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编检厅。
谢迁在三位史官修撰朱希周、王瓒和沈溪的陪同下坐了下来,又叫来已经入职翰林院的本届殿试榜眼伦文叙和探花丰熙,先热心地询问了沈溪三人是否适应翰林院工作,随后又问了关于《大明会典》的修撰情况,
东阁大学士亲自关怀,对三位新晋翰林来说是莫大荣幸,可沈溪却听出谢迁话里有话。
“陛下昨日问左右太祖之事,言,太祖驱胡虏,安邦定国,此为国之正统,却不知缘何太祖三十一年而崩,何以太宗三十五年继位,仍以洪武为号?”谢迁很平淡地把一个明朝历史上“说不得”的问题给提了出来。
准确来说,谢迁不过是引用了弘治皇帝朱祐樘的话。
在明朝,有两个说不得的历史遗留问题,一个是建文帝,一个是景泰帝,就连史官也不能随便表评论,更别说是文官武将又或者是市井百姓。
不过景泰帝的庙号,在成化一朝给恢复了,也算是成化帝对父亲的一次拨乱反正,可建文帝到如今都是朝廷上下的禁忌,没人敢提,甚至明朝记录的史籍中,都未曾对“建文”有过任何提及。
建文四年靖难结束,永乐年间朝廷将所有与“建文”相关之典籍焚毁,严令市井间不得再提及建文旧事,洪武三十一年到洪武三十五年之间的这段历史,近乎要消弭于明朝史籍之中。
如今弘治皇帝突然提及,意义可不一般。
朱希周总算在翰林院里待了三年,遇到天子问左右之事,翰林院中人是有义务来回答的,这也是翰林院存在的意义。但这问题实在太过敏感,朱希周略带不解道:“阁老之话,我等不是很明白。”
谢迁笑着摆摆手:“不用太明白,每人写张条子,进呈给陛下看看就是。陛下心头有惑,我等要为陛下分忧……”
谢迁非常聪明,既然弘治皇帝问了一个不能说及的问题,那就让翰林用笔来解答。这就如同殿试上的策问题一样,为什么高祖只当了三十一年皇帝,年号却用了三十五年?要求用最能符合帝王心意的答案,解除皇帝心头的疑惑。
各人都找了个靠着书桌的座位坐下,这次策问有些特殊,翰林院从史官修撰往下,凡当班之人必须到编检厅来写条子回答弘治皇帝的问题。
谢迁有言在先,只是写个条子,不用署名,只要回答得宜便可,至于弘治皇帝是否会亲自看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但既然皇帝已经问了,能不看吗?最多是不知道谁写的而已。可若皇帝实在觉得谁写的不合心意,要降罪,回来问是谁写的,你敢不承认?就算嘴硬,最后对号入座也能把人给揪出来。
沈溪最讨厌这种不记名投票,因为不记名代表的是以为不用对文字负责任,但其实不记名比记名更让人无从下笔。
沈溪研好磨,拿起毛笔来,却迟迟没法落笔。
靖难之役的过程,对他而言那是再熟悉不过,从事情生的起因,到中间的战况反复,再到结果,都不过是历史上一段普通的记录而已,但这段记录,在明朝却是史官之大忌。就好像每朝每代都有一段隐晦的史料,就算记录了那也是秽史,只有等朝代更迭之后才会提及。
沈溪知道,建文帝的庙号,直到南明时期才恢复。
不知如何下笔,沈溪只好参考一下别人的意见,却见那些翰林同僚这会儿正奋笔疾书,他不明白这问题到底有什么好写的。思索再三之后,沈溪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了两个字:“建文。”
“答卷”就算完成。
简单的两个字,是明惠帝朱允炆的年号,但这年号已有一百年未曾有人提及,历史上真正开始出现记录,已是靖难一百二十八年后的万历二十三年。
明朝人习惯以为,太祖皇帝之下是太宗,太宗之下是仁宗,就连朱棣的“成祖”庙号,也是后来嘉靖皇帝给加的。
就算眼下的读书人,也鲜有知道“靖难”这段典故。
不多时,谢迁开始“收卷”,沈溪把写着“建文”两个字的纸折好,呈递过去,心里还在琢磨,不要因为这条子惹来祸端吧?
不过怎么想,沈溪都认为自己只是提了一个既在的事实,就算要追究,他也能从“建文”这两个字上找出诸多借口推搪。
谢迁把所有条子收好,也没打开看上面分别写的是什么,随便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便匆匆忙忙走了。
谢迁这一走,翰林院里就炸开了锅。
所有人都不明白天子的用意,而此事涉及到一段历史的拨乱反正,但其实就算是翰林这等饱学之士,对明初这段历史也不是很熟悉,有的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太祖在洪武三十一年就驾崩了?
朱希周走过来问沈溪:“沈修撰,你可知陛下问此话的用意?”
沈溪摇了摇头。
朱希周叹道:“翰林院中,有许多事是不能对人言的,不过陛下既有所问,当知无不言,不应有所顾忌,这也怨不得你。”
沈溪心想:“我把明惠帝的年号都给写下来了,这还不是知无不言?难道我非要把‘靖难’的全过程写上去,才算对皇帝负责?”
不过再一想,自己刚才就写了两个字,或者朱希周根本没有察觉自己动过笔,以为他交了“白卷”,才会有此感慨。
沈溪反问道:“那陛下到底是何意?”
朱希周一愣,怔怔地看了沈溪片刻,方才摇头,笑而不语。就算他对沈溪提携有加,可在这种说不得的问题上,还是毅然选择了回避,因此朱希周究竟知不知道靖难这段历史,在沈溪心中成为了一个谜。
……
……
当晚的宴席设在东江米巷的清远酒肆,这是附近官署的官员最喜欢光顾的地方,朱希周作为三位史官修撰中资历最高者,成为了这次宴席的主宾,而沈溪、伦文叙和丰熙更像是陪客。
宴席一共两桌。
翰林院的人不少,一次请不完,这次算第一顿,出钱的是那些尚未被外派的庶吉士、翰林待诏、侍书、检讨,酒宴本身花不了几个钱,如此下来就好似aa制,每人差不多只需把自己吃的份子钱拿出来就可,而且是翰林官请客,这酒肆的掌柜也不敢多收钱。
翰林官,地位尊崇,不说在朝堂上的地位,单说下届会试的房官,就很有可能会有翰林充任,但出来做会试同考官,同样需要论资排辈,至少朱希周和沈溪这样的,进翰林院时间不久,尚得不到这样的殊荣。
沈溪本不想饮酒,可现在当了官,应酬越来越多,他继续拿自己是小孩子以茶代酒那套显然行不通,尤其是这种迎新的接风宴,沈溪不得不喝上两杯。
等沈溪喝完酒走出酒肆,被风一吹,脑袋晕乎乎的,眼前都快模糊了。
“没学会当官,倒先学会喝酒了。”沈溪轻轻叹了口气。
翰林们6续从酒肆出来,各自回家,条件好的或者有家仆过来迎接,其他人只能独自回府。
有的人好像等这么场宴席很久了,花了钱就要吃个够本,一顿饭下来酒饱饭足,不过人出来连路都走不稳,需要别人搀扶,我送谁,谁送我的嘱咐之言不知不觉多了起来。
沈溪刚要走,朱希周走过来塞给沈溪一个红封,里面鼓鼓囊囊的挺沉,一看就知道里面是银子:“拿着,这是同僚们的一番心意。”
又是潜规则。
新官上任,不但要宴请一下,还要表示表示,但送礼之事总不能太过张扬,那些人就找了朱希周来送。
沈溪稍微掂量一下,里面银子不多,应该有个七八两的样子,以今天请客人数来算,那今天这些下属,连同宴请加上送礼,每人最少也要出个六七钱银子,虽然不太多,但也不算少了。
在京城这种地方,生活压力大,光靠朝廷俸禄,这些翰林未必能养家糊口,要是再加上这等人情往来,手头拮据难免。
沈溪心想,难怪翰林院这些个同僚一个比一个瘦,这是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啊。
朱希周没给沈溪回绝的机会,把红封递上来就走了,倒是旁边的“小老头”王瓒走过来道:“沈修撰,可要我送你回去?”
沈溪笑着回绝了,虽说他住的是小门小院,可在众翰林当中已算相当可以了,谁叫他背后有汀州商会的巨大财力支持呢?
一般的翰林,能在城郊租个地方安顿家人已属不易,更有甚者甚至一家几口都挤在翰林院分配的宿舍单间内。
要当翰林,就要有先苦后甜的思想准备,能进翰林院已足够让天下读书人眼热,至于在里面过点儿苦日子,那也是为未来飞黄腾达磨砺心志。
翰林日子虽然艰苦了些,但饿不死人,不用做体力活就有俸禄养家,对这样一个寻常百姓只求吃饱穿暖活着的年代,已是非常好的工作。
就在沈溪收拾心情回家时,此时皇宫里,三位内阁大学士却在与弘治皇帝议事。
弘治皇帝一手拿着弹劾前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程敏政的奏本,一手翻看刚才谢迁呈递上来的条子,半晌都没言语。
弘治皇帝刚才说了几句重话,刘健脾气耿直,呛了朱佑樘两句,闹得有点儿不愉快。李东阳和谢迁没刘健那么大的胆子,此时最多是站在那儿一语不,气氛就此僵持起来。
“留中吧!”
朱祐樘突然甩下一句,把弹劾程敏政的奏本轻摔在龙案一角,转而仔细打量起谢迁刚刚呈递的那些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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