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不是又走回来了吗?”
当爬上山坡、又穿过一片林地,眼前终于再次出现那条小溪的时候,从季山青的背后传来了一个饶有兴致的声音。
他站住脚,没有回应,只是眺望了一会儿远处的溪流。在昏蒙蒙的天色下,溪水闪烁着微微的白光,淙淙地流淌成一条不断闪动的丝带。被男巨神踩平了的村庄与房屋废墟,才经过了几个月的时间,就都成了残壳,几乎已经辨别不出它们原本的模样了。
等身后的脚步声走近了,又在自己身边停下的时候,季山青才转过头瞥了一眼来人——对方一张不大规则的脸型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仿佛永远是这么直愣愣的,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我也没说过,我要往远处走啊。”季山青朝他一笑,红唇乌发与澄净皮肤,一起形成一个温润和熙的模样:“你要是想去别的地方看看,你就去。”
那一双瞪着他的黑瞳孔里,几乎没有光泽:“……不,我觉得跟着你走走也挺好的。”
季山青笑容不变,温柔地点点头,在心里骂了一句去你妈的。
……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应该没想到在自己身上系根绳,把他和林三酒绑在一块儿,礼包后悔不迭地想。
明知道这个世界危险,就应该让姐姐把自己背在背上的——反正我又不沉!
现在可好,自打二人失散了以来,这一段时间里季山青东躲西逃,用上了一切办法,虽然总算是没有被神、或者堕落种逮着,结果一不小心,身边却跟上了一个甩不掉的家伙。而且这个男人,应该不是人类。
这个念头一起,季山青不禁悄悄攥住了自己的衣角——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一点儿情绪从他面上流露出来了。
……他是无意间遇上身旁这个男人的。
那一天的经过,季山青还记得清清楚楚:当时他正穿行在一条遍布着高高石林的峡谷里,周围安静极了,连一丝风也没有。一直等他走过了一块石柱的时候,礼包才忽然觉得汗毛乍了一下——一回头,在石柱后头,有个男人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就像现在这样直愣愣地、无声无息地盯着他。
在最初一瞬间的惊慌过后,季山青见对方看起来模样普通,像是个进化者,这才松了半口气;另外半口气,是在他发现这男人因为脏腑受伤,一时站起不来以后吐出来的。
只要对方是一个进化者,礼包就有底气多了。他自己几乎谈不上什么武力值,一个人流浪时身边正需要一个保镖;不过他一有智力,二有签证,想雇一个进化者想来不难。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他走了过去,把这个男人扶了起来。
出乎他意料的是,那男人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以后,什么也没说——甚至在季山青与他谈起条件之前,他就自己主动跟上了季山青。
为了能让对方更加死心塌地,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季山青笑着对他说道:“……你遇见我是走运了,我正好是一个签证官。你叫什么名字?我可以给你开一张签证,等你要走的时候再给你。”
那男人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望了好一会儿,直到礼包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的时候,才终于开口说道:“……我叫希文宾卡里塞德。”
“你的名字挺长的呀,我以后叫你希文行么?”礼包笑着说了一句,随即打开了【次品签证官】能力——他打算在开出签证以后让对方看一眼,就立马在露馅儿以前收回来。
然而他没想到,自己用“希文宾卡里塞德”这个名字试了几次,竟一张签证也开不出来。
对面男人的目光依然直直地笼罩着他。
愣了愣,季山青浮起的第一个念头,是对方隐瞒了姓名。
会对签证官隐瞒姓名,那么想必是不需要签证的——然而这一位希文宾卡里塞德,却反而对“签证”这个东西展示出了极不寻常的兴趣。
他睁圆了一双眼睛,肌肉僵硬地收缩起来,形成了一个标准的笑容:“你开好了?对了,看来你对它很了解,它还有没有什么隐藏功效?”
季山青慢慢抬起头,盯着他望了一会儿。
这是一个不甚高明的,旁敲侧击式的问题。
能问出这个问题的人,不仅仅是对签证一无所知——而且出于某种原因,他既不需要签证,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把疑问问出来。
现在要甩开希文也晚了,因为对方看起来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意思;在与他同行的一路上,季山青出其不意地叫过他好几次全名——每一次,希文的反应都又自然又迅捷,不像是糊弄人的假名。
如果没有隐瞒姓名的话,那么开不出签证这事儿,就只有一种解释了:对方是一种签证对其根本不适用的生物。
对于什么样的生物,签证才根本不适用?想到这儿,礼包在心里沉沉地叹了口气,掐断了念头。
礼包跟林三酒不同,他很不喜欢冒险。尤其是在没有十成把握的情况下,他宁可什么都不做,先暗中观察情况——也正是出于这样的谨慎,他才与希文一起度过了好几个月。
这几个月没有白等,针对希文的身份,他已经有了好几种猜测。
这段时间以来,季山青一直谨慎地没有离开太远,只是绕着当时失散的那片小山村打转。为了避免希文看出异样来,他一直拖到了今天,才终于又一次回到了小山村里——差不多也是时候实施他下一步的计划了。
“帮我个忙,”季山青忽然转过头,向希文露出了一个清风拂面一般的笑容:“……我之前约了一个朋友在这附近见面。不过我不知道她会从哪儿过来,万一错过了可就不好了,你能不能替我去那边瞧瞧?”
话一说完,他就抬手指了指山村废墟另一边的群山。
“那你呢?”
“我不动,我就在这儿等她。”
希文圆溜溜的黑眼珠,在那片山坡与村庄废墟之间来回转了几圈。几个月的相处下来,他对季山青的武力值和体能都有了一个差不多的了解——如果希文站在对面最近处那片山坡上的话,就算季山青拔腿就跑,他也能在转眼之间追上他。这么一点儿距离,对方也应该知道自己跑不掉才对。
“行,”希文应了一声,看了礼包一眼,“你的那个朋友,也跟你是一样的吗?”
季山青面上的笑容一僵。
“……对,我们都是进化者,”他尽量自然地说道。
希文咧开了嘴,土豆一般不规则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毫无笑意的表情:“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然而不等季山青再开口,他已经掉头就朝山坡的方向走了过去。
望着他的背影,季山青的神色不由立即沉了下来,胸口一阵一阵发紧。很显然,他并不是唯一一个对另一人身份有所怀疑的人——因为这一路上,希文已经问过他好几回“你也不需要吃东西的吧?”这样露骨的问题了。
微微吐了一口气,季山青从衣袋里掏出了最后一条毛巾,系在了一根从废墟碎片里支出来的木茬上。当他和林三酒还在这处小山村里的时候,礼包因为不能脱衣服洗澡,又偏偏很有洁癖,因此身上时常揣着好几条毛巾,随时准备擦手洗脸;没想到在二人失散以后,这些毛巾反而成了绝好的记号。
遥遥地,在希文走到了山坡脚下的时候,他停住步伐,回头看了一眼季山青。
季山青直起腰,冲他挥了挥手,喊道:“我在这里等她,你帮我上去看一眼,她有没有从那个方向来?”
也许是见他果然没挪过位置,希文远远冲他点了点头,转身上了山路。
季山青脚下微微退了几步,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眼睛连眨也不敢眨一下——远方连绵的山看起来依然是一片平静的深绿与土黄,唯有希文的影子,正往更深的山路里走去。
大概是我的猜测有误?
这个念头刚一从礼包脑海里升起来,紧接着,包围了山村废墟的群山猛然轰隆隆地摇晃起来;在泥沙、树木、石块一起冲天而起,形成了一片遮天蔽日的尘雾时,他心里一跳,一秒也不敢耽误,立马掉头冲向了另一个方向。
季山青知道自己的速度逃不过希文,所以他需要一个帮手。而就在这处山村附近,他是亲眼瞧着那一个吞噬了丢神的男巨神,重新躺下、伪装成了一片群山的——那一个男巨神对于堕落种、进化者统统都没有反应;唯一能触发叫醒他的,便是行走在他身上的另一个神了。
……希文。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起来跟其他神不一样,但季山青现在唯一盼望的,就是那个男巨神能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希文吞了;他一边疯跑,脑海里一边闪了过去林三酒奔跑时的样子,心里暗恨自己的两条腿倒腾得太慢。
在他跌跌撞撞、气喘吁吁地冲进另一边的山林时,季山青感觉到身后那一阵阵剧烈的山摇地动,竟然慢慢停了下来。他终究压不过心里的好奇,又紧跑了几步,扑向了一块岩石后头;一停住脚,他赶忙朝后方望了出去。
隔着层层茂茂的树林,那个他已经见过一次的男巨神,刚刚坐起了身来;山脉随着他的动作消失了,留下空空秃秃的大地。男巨神低下头,将手凑在嘴边,忽然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噗”声——接下来,他垂下了手,将手掌里的什么东西给放到了地上。
……希文是不受神之爱世界体系约束的人!
但他明明激活了那一个男巨神,让他以为希文也是一个神。那也就是说,他们是同宗同源的——
在这短短的一瞬间,礼包心里已经突然醍醐灌顶一般地想明白了好几件事;然而这种种想法迅速打了个转就被他按了下去,下一秒,他就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脚下。
季山青知道自己速度不快,就算希文被那个男巨神给耽误了一会儿,只怕还是很快就会跟上来;而他之所以对自己如此紧追不舍,大概也正是因为他看出了礼包身上的不对头。
礼包想到这儿,立即一个急刹车,不但不再往前跑了,反而朝斜后方冲了出去——他不知道希文能在什么距离上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因此有意绕了远远的一个半圆,停了下来。从他立足之处,到刚才那一片小山村的废墟,只不过几分钟的距离而已;而希文根本没有想到他会绕一个圈再回来,早就已经冲入了山林,迅速地消失了影子。
等了好一会儿工夫,直到远方那个男巨神重新躺下、化作一片山脉的模样,礼包也再没有看见过希文。他不敢轻举妄动,又等了一个多小时,这才悄悄地走了出来。
从这片树林往西边走,是一大片沙漠。在过去几个月里,季山青曾经两次跨越这片沙漠,对它另一头的草原也称得上熟悉;尤其沙漠上是没有多少神的——希文刚才展现出来的、那一种对于神的调度能力,在沙漠上将会降至最低。
仔细考虑了一会儿,礼包终于朝沙漠里走了进去。
经过一整天的跋涉,他很快就见到了另一头散布着稀稀落落树林的草原。要是没记错的话,他好像在那儿也挂了一条毛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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