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韧没吭声。
木代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伸手帮他抚平衣服上的褶皱,说:“我一直觉得,我们两个人之间,总是缺点东西。”
“不是说你对我不好,也不是说互相去刻意隐瞒,就是总有些事情,火候没到,像是拧了一个又一个的结,抚不平。”
罗韧微笑了一下,木代始终是聪明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世界上又哪里真的有木知木觉的人呢。
他低声问了句:“让你不舒服了”
木代摇头:“也没有。”
“我们本来就不一样的,遇到我之前,你就已经是个有棱有角的罗小刀了,你有那么多事,一股脑儿都倒给我,说不定我承受不了,也说不定吓跑了。”
初识的男女,也不过是被彼此的外在首先吸引,谁也没义务去透过表象爱你的伤痛、经历、思想、内涵,但慢慢的,感情渐渐深了,于是,你笑,她也笑了,你疼,她也会哭。
她踮起脚尖,在罗韧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说:“罗小刀,我们慢慢来,我们有时间的。”
曹严华回来了,守在边上等她,木代朝罗韧眨了下眼睛,转身离开。
才走了没两步,罗韧突然赶上来,抓住她胳膊,把她拖到边上。
偏生曹严华这个时候不解风情:“小师父,检票呢。”
罗韧恼火:“你边儿去”
火车站广播里已经在报列车停靠信息了,罗韧也知道时间不多:“我要回趟菲律宾。”
他脸色凝重,木代忽然觉得心慌:“危险吗”
“危险。”
“还回来吗”
罗韧犹豫了一下:“只要我还活着,你在哪,我就回哪。”
这话显然不能让她满意,她站着不动,盯着他看,眼睛里慢慢笼上水雾。
罗韧有点不知道如何是好,顿了顿轻咳了两声,说:“别闹脾气,师父生病了,你还得回去”
话还没说完,木代身子一转,走了。
曹严华迈着小碎步亦步亦趋去追:“哎,小师父,等我,等等我”
罗韧苦笑,身后赶车的人你争我挤,几下就把他搡到一边,大厅里一片人声,吵得人突然间漫无头绪,罗韧在边上的排椅上慢慢坐下来。
木代生气,他其实理解,也怪自己瞒的太久了,丝毫不给人反应的时间,赶在临别这种争分夺秒的片刻,突然就告诉她要走,而且还是生死未卜
忽然又听见曹严华的声音:“哎,哎,小师父,你又去哪”
罗韧条件反射般抬头,看到木代逆着人流,又艰难推搡着往外挤,但是进闸的人多,她两次都没挤出来。
下意识觉得,她是来找自己的,于是快步过去。
隔着一道闸机,木代伸手狠狠揪住他衣襟。
“我会尽快安排师父那里的事,事情一了,我就去找你,听见没有”
从没见过她这么凶,眉毛横起来,脸像个包子,让人想捏上两下。
“听见了。”
“每天给我发信息报平安,到哪了,睡哪了,听见没”
“听见了。”
“每天”
终于卡壳了,找不出话来说,恨恨瞪他两眼,松了手,扭头就走。
罗韧一直目送她背影消失,然后低头,看到心口的位置,衣服被她拧的皱巴,于是伸手去抚,怎么也抚不平。
这是使了多大的劲儿啊,这小丫头。
回到车里,看到一万三单只胳膊抱一只山鸡,炎红砂捂着鼻子坐的远远的,嘀咕说,有味儿呢。
让他的车子,悍马,载一只鸡这不是家禽贩运车干的事儿吗
罗韧皱眉:“让这鸡坐我车”
那只山鸡好像知道是在说它,小眼睛里流露出几许惆怅黯然,外加羞涩。
一万三说:“随便,要么就让这鸡跟着车跑,只要它跟得上,我没意见。”
炎红砂探出头来,梗着脖子看车:“木代,心真的不安的话,去庙里多烧些香火,多捐点钱,跟雯雯多说说心里话。”
住处不远是个观音道场,荣济寺,人不多,清静,也不收门票,所以木代常常去。
那天,她照例跪在黄锦蒲团上,仰头看观音菩萨,菩萨面目慈和,细长的眼眉,观之可亲,木代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絮絮叨叨跟菩萨说话。
菩萨,我这个人是有罪的。
又梦见雯雯,她也不怪我,还递纸巾给我擦眼泪。她越这样,我就越难受。
我要是会武功多好,学到厉害的本领,就能把雯雯救下来了
犹记得当时是下午,斜斜的微暖日光透过木格窗棱照进殿堂,在地上打下一个个菱形的格子,院子外头密密植着竹子,风一吹,竹叶竹竿蹭到一处,沙沙的响。
一脸眼泪的抬头,看到佛堂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是个像菩萨一样,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头发花白,但整齐地绾了个髻,发上插一支老银的梅花簪,坐着木质的轮椅,膝盖至腿脚处,盖一块蓝呢布。
那就是梅花九娘。
木代以为是来上香的,怕自己跪着碍事,抹一把眼泪站起来,没精打采地出去,一只脚刚跨到槛外,梅花九娘忽然问她:“小姑娘,是不是想学功夫啊”
曹严华嘴巴张的能塞两个鸡蛋,一百个不相信:“哪有这样的事,你是不知道拜个好师父多难,还有主动上门的”
木代说:“我师父是个很讲缘法的人。”
“她说,那之前只收过我大师兄郑明山一个徒弟,但是我大师兄并不是很喜欢轻功,而且又总在外跑,格斗搏击,样样都掺和,于师门功夫,反而不是很精。我师父出于某些考虑,想收个关门弟子。”
“师父到昆明,去了一些武校,总觉得不合适,要么资质不好,要么就是家里不放心把孩子交给她。她说,她也是偶过荣济寺,知道是观音道场,触动心事,所以进来,顺便也想求菩萨保佑她找到合适的弟子。”
“恰好就在佛堂看到我,一脸眼泪的说想学功夫。师父说,正好在那里,那个时间,她想收,我想学,不遇到我也就算了,如果遇到,就是个缘法。”
说到这儿,她话锋一转:“曹胖胖,你别的时候,想买鸡吗”
不想,只想吃鸡,辣子鸡、孜然鸡、烤鸡翅、炖鸡汤。
“怎么偏偏那个时候想买呢”
因为那个时候,心情忽然低落,觉得谁都不待见他,只有那只山鸡,不吵不闹的,看了他一眼。
有句歌词怎么唱来着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木代说:“这可不就是缘吗,早一刻、晚一刻,你都不想买。就好像当时在重庆的长江缆车上,你要是没起意偷过我东西,也就不会有你想当我徒弟这回事了。”
她拈起车帘看窗外风景,车速很快,远处的电线杆一根接着一根快速掠过。
曹严华问:“我太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她会不会不愿意收我当徒弟啊”
木代说:“她会问你话的,你老老实实,不要在她面前耍花招,你那点道行,在我师父面前就是个小手指别老想着自己是来自解放碑的曹爷”
她压低声音:“我师父说了,当年,她去劫大户,不动刀不动枪,盘腿坐正屋梁上,跟主家说,随便人上来打,能让她挪窝儿,她一分钱不要。但若是奈何不了她,就得送上一千个银洋。”
曹严华眼睛发亮,像是听传奇故事:“然后呢然后呢”
“那些家丁护院,架着梯子上去打她,哎呦哎呦,都被她踢下来了,主人家脸都绿了,大红纸包了十筒银洋,差下人用个金漆盘子托上来,我师父就下来了,银洋取走,金漆盘子上放了一块青瓦,瓦上还雕了朵梅花,有个燕子立在梅花梢头,她坐房梁上,一边打人,一边雕画儿,两面功夫都不耽误的。”
曹严华愣愣的:“燕子是什么意思燕子李三”
“也不是,师父说,那时节,燕子李三名头太大,京冀一带,好多人借他的名头。”
“那送块瓦是什么意思呢”
“主人家会把这瓦,像模像样的立在正屋檐上。就是表示,这家已经被燕子门的梅花九娘照看过了,同道若是给面子,就别再来吃二回。”
曹严华追着问:“要是硬来吃二回呢”
木代眼一瞪:“他敢”
太师父果然是个厉害角色,曹严华觉得与有荣焉,忽然想到什么:“那太师父的腿怎么就不中用了呢”
还没问完就知道坏了,木代脸色一变,一巴掌朝他脑袋瓜儿掀过来。
大概是师门禁忌,该死该死,曹严华头皮发麻,眯缝着眼睛准备受她一拍
谢天谢地,木代电话响了。
是罗韧的。
接起来,他在那头问:“下一站是哪”
下一站木代也不大清楚,正巧有个列车员经过,赶紧问了,告诉罗韧。
他说:“你下一站下车。”
“为什么啊”
“没那么多为什么,下车、出站。”
木代心里咯噔一声,隐隐有点猜到,顿了顿说:“行,我跟曹胖胖说一声。”
“不用跟他说,让他继续往下坐。”
挂了电话,曹严华一脸殷切:“是我小罗哥吗小师父,你刚说要跟我说一声,说什么啊”
木代咳嗽了两声:“是这样的为师下一站要下车”
“咱们不是要坐到楚雄吗下一站就下”
“不不不,你继续坐,到了楚雄我们再汇合,一起去师父那里。”
“为什么啊”
下车,出站,拥挤的人流尽头处,看见罗韧的车,车顶四盏狩猎灯像明亮的眼睛,罗韧倚着车门,大老远的,伸手朝她挥着。
木代提着个塑料袋,站在人群里笑,直到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才磨磨蹭蹭到跟前。
罗韧问她:“之前,你说想带我一起去见你师父,因为什么”
“因为我师父是老派的人物,她说了,天地君亲师,师父跟父母也差不了多少的。如果我有了中意的人,她不看过,不点头,是不算数的。”
罗韧嗯了一声,眉头皱起来。
过了会,他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衣服:“那你看,我穿这一身,还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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