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快聊天的前提是大家最好都别说废话,见面互问“吃了吗”,如果没有真心请对方吃饭的想法,这句话就是一句毫无营养的废话。
当然,国人含蓄的文化和性格注定了聊天之前要有一些铺垫,铺垫的过程其实也就是堆砌几句废话,然后话题循序渐进,渐渐引到正题上。
像武氏这么开门见山的聊天方式倒是不太常见,如果换了王桩王直他们,李素会很喜欢这种方式,可惜他此刻面对的是武氏。
不得不说,李素对这个女人有着很深的忌惮。
毕竟在真实的历史上,她可是把整个李家江山都改朝换代了,而且以一个女人之身公然称帝,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只有这么一位女皇帝。可想而知,这个女人有多么厉害。
面对未来的女皇,李素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隐藏在人性里“恶”的一面不断的提醒他,趁着这位女皇如今正是低谷期,索性寻个由头把她杀了,以李素如今的地位,杀府里一个丫鬟根本不算事,死了充其量被官府罚二百文钱而已,却能把未来对自己不利的危险因素彻底扼杀在摇篮中,百利而无一害。
说实话,这个念头不止一次在脑海中闪现,每一次都被自己人性中“善”的一面生生压了下去。
武氏再可怕,再厉害,她终究没做过任何对李素不利的事,至少目前为止没做过,所以对李素来说,她就是一个无辜的女人,毫无理由的对一个无辜的女人痛下杀手,李素怎么也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
李素是权贵,可一言而定别人生死的权贵,可他终究与别的权贵不一样,他仍坚守着心中的善良,他不是没有杀过人,最近的冯渡被刺就是他一手安排的,但他可以拍着胸脯说,这辈子自己杀的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取死之道,他从未对无辜的人动过手。
人生在世,终归要活得有意义,富贵也好,贫穷也好,都是命中注定,唯有人性中的天良才能证明自己活得无愧此生。
武氏实在应该庆幸自己遇到的不是别人,而是李素,否则现在的她早已成了荒郊野外的一捧黄土,如果命再背一点的话,说不定还有人在她坟头蹦迪……
此刻武氏心里很惶恐。
她虽被李素当成幕僚,但名义上她只是李家的一名丫鬟。
这个年代的丫鬟是没有人权的,主家就算毫无缘由的把她扔井里,也不会吃上官司,武氏之所以敢当着李素的面坦承自己见过李治,其一是因为这件事根本不可能瞒住李素,索性直说,其二也是因为这两年的相处下来,武氏多少对李素的性格有所了解,她相信李素不会因为此事而对她动杀心。
饶是如此,坦承之后的武氏仍有些紧张,长吸了一口气,闭上眼一副任你宰割的模样,非常的悲壮。
李素静静地看着她,然后噗嗤一声笑了。
“见就见了,你这副不想活了的样子啥意思?”李素顿了顿,好奇道:“……晋王非礼你了?”
“李公爷你……”武氏又羞又怒,刚才那股视死如归的气势顿时全泄了。
李素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舒服地叹息了一声,然后笑道:“当年你进我李家时,我曾对你说过,如果你有更好的地方,尽管离开,我绝不拦你,如果没有,不妨暂时屈居我家,待有合适的机会,我为你寻一条敞亮的前程,我说过的话自然算数,你我好聚好散,无恩无怨,就此相别,恰到好处,武姑娘,你不必多想。”
武氏露出感激之色,同时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垂头低声道:“奴婢不是好人……”
李素一愣:“这年头很难听到别人如此客观的评价自己了,呃,然后呢?”
武氏面现羞愧之色:“奴婢……失了本分,我的命不好,当年选进宫时风光过一阵,一朝被贬,尝尽炎凉,全靠李公爷将奴婢救出苦海,奴婢本应以此残身为公爷死而后已,可是奴婢终归还是不甘心,在宫里时我输得一塌糊涂,差点丧命,这辈子还长着,我总想再试一次,成也好,败也好,死也死得瞑目了,奴婢不敢说心太高,只能说心太野了,辜负了公爷的恩情和一番好意……”
“奴婢离开公爷还有一个原因……”武氏说着忽然抬起头直视着李素,道:“公爷太聪明了,可谓算无遗策,这两年奴婢跟在公爷身边,眼见公爷遇到危难时从容淡定,轻松化解,奴婢自问不及公爷万一,奴婢留在公爷府上,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毫无用处的累赘,公爷,您其实根本不需要什么幕僚的,对不对?以您的能耐,世上应该没有能够难倒你的事了,奴婢甚至相信,若是公爷不那么淡泊,想创一番功业的话……”
武氏说着声音忽然压得很低:“……公爷就算立旗谋反,改朝换代,想必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对吧?”
李素眉梢一跳,笑意顿消,阴沉着脸瞪着她:“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是想死了吗?这种话敢随便乱说,你想害死我?”
武氏掩嘴轻笑:“公爷其实和奴婢都是同一类人,都是有能力改天换地的人,不同的是,公爷志不在此,淡泊名利,而奴婢本事不及公爷,却有一颗泼天的胆子……”
李素瞪她半晌,终于叹了口气道:“我现在觉得把你送走真的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你……是个祸害,留在我家迟早会让我倒霉。”
武氏笑道:“公爷慧眼,奴婢亦不及也。”
李素阖目片刻,缓缓道:“武姑娘,你我也算一场主仆缘分,好聚好散亦算一段人间佳话,临走我有一言相告。”
武氏肃容裣衽:“奴婢洗耳恭听。”
李素睁开眼盯着她那张俏丽的脸庞,道:“从此你便是晋王殿下身边的人了,以你的能力,令晋王对你刮目相看须臾可至,以后你将会在晋王心中占据越来越重要的位置,你我如今同为晋王效力,可以说,他就是我们的主心骨,晋王年轻,天性善良,我最看重的也是他的善良,所以才甘心情愿为他效力,我只希望你在他身边后,不要破坏了他的善良,明白我的意思吗?”
武氏神情一黯,低声道:“公爷的意思,奴婢明白了,奴婢……确实算不得善良的人,公爷是怕奴婢污了晋王殿下。”
李素笑了笑,道:“你我之间毋庸掩饰,你和我都不算善良的人,两个不善良的人共同辅佐一个善良的人,说来确实有些可笑,但我还是希望等到晋王年老时,他的善良依然未变,也算是对你我自己的一个救赎吧,武姑娘,你觉得呢?”
武氏垂头道:“公爷宅心仁厚,奴婢钦佩。”
李素接着笑道:“所以呢,以后遇到事,不管多么危难艰困,那些阴损的缺德的害人的主意,你就不要乱出了,就算达到目的,却也失了本心,算起来得不偿失,武姑娘,这便是你我的君子协定,如何?”
武氏点头:“是,奴婢答应公爷,绝不出害人的主意。”
李素眨眼:“说好了,不许反悔哦。”
武氏沉默片刻,忽然道:“奴婢若不小心违誓了,公爷当如何?”
李素笑容渐渐泛起冷意:“很简单呀,想办法把你弄死,那时想必晋王已成了太子,甚至是皇帝,如果你死了,知道叫什么吗?……叫‘清君侧’。”
武氏一颤,看着李素阴冷的笑容,不由渗出一身冷汗,脸色也不由自主地苍白起来,此时此刻,她终于发现,眼前这个人,果真不是一个善良的人,他说要弄死自己,武氏绝不能把它当作一句玩笑话,因为她相信李素的本事,只要他想,就一定有办法弄死她。
“是,奴婢明白了,有生之年,奴婢绝不敢教唆晋王做恶。”武氏垂头惶恐地道。
笑容里阴冷的意味渐渐淡去,李素的脸上恢复了灿烂:“你看,现在多么和谐美好,曾经的主仆缘分已尽,如今互为同僚,又是一段新的缘分,你我今生皆是有缘人,但愿我们共同珍惜缘分。”
武氏抿唇一笑,心中倍感压力的同时,也彻底放下了心事。
将来会怎样,谁都说不准,但是现在,想必李素已真的不介意她投到晋王门下,如果离开李家,是否算摆脱了他的阴影,从此天下可任她筹谋纵横?
忐忑尽去之后,武氏的心底深处忽然浮起许多不舍,还有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情愫。
此生未曾爱过,武氏尽管身陷低谷,但仍旧心高气傲,世间男子极少能入她眼,如果一定要找出一个来,眼前的李素可能是唯一的一个了。
当初甘心留在李家,除了不得已的身不由己之外,大抵还是对李素有一些好感,随着日子的流逝,好感渐渐变成了朦胧的喜欢,很多次武氏都在想,如果李素愿意接受自己,哪怕只是李家的一个妾室,她也情愿在李家终老一生,世上只有一个李素能让她做出这样的决定。
很可惜,李素并不愿接受她,甚至一直有些提防她。
两年后,武氏终于死心了,在这个男人的心里,她占据不到一丝一毫的位置,自己做的一切都只是徒劳,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渴望和情愫,终究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今日离别在即,武氏心中忽然有一种冲动,她很想再试一次。
“公爷,奴婢认识你已两年了……”武氏低声道。
李素笑道:“你是想感慨岁月如梭,光阴如白驹过隙什么的?”
武氏摇头:“不,奴婢只是……舍不得你。”
李素一愣,接着苦笑:“你太耿直了,叫我怎么接话?我若说我也舍不得你,你是不是就不走了?”
武氏猛地抬头,望向李素的目光里一片灼热:“只要公爷说一句舍不得我,我愿为公爷留下,一辈子留下!”
李素再次愣住,接着摇头叹道:“你我有缘,但非男女之缘……”
武氏情绪忽然有些激动地道:“你心中但凡为我留些许方寸之地,怎会没有男女之缘?从认识我那天起你便认定我是坏女人,我便注定只能是坏女人,所以你对我又是提防又是躲避,现在你跟我说无缘,怪我么?怪我么!”
武氏眼眶泛红,眼泪如雨而下,垂头无力地喃喃自语:“我知道我坏,可是我能怎么办?谁叫这世道如此黑,我只是一个想活下去的弱女子而已,所有的不择手段,只是为了活下去,公爷,我也是出身国公家的闺秀,你以为我愿意如此么?天不给我活路,我能怎么办?”
看着哭得不能自已的武氏,李素有些感动,随即叹息道:“武姑娘,我从不觉得你坏,我只是……今生无法再背负第三个女人的情债了。”
武氏顿觉心凉,她再次尝到了被拒绝的滋味,这一次她已完全失望了。
不论理由是真是假,武氏只知道一个事实,李素不会接受她的,他的心里永远不会有她的位置。
自己的一厢情愿,也该到此结束了。
镜花水月,果然是镜花水月!
武氏使劲吸了吸鼻子,激动的情绪迅速平复下来,脸上泪痕未干,却朝李素嫣然一笑,最后屈膝盈盈行了一礼。
“奴婢失态了,公爷莫怪。今日就此告别公爷,公爷对奴婢的大恩大德,奴婢永志不忘,定当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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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氏离开了李家。
简单的几件旧衣裳,用一个包袱皮一裹,便算是对她在李家这两年的一个交代。
临行前,武氏非常识礼地向李道正,许明珠,薛管家以及李家诸多相熟的部曲,丫鬟,杂役们各自道别辞行。
还有那位从掖庭便一直陪在武氏身边的小宫女杏儿,李素将她送给了武氏,两个从掖庭逃生出来的女子坐上牛车,向长安城行去。
牛车上,两个女人互相搂着,沉默地将头靠在一起,手里各自拎着一个小包袱,像两片相依为命流浪天涯的浮萍,渐行渐远。
李素站在门口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表情有了几分松动。
他突然很想把武氏叫回来,告诉她,好好留在李家,李家不大,但没有外面的风急雨骤,余生至少有一片地方遮蔽风雨。
咬了咬牙,李素终究忍住了心里的冲动。
一只纤细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许明珠在他身后幽幽地道:“夫君想留下她,为何不叫住她?”
李素转身看着她,笑道:“人各有志,强留不得,再说,留她在咱家,终究弊大于利,我不能留她。”
许明珠叹道:“妾身不是不识大体的女人,别的权贵家中都是妻妾成群,咱家却只有我这一个正室,说出去也不好听,夫君身边也该多添一个知冷知热的人服侍您了。妾身觉得这位武姑娘不错,知书达理,优雅大方,更重要的是足智多谋,能在朝堂事上帮夫君出谋划策,夫君身边确实需要这么一位女人。”
李素笑道:“夫人想得太简单了,过日子可不是看她能带给我什么好处,咱家里还是单纯些的好。”
许明珠疑惑地道:“夫君的意思,那位武姑娘并不单纯?”
李素搀住她的胳膊往回走,边走边笑道:“有的女人把日子过成了事业,生活里都遵循弱肉强食的规则,这一点不适合我,夫人当知我,我是把事业都过成了日子的人,与她恰恰相反,不能说她不单纯,只是她的性情与咱家的气氛不合,懂吗?”
许明珠似懂非懂地点头。
双手抚上她的小腹,仍如往常般平坦,可李素知道里面有一个属于他和她的小生命正在努力地吸收着母亲的营养,一天比一天大,想到这里,李素心中便充斥着满满的幸福感。
“夫人仔细回忆一下,你有身孕前有没有梦过什么奇异的事?比如天上忽然降下一条蛟龙跟你那啥啥,然后你就有了身孕,或者是凤凰啥的……”李素严肃地问道。
许明珠一愣,接着大怒,用足了力气使劲捶了他一记:“夫君又说甚胡话!妾身怎会做那种乱七八糟的梦!”
李素长松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生怕你将来临盆时莫名其妙生下一只蛋,那该是多么悲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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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正寺和大理寺终于将冯渡被刺一案做出结案文书,送到了尚书省。
意料之中的,晋王李治被定成了此案的幕后真凶,从人证到物证俱有,官面文章作得天衣无缝,任何人看过一眼便不得不相信那个曾经纯朴天真的少年李治居然真的杀人凶手。
长安朝堂的议论声已不是窃窃私语,而是满殿喧哗了。
事涉皇子,本来是件很忌讳的事,可是有人带了头,朝臣们顿时便一拥而上了,于是雪片似的奏疏从四面八方递进太极宫,群臣众口一词,纷纷要求严惩晋王李治。
李治在朝中并无人脉,所以墙倒众人推并不出奇,只是这一次众人推墙的速度未免太快了些,局外人尚不觉得如何,觉得这是天理公道,可局内人却觉得有些不对劲,褚遂良原本是最愤慨的一个,昨日联名上疏时他的名字署在第一个,仅仅只过了一天,褚遂良便发觉风向不对,原本要求严惩晋王最积极的一个人,今日却熄了火,一声不吭在朝班中装老透明。
事情闹大了,李世民无法再压下去,只好当着群臣的面下旨,削晋王王爵,贬为庶民,圈禁宗正寺半年自省,以观后效。
这个处罚不算严厉也不算宽松,当日几位重臣商议时的结论,李世民折其中,算是给了天下臣民一个交代。
旨意下了,但常涂手下的人马动作却愈发频繁,向来冷静的常涂这次大反常态,估计是李世民向他下了严旨,定要为晋王洗脱冤名,于是常涂疯了似的发动手下人马四处寻找线索,意图逆转铁案。
就在朝堂熙熙攘攘之时,宗正寺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
晋王李治服毒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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