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鸾峰脚下,有一处倚河而建的小镇。小镇不过百户人家,极少与外界往来,终日躲藏在山间晨雾之中,自给自足。惟一和他们产生交集的,也就是云中墨门。彼此之间以物易物,小镇遇到威胁,墨门也会提供帮助。由于这里实在太过偏僻又不具备战略价值,是以前者贪狼袭击云中时,这小镇也幸免遇难。
而今日,有一批自称是墨门子弟的人,造访了这处连不死军都未曾问津的小镇。
镇长姓徐,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寻常老农。一听说来者是墨门子弟,立刻喜笑颜开,家家户户纷纷前来迎接,在镇上的空地摆上宴席。
宴席自然朴素,甚至有些粗糙。但邻里间的那股热情,依旧让西墨子弟诚惶诚恐,连忙将他们带来的十几台农具与纺织器械展示给众人。在西墨高超的机关技艺下,农具可以自行耕耘、播种,极大地节省了人力空间,让那些老农夫大开眼界。
随后,西墨子弟表示,将无条件地支援各个城镇建设。只是希望在未来的钜子之选中,各个小镇能够支持墨可为长老。墨可为正是致力于发明并推广这些民生器械的人,为百姓想,绝非信口之言。
徐镇长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突然问道:“敢问几位术者,说是要重选钜子,那杨大侠怎么办?”
西墨子弟面面相觑,但还是礼貌回复道:“当今天下凶险非昔日可比,云中已经不适合生活。我西墨愿倾墨门之力,带乡亲们前往与世无争的西曜重建家园。至于矩子的事,等到了西墨再做计较不迟。”
徐镇长与镇里几名大姓首领交头接耳一番,不久,便听到徐镇长传来一声叹息:“几位带来的器械,都是不得了的东西,我等非常感谢。但那杨大侠乃是天下第一的好人,是他把咱们从柳沙镇带到这里,对咱们可有着救命之恩呐,这让我们如何是好……”
另一名白发老农一咬牙一跺脚:“各位术者老爷,实在不行,这些东西俺们就不要了。钜子对俺有救命之恩,俺不能忘恩负义啊!”
身旁一位富态妇人轻声附和道:“杨大侠好久未曾来此,我们倒是怪想念的。不知道钜子的儿女现在如何了……”
本来渐渐有些失望的西墨子弟,听闻妇人的话后突然一怔,其中一人忍不住问道:“杨大侠的儿女?”
“对呀,老爷们不知道吗?”徐镇长接话道,“杨钜子有个女儿,好像叫杨千雪,上一次见着她,她才刚会写字呢!至于儿子,听说是从战场上捡来的孤儿,名叫,叫什么来着?”
妇人提醒道:“杨陌呀。当时不是说这个名字好的嘛。”
“对对对,杨陌。哎呀,上次见到他们一家三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啦。”徐镇长摸着杂乱的胡须,笑容温和,“术者老爷,实在对不住……术者老爷?”
徐镇长话音未落,便发觉西墨子弟便各个脸色古怪,村民口中的钜子,竟然是指钜子杨烈。如此一说,这处世外桃源,居然不知道杨烈已死矩子换人的事?
于是,西墨子弟将他们所听说的无定原之战,大致复述给了众人。
天下大势,诡谲莫测,这些乡野村夫,自然听得云里雾里。但杨烈战死,杨陌继任钜子一事,却给了他们当头棒喝。
不一会,原本其乐融融的宴席,便哭嚎一片,让前来的西墨子弟仓皇无措。
小镇世代受到云中城的恩萌庇护,十九年前遭到草原部落的掠夺,也是杨烈亲自带武者阻拦外敌,帮助他们定居于此。这些质朴老农,自然不明白什么钜子之争背后的暗流涌动,也听不懂什么大燕神狸千年世仇,为何一定要血流成河。但杨烈钜子以及云中城,对他们有着救命之恩,这份恩情,一直被他们铭记在心。
来访的西墨子弟自然不好再提钜子之争一事,就连他们也未曾想过,云中城与这些平民百姓的羁绊,能根深蒂固到如此地步。
虽说如此,西墨子弟还是留下了镇民们应得的那些器械,并且再三强调,收下器械也不会影响他们做出选择,镇民压根就不敢收下这些物件。
栈道上,西墨子弟们继续驾车前行,其中一人悠然叹道:“没想到,城外的百姓比城内的百姓还难说动,这是个什么道理?”
另一名高瘦男子无奈道:“看样子,城外散落的城镇,多半是云中城数百年来庇护各处流民,自发建立而成。云中城内就好比那王朝都城,虽然近在天子脚下,尔虞我诈却也不少。反而是那些朴素农夫,只知道云中城对他们有救命之恩,而且不求回报,自然愿意死心塌地,跟随墨门。”
“如此一来,会不会影响到钜子的谋划?”
高瘦男子犹豫片刻:“应该不会。看样子,云中城极少干涉村镇事务,相对散漫。而我们西墨奉行的宗旨,能帮助他们脚踏实地地过上好日子,有什么理由不选我们?”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虽然是高瘦男子自己的推测,但他也一并信心倍增,指着前面一处山坡:“已过正午,我们休息一阵再走不迟。”
山坡视野良好,眺望整片山区,白雪逐渐消融,常青的针叶点缀着看似荒芜的连绵山脉,透露出几分迟来的春意。正午刚过,林间算不得寒冷,西墨子弟们难得放松下来,躺了个横七竖八。
高瘦男子不幸输了划拳,不能午休,要站着放哨,瞬间泄了气。找了处未积白雪的岩石,坐了下来,啃着干粮。
风和日丽,凉风习习。本该又是一天和平时光。
但这些西墨子弟,毕竟没有经历过长逾百年的战争岁月。对于南曜百姓而言,哪里有什么和平时日?战火如影随形,说来就来,上个时辰还是太平盛世,下个时辰说不定就是一片人间炼狱。
过不多时,远方便出现了一队骑手。
那放哨的高瘦男子眨了眨眼,又取出行囊里的天眼仪,细细端详。距离太远,山路茂密,他心底里由衷的希望,是一群寻找水源的鹿群,让自己看走了眼。
一眼望去,正巧那队骑手驻足了片刻,各个皮衣长袍,兽面坎肩,有的负弓,有的配刀。尽管这轻轻一瞥就不难发现,队伍中有许多怀抱孩子的妇人,或是形容枯槁的老者,但高瘦男子已经吓得双手发抖,天眼仪都端不稳了,一溜烟跑回高坡,唤醒同伴。
黄昏时分,西墨据点。得到消息的墨可为拍案而起,神色凝重:“神狸军队?”
“是的!两个时辰前,已经翻过云鸾峰,进入云中城境内。”
“多少人马?”墨可为脸色阴沉,“可有携带重型战具?”
“距离太远,没,没有看清……”
墨可为大步走出去,一边皱眉询问:“是不是先锋斥候?”
“不,不太像……”
墨可为猛然停下脚步,看向那名一问三不知的年轻术者。虽然脸上看不出太多慌张神色,但那名年轻术者明显脸色发白,一脸彷然无措。被墨可为瞥了一眼,更是当即一身冷汗,低声道:“钜,钜子,神狸应该只是路过,不会打到这里来吧?”
墨可为哼道:“路过?去哪里?这个方向,除了云中城,还能去哪里?”
西墨年轻人更加紧张起来:“那我们该怎么办?”
墨可为不动声色,只是环顾四周。如今的云中城已经不值得神狸大动干戈,若单纯只是为了报复墨门,完全没有必要在两军对阵的档口特地抽出军马突袭云中城,这样想来,其实未必没有与神狸斡旋的余地。
只是,墨可为还是想不通,神狸到底何所求而来?
有老农面色惊恐,低语道:“听,听说草原人又来了。是真是假?”
有年轻男子不以为然:“西墨会保护好我们的,对吧!”
有妇人眉头紧锁,抱紧了怀中襁褓:“但是,云中城里不是还有墨门武者吗?”
立刻有人消极叹道:“都是些年轻子弟,恐怕……”
众说纷纭,一片不安。
此时,又一名术者来到墨可为面前,不安道:“钜子,神狸来犯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许多百姓请求我们保护他们。”
墨可为暗自咬牙,他本以为能在神狸有所动作之前,解决云中城的纷争,神不知鬼不觉地撤回大漠。岂料这神狸竟然会在与大燕僵持不下的时候,抽出手来,伸向云中城。
墨可为再抬起头,据点内的多少百姓,纷纷将殷切的目光投向墨可为。
此时退让,便是失了民心!
墨可为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沉声道:“让吴漠备马,老朽亲自出马,以退神狸!”
“钜,钜子……”术者不安起来,“吴漠被派去了西边城镇。”
墨可为微微一愣:“那其他人呢?”
“都分散在各个城镇……”
“立刻召回他们,整队赶赴云鸾峰,最快要花多久?”
“至,至少得等到明日……”
二人压低了声音,交谈言语没有被旁人听见。
拖到明天,说不定神狸军队就已经一路搜刮,兵临城下。到时候别说什么钜子之争,如果当真是神狸铁骑,那么整个云中城就危在旦夕了。
突然,远方的天空出现异样。
就在墨可为摇摆不定的时候,远处,腾起了一道红色烟雾。虽然仅仅是一道烟雾而已,随后便悄无声息,再无动静。
但是,无论是西墨据点还是云中城,无论是周遭那些城镇还是尚在栈道上来来往往的人们,都清楚地看见了那一道冲天的赤红,把黄昏的天空晕染成一片鲜红。
等墨可为回过神来,四周百姓人人望向天空,竟然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
“是武者……是墨门武者!”
不知是谁先呢喃了一句,紧接着就是一片近乎欢呼的喧哗。
墨可为盯着那尚未消散的殷红轨迹,神色复杂。
不出片刻,以云中城为中心,周遭的山林间,同样腾起了数十道烟雾,直窜天际。与那遥远的红色烟柱遥相呼应。
而那些散布在云中城四周的武者,顺着栈道,迅速地向着某个方集结。无需通风报信,当那道红色烟雾腾起的时候,墨门武者,如同一个紧密器械,自然而然地运转起来。
但西墨子弟,根本无法想象墨门武者是什么样的存在。
半响过后,不远处的云中城,城门缓缓打开。没有任何激动人心的宣言,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动静。那名众人再熟悉不过的白衣少年,与身后一众年轻武者,策马而去,如同闪电。
“这么快!他们是时时刻刻枕戈待旦吗?”有心观察的西墨子弟,都被云中城的动员和反应速度吓到了。
墨可为心神微动,面有不甘,看着杨陌渐行渐远。他知道这一次自己棋差一招,对于数百年来战火锤炼的云中城来说,这样的突然事件,当真家常便饭。
随后,林薪余然等新一代武者,程勇、吕皓、顾晴等人于云中城外三十余里的地方合流,随后便化为一支利箭,直指云鸾峰。
……
太阳即将落山,徐镇长看着面前大片大片的耕地,拍了拍身旁的器械,喜笑颜开。
术者老爷终归是墨门子弟,就算自己拒绝了他们,依然留下了这些顶好的宝贝。
只是可惜,杨烈钜子死在无定原上,他们这些明明受了墨门天大恩惠的人,竟然浑然不知。
徐镇长又长吁短叹起来,开始往家里走去。
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徐镇长又忍不住驻足眺望。远远的墨门栈道之上,似乎有一众人马剪影,在昏暗阳光下飞驰而过,可惜自己年老昏花,实在是看不太清。
徐镇长突然“咦”了一声。揉了揉眼,再细看,那一众墨门武者,已经远去。
徐镇长挠了挠头,先前那些术者老爷,不是说杨钜子战死无定原了吗?
那队伍最前的那名白衣武者,分明和当年的杨烈一模一样,难不成自己老眼昏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