了,神狸也再没有姓拓跋的斥候。但是他仍然要杀他,他也依旧想杀他,就好像刻在各自骨头里的使命一般,不得不做,必须去做。
无定军与神狸,就是这样一种关系。
拓跋近侧过头,看了一眼在不远处扎堆在一起的族人们。虽然大帐被烧,但幸好无人受伤。纵火的南曜平民将燃烧的大帐包围起来,不远处的那些羸弱牧民,甚至连上前灭火的勇气都没有,只是呆呆的站着。
打了声招呼之后,曹预便不再说话。他让拓跋近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大帐化为灰烬,看着曾经被哈梵赏赐的一切归于尘土。
拓跋近认命般闭上了眼,苦笑道:“这算是报应吗?”
曹预漠然回答道:“死在你手上的斥候弟兄不下百人。如今我一人未杀,不过烧了你一顶大帐,就能算做报应了?”
拓跋近猛然睁眼,死死盯住曹预,咬牙切齿道:“难道堂堂无定军,连我这些手无寸铁的族人都不愿意放过吗?”
“这里没有什么无定军,无定军已经亡了,亡在这黑白颠倒的世道之下!”曹预眼神一沉,“站在这里的,只有我那些阵亡袍泽的家人,他们的血肉至亲在无定原上尸骨未寒,试问你们的报应,怎会如此便宜?”
拓跋近忽然脸色惨白,与此同时,那顶不断燃烧的大帐,终于轰然倒塌,扬起一阵难闻的气味。
“住手!”
不等曹预再回过头,就看到一道人影,像是一只发了疯的野兽,护在拓跋近的身前,对他龇牙咧嘴。
曹预皱了皱眉头,但没有理睬,只是转过头去,看向那翻身下马的年轻钜子。
杨陌看到曹预的身影后,若要说心中没有动摇,自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不死军屠戮云中城的时候,数百名无定军将士以性命拖延时间,为多少百姓创造了存活的机会。
所以杨陌万万没有料到,今日做出此等荒唐行径的人,竟然会是曹预。
曹预看向杨陌,点头示意:“见过钜子。”
杨陌神色悲痛,沉声问道:“曹预叔,为什么要这么做!”
曹预发自真心的歉意一笑,随后道:“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无定军自有大义,理当如此。”
拓跋娜仁确认了一眼拓跋近的状况,激动地双眼噙泪,冲着曹预咆哮道:“理当如何?步步相逼的人是你们!你们不过就是一群疯子罢了,扯什么大义!”
曹预不动声色,仍是看着杨陌,正色道:“杨陌,无论你今日如何阻拦,我都一定要取下的他拓跋近的首级。”
杨陌看出了曹预眼中的复杂神色,也大致才想到了拓跋近与曹预之间必有过节,但仍是恳求二人,无需兵戈相向。
曹预轻轻摇了摇头,转过身,缓缓抽出腰间的无定jun'da0:“无定军与草原多年的恩怨,不是一把火就可以烧尽的。”
拓跋娜仁脸色一变,想要将年迈的族长护在身后,却忘了自己同样身体虚弱,四肢发软。
曹预步步逼近举起刀,冷冷道:“让开。”
拓跋娜仁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泪流满面的摇了摇头。
突然,她的身后有刀光炸起。
曹预脸色一变,猛然挑起手中刀刃,意图拦下拓跋近的暴起杀招。但在瞬间察觉到避之不及的时候,曹预干脆同样劈头砍去,打算玉石俱焚。
下一瞬间,又有一道显眼银光,直刺二人中间。
拓跋娜仁被拓跋近推到一边,跌倒在地。她在抬起头的时候,看到杨陌以双刀交错,同时挡下了二人凌厉的刀法,无论是谁,离对方的刀尖都只有咫尺之遥。
曹预的脸色很不好看,但心中反而释然。拓跋近如果不再是那个神狸斥候,其实他未必能那么果断的下得去手。幸好,拓跋近还能提得动刀!
而此时的拓跋近,偷袭未能得手,再看向周遭那些南曜人的眼神,满是恐惧与仇恨,心中五味杂陈。
曹预先一步后撤一步,随后拓跋近也松开了架势。
杨陌只感到双臂发麻,心中苦笑,看来二人的杀心,货真价实。但越是这样,杨陌越不能弃之不管。
“墨门已经决定收留拓跋氏族,拓跋氏族也已经抛弃了作为神狸麾下部族的身份,如果你们就此收手,此事还有余地。若你们执迷不悟……”
杨陌环顾四周,一字一句道:“墨门自当严惩不贷,按违令论处。”
周围的南曜百姓难免有些骚动起来。但退缩的人,仍是少数。
曹预环顾四周,以手势示意众人稍安勿躁,随后独自一人上前,轻声道:“等我取下了那神狸走狗的首级,我曹预愿将性命交给墨门处置。”
“曹预叔,何必如此……”
曹预圆睁双目,“无定军数百年来与草原死战,又是亡在神狸的手中,你要我如何去原谅他们,如何去包容他们?此恨,不共戴天!”
曹预再度上前一步。
杨陌迫不得已,只得摆出架势,不愿再让曹预前进一步。
此时,拓跋娜仁已经来到拓跋近的身边,将他扶起身来,拓跋近看着那些手持火把的南曜百姓,看着身边那楚楚可怜的孙女,突然无奈一笑。
身后的大帐已经化为灰烬。一场熊熊烈烈的大火,必然会留下余烬。这些烧出来的余烬灰尘,迟早会再掀起一场燎原大火,但说到底,满满的都是仇恨罢了。
拓跋近摇摇晃晃地上前两步,看着曹预,忽然问道:“你当真只要我项上人头?”
曹预一皱眉,不知拓跋近有何深意,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拓跋近同样点了点头,随机对杨陌笑道:“照顾好我的族人。”
杨陌一愣。
拓跋近却已经拔出马刀,大声笑道:“不过人头一颗,给你便是!”
说罢,鲜血溅出,刺在杨陌雪白的大氅上,刺在拓跋娜仁尚且麻木的瞳孔中。
黄昏下,牧民驻扎的地方,被闻讯赶来的武者,围得里外不通。
在杨陌的授意下,所有参与了放火烧帐一事的平民,都被带回云中城,接受审讯。除了拓跋近以外,拓跋氏族无人伤亡,只是人人受惊不轻。而正是拓跋近唯一血亲的拓跋娜仁,就这样仓皇间接过了族长之位。
曹预在拓跋近死后,甘愿受云中城处罚。无论杨陌心中如何纠结,都只能将曹预等主谋人等放逐出城。
杨陌站起身,看着依旧跪在墓丘旁的拓跋娜仁,久久不能释怀。
良久,这位神狸少女发出了痛苦的沙哑声:“是他们逼死了拓跋族长。”
杨陌明白少女的意思,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倘若真的让曹预血债血还,那些无定军家属更加不会放过拓跋氏族。墨门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拓跋娜仁转过头,满脸泪痕。她看着杨陌,一言不发,随后独自起身,独自离去。
墨可为端坐在据点之内,批阅着关于所有物资的账目。与此同时,一名西曜子弟,正不急不缓的将今日火烧大帐一事悉数相告。
“钜子,不少遭到墨门惩戒的百姓心里不服,来请求我们的帮助,我们该如何表态?”
墨可为没有停下手上的工作,只是冷冷地说道:“放火烧帐,危害无辜,哪有那么多大义的借口?冤冤相报的事情,老朽怎可能去推波助澜?”
西墨子弟点头离去,将那些抱着侥幸心理的纵火罪人,拒之门外。
不出数日,拓跋近自刎一事,传遍云中城。
钜子杨陌亲自下令,与云中城百姓约法三章。无论战事如何,不应当迁怒于无辜妇孺。墨可为这一次没有与杨陌针锋相对,聪明人自然咂摸出其中深意,总算有所收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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