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苑匆忙于临清州出发,沿着大运河南下,准备跟沈溪会合后,一起前往灾区。
结果他走了两天,被告知沈溪已离开运河,上岸走官道往西,并没有等他,现在沈溪很可能已快到灾区。
“这大侄子,诚心不给我面子,是吧?怎么说我也是陛下派来的钦差,难道他不想知道陛下给他的具体差事是什么?”
张苑非常懊恼,却无计可施,大明能让他如此无奈的除了皇帝外就数沈溪了。
张苑只能匆忙往河南地界追去,希望能早些跟上沈溪的步伐,但他现在非常难受,因为跟沈溪没有留下具体会合的地点,意味着很可能是沈溪一路走他一路追,若沈溪就是不想跟他碰头,他很难跟沈溪遇上。
张苑以为沈溪故意避开他,其实不然。
沈溪根本没必要故意躲避张苑,他此番着急西去,跟灾情紧急有关。
他前往河南开封府,黄河决口的位置在怀庆府和开封府之间,这里恰恰是往常年两府修堤时互相推诿的河段。
沈溪带着手下一行西行,一天时间走了一百多里地,从新集乘坐渡船过了黄河,就此踏足河南归德府地界。
顺着官道往西,沿途开始出现成群结队的难民,越往前走难民越多。
许多难民实在走不动了就那么躺在路边,然后一睡不起,家人围拢过来,哭天抢地,状极凄惨。
天空中,乌鸦在低空盘旋,不时落到地面,啄食路边随处可见的开始腐烂的尸体。
“大人,看来灾情比之前汇报的更加严重……以卑职查知,去年地方就有不少灾民未得妥善安置,此番黄河决堤,洪水一泄如注,湮没大片土地,无数百姓流离失所,黄河两岸各府县城已禁止外来百姓进城,咱们再往西走,倒毙路边的难民怕是更多。”
熙儿侍立沈溪身后。
沈溪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下面络绎路过的难民,所有人脸上都死气沉沉,眼神里透露出绝望,让人触目惊心。
沈溪叹道:“中原几年连续大灾,又经历兵祸,文明的发祥地却成人间阿鼻地狱,连过活都成为一种奢求,老天何其不公?”
熙儿道:“大人,是否通知沿途地方官府,让他们接纳难民入城,设粥场安顿灾民?”
沈溪没有回答,看着难民缓慢行进的队伍,幽幽叹口气,然后从高处下来。
此时马九和朱鸿等人迎上前,马九道:“大人,已问过难民,还有地方驿丞,说是南边的宁陵县城有官府安顿灾民,这些百姓都在往宁陵走。”
沈溪道:“传言太过滞后,等这些灾民抵达宁陵,怕是宁陵能接纳的灾民数量早就饱和……连县城都进不去,谈何吃上一口饭?”
马九道:“但是……大人,他们实在是别无选择,他们饿了很久,再不吃点东西,恐怕真要全部饿死了。”
沈溪点了点头,一摆手:“派快马去归德府城,让地方知府带人连夜过来,我要在考城接见他。”
马九请示:“大人,是否需要他们多带些粮食过来?”
沈溪道:“有则带,没有来人便可。再是运河那边催促运粮,熙侍卫,你去通知云侍卫,早些完成接洽,先把救灾粮食运过来……”
“得令!”
熙儿领命而去,她的任务是通知云柳,让云柳护送粮食到灾区,稍解燃眉之急。
……
……
救灾看似有条不紊,但其实进展缓慢。
在沈溪看来,救灾困难不在于地方官府不作为,而是各级官员实在是无能为力……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是一心为民的清官,也变不出粮食,只能把危害降到最低。
夜里一直到三更过去,沈溪才入住黄河岸边的一处驿馆,其实驿馆里能提供的吃食非常少,沈溪及身边人只能靠自带干粮充饥。因为路上放了一些干粮给灾民,使得粮食捉襟见肘,沈溪得考虑一下,接下来得紧衣缩食,否则很难深入灾区。
“谢于乔处理国事太过平庸。不过也怪不得他,大灾过后,不发生人祸已是好的,这年头交通不便,运输成本高昂,遇到大灾只能听天由命……谁能指望得了谁?”
沈溪进入官驿后没着急上榻入睡,他精力旺盛,正好坐下来伏案处理公务。跟着他走了一路的侍卫和将士异常疲累,在官驿旁匆匆扎下营地便入睡。
就在沈溪把给河南地方官府的公文准备好后,熙儿来报,说是归德府知府孙友成快要抵达驿馆了。
“孙知府也才刚到任地方。”
熙儿介绍道,“听说他独身前来,没带家眷,归德府灾民多,跟归德官府全力治理灾患有关。”
沈溪点头:“实在难得,开封府和怀庆府受灾严重,与水灾没什么关系的归德府救灾最积极,看来这个孙友成倒有几分本事。”
等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孙友成抵达驿馆,当即来见沈溪。
孙友成四十上下,看起来精明干练,上来简单行礼,随即将他知道的灾情向沈溪言明,最后不无遗憾地道:“沈尚书请见谅,归德府去年频遭战乱,损耗府库钱粮不在少数,如今百姓刚归家园,又面临如此大的水灾,实在是拿不出更多粮食,但如今却有数万灾民往归德府涌来,地方上实在承受不住……”
沈溪问道:“府库内粮食,还有多少?”
孙友成摇摇头:“所剩无几了,以目前的状况,最多能维持现有粥铺继续开两天,但问题是后续还有大批难民持续涌入,听说现在往归德府来的灾民越来越多。”
沈溪微微点头:“以目前所知,怀庆府温县以下,到开封府李景高口一段,基本被大水湮没,现在大批灾民云集,若不及时治理,灾民往周边府县迁徙,因饥饿和瘟疫而死的百姓会更多。”
孙友成道:“的确如此,现在灾区严重缺乏粮食和药材。”
“嗯。”
沈溪再次点头,从桌上拿起一份文稿,交给孙友成,“后续会有一批粮食和救灾物资运到归德府,你带人沿着官道设立粥场,为避免灾民无所事事,可以组织起来修缮河堤,在灾情彻底解除前,你要确保粥场不停。跟府县各级官员通个气,谁救灾不力,本官便治谁的罪。”
“沈尚书……”
孙友成对沈溪救灾惩罚措施不是很支持。
沈溪抬手打断孙友成的话,“百姓流离失所,他们指望不上旁人,只有地方官府能帮到他们,官员此时更应拿出效死命的态度……救灾有功的,一律上报,本官自会为他们请功,加官进爵。就当这是一场战事,必须高度重视。”
孙友成想了下,点头道:“下官必定竭尽所能。”
……
……
沈溪调运粮食的速度,比京城那边快许多。
户部还在调查问询各地粮库内具体有多少存粮,粮食甚至没出仓,沈溪这边调运的第一批粮食已进入归德府灾区第一线。
一切便在于沈溪为了建造新城,在大明各地建立起较为完善的仓储和货运体系,而恰好沈溪从江南采购了一批粮食,包括大米、玉米、番薯和海鱼罐头,通过运河送往北方销售,得知中原遭灾后,沈溪直接让运粮船队在徐州走黄河水道西进,到新集码头停靠卸货,由云柳负责把粮食调运至归德府。
先期抵达归德府的灾民,基本能得到救治。
地方上先开设几天粥场,等粮食耗尽,后续运来的粮食正好补上,通过以工代赈的方式,安抚灾民。
但毕竟逃难到归德府的灾民只是少数。
沈溪心想:“孙友成以为自己救灾有方,其实只是九牛一毛,真正的灾区是洪水浸泡过的地方,那里的百姓死伤惨重,缺医少药的情况下,早就尸横遍野……有力气迁徙的灾民,已经算是灾民中情况比较好的。”
因为沈溪这边运送的粮食不足,使得他暂时的救灾只能在归德府一线,甚至没进入开封府。
随即熙儿将开封府的情况报告给沈溪。
“……此番主要是黄河以北受灾严重,开封府城并未遭灾,不过府城已下令严禁灾民进入,就算在城外开设有一些赈济点,但供应粮食严重不足,城内府库空虚,听说地方官员跟大户人家征调粮食不得,只好上奏向朝廷求援……”
沈溪点头:“现在粮价比天高吧?”
熙儿想了想,非常遗憾地道:“至少是市价十几倍。”
沈溪道:“地方上还是有粮食的,可惜许多人为富不仁,不可能拱手把自己的财富拿出来赈济灾民,而地方官府为了收拢豪绅之心,不可能采用强制手段征粮……你师姐那边可有将银子运来?”
熙儿显得很振奋:“新城那边利用储存的黄铜,铸钱两百万贯,除了调拨部分供新城建设所需,剩下部分全部存入钱庄。如今在徐州兑得十万两白银,正在往归德府运来。”
沈溪点了点头:“虽然不能彻底解灾区之困,但解燃眉之急应该够了。接下来咱们要前往开封府,带着银子进城,总归安心些。不过这笔钱还不够,但哪怕打欠条,也要在地方征调足够的粮食,这比从外地运来快捷便利得多,有了粮食就能救命……”
“打欠条吗?”熙儿觉得很不可思议。
沈溪道:“怎么,我如今的身份和地位,像是那种拖欠不还的人吗?这也是考验各地商户的时候了,以后他们想在我规划的商贸体系下做买卖,就得按照我的规矩来……既然我来了,他们必须无条件听从我的调遣。”
熙儿蹙眉道:“那不如带着士兵去他们府上抢呢。”
沈溪瞪了熙儿一眼:“我们是官,不是贼,不能知法犯法。不过我来主持救灾是最好的结果,让别人来,很多事上未必有此魄力。”
“嗯。”
熙儿点头。
沈溪再道:“马上跟河南地方商会取得联系,让他们及早派人前来接洽,在我进开封府城前,把救灾粮食落实好,进城后就要有粮食运送出城!”
……
……
沈溪发话,到底不是普通官员开口。
消息在最短时间内传到开封府,前后也就三四个时辰。
消息很快在开封府城内炸开锅,地方官府早就知道沈溪的威名,得知沈溪要于城里征调粮食赈灾后,士绅很紧张,生怕沈溪乱来。
但暗中还是有一股力量,想跟沈溪相斗一番,毕竟涉及到各家的切身利益,没人愿意当软柿子被人捏。
开封府知府赵铭愈当即请了地方士绅到知府衙门,商讨凑赈灾粮款之事。
“……赵大人,沈国公人还未到,就跟我们伸手讨要粮食、衣物,吃相是否太过难看?您可以跟朝廷上奏参劾他……”
知府衙门正堂,开封府城内来了二三十户豪绅人家,基本都是城里士绅代表,在大灾面前,这些人并非没有损失,因为开封府周围的土地有很大一部分是他们的私田,遭灾后黄河南岸靠近府城这边受到的影响不算大,毕竟这里是府城,堤坝修缮相对完好,北岸情况则要糟糕许多,这次黄河决口也发生在北岸。
这些年剿匪,开封府是主要战场,所以承宣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和都司衙门都迁到了相对安稳的河南府府城洛阳,河南巡抚也照章办理,所以开封知府赵铭愈已经算是城里最大的官。
赵铭愈闻言皱眉:“以沈国公如今在朝的声望,能随便参劾?本官身为地方父母官,面对朝廷派来的天使,只能尽量听从……诸位看看是否能帮忙完成沈国公交托的差事。”
在场士绅代表才知道,原来赵铭愈也有心赈灾,只是之前跟他们讨要粮食不得,现在想借着沈溪的威势来达成心愿。
“赵大人,我们也没办法,大灾之后,自己都救不活,哪里还有余力去赈济灾民?朝廷不调拨粮食,却要跟地方伸手讨要,这种事以前从未发生过……”一户姓韩的大户人家代表出言反对。
一户姓顾的人家代表也跳出来唱反调:“都不容易啊……望赵大人跟沈大人言明我等苦衷。”
赵铭愈拿出公文,叹息道:“这是沈国公发来的公函,诸位看清楚了,不是本官有意为难……沈国公有言在先,诸位先把救灾的事情落实了,等朝廷的赈灾钱粮抵达,会如数奉还。”
“啊!?”
在场的人很惊奇,一个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都觉得官府借粮简直是闻所未闻。
赵铭愈再道:“诸位安静一下,赈灾是为了地方百姓,本官身为开封府一地父母官,需要诸位支持,若诸位配合的话,本官会跟朝廷上报,表彰诸位的功劳。”
这时突然站起来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者,看上去精神矍铄……此人名叫纪元起,乃是开封府内素有名望的豪绅,乃是举人出身。
纪元起道:“朝廷赈灾,我等虽支持,但只能尽力而为,之前开粥铺我等已倾尽所有,现在要各家不顾自身实际困难出更多粮食,等同公然劫掠……老朽在京师认得几名元老大臣,也有御史言官跟老朽有交情,沈国公这么做,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赵知府可不能跟如此黄口小儿同流合污!”
赵铭愈大喝一声:“汝怎如此无礼,公然诽谤朝廷命官?可知沈国公于大明立下赫赫功劳,岂是尔等可污蔑?”
“哼!”
纪元起冷笑一声,义正词严道:“与民争利,与宵小无异!”
赵铭愈很生气,但即便如此,他也拿纪元起没办法,到底对方是举人出身,且还在朝中当过官,这年头清议之风很盛,赵铭愈不想因一地治理不当而落得骂名,影响到他今后的仕途。
赵铭愈道:“沈国公不日将抵达开封,诸位若有意见,大可在见到国公后亲自提出来,本官不代劳。今日便当是将沈国公的意思传达于各位,让尔等先行有个时间做准备,两三日内若是不愿配合,出了任何事不用想着来求助本官……本官概不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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