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你简直走火入魔了…
话接上回,黄师爷对李佑劝道:“李大人在家歇过了这几日,还是回府城罢。”
李佑哪里肯早早回去,按他估计,以这时代的信息传递和运输效率,从外地特别是湖广地区大量运米到苏州城最少还须半个多月,他跑路回家不就为的把这段时间躲过去么。这可是非常难熬的一段时间,堪称解不开的死结,难道回去继续当表演大过实效的救火队员?
当民众发现尽管李大人拼命上蹿下跳为民做主,但最后还是开始饿死人,那会发生什么?不会被失去理智的人民群众当发泄口罢…想想袁督师的下场…
李佑赶紧为难道:“巧妇难于无米之炊,画饼不能充饥,本官治理无方,心中如焚,不愿回府城目见黎民受苦。”
黄师爷忍不住吐一口茶,“李大人官职似乎是府推官,怎的学起亲民官的口吻?恍惚间以为是李知县。”
李佑趁机大肆抱怨道:“本月以来本官所作所为与知县活计有何差分?府城的县尊在哪里?这时候了也没到任,分明是在路上畏难不前拖延时日,白白叫我替他担了许多烦愁。这样昏官要来何用,陈廉使还不出手劾他一本!”
“劾了他你也当不成知县,苏州府的知县都是要进士…别扯开话头,还请李大人务必回去,不然城中衙署别无官矣,那些小吏又压不住阵脚。总不能叫堂堂的陈巡道和府尊屈尊出面四处奔波。”黄师爷发觉了李佑的意图,又老话重提道。
黄师爷将话说到这份上,搬出两个上司一起压下,内心还想在官场混的李佑只得长叹一声,默许了。顶头上司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官大了不止一级。
这也正常,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关系再亲密的上司也是上司,没有只笼络你不使用你的道理,该叫你卖命还得去卖命。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除非李佑想把挂冠而去的戏码弄假成真。
“李大人不必过于忧心,商人最重利,苏州米贵自然有外地米粮运来发卖。据在下所知,最迟到月底,将有大批量湖广稻米接连运至,不剩几天了。”黄师爷又宽心道。
李佑一喜,“此话当真?”
黄师爷笑道:“我收到好友书信得知有大粮商在汉阳府收购稻米,待到编成船队顺江而下,月底到达当无问题。”
看来自己低估了这时代的商业效率,判断出现了点偏差,想至此李佑凛然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陈巡道今日屈尊前来抚谕,本官怎敢再意气用事。”
黄师爷又劝道:“还请李大人听在下一言,得空多读读四书五经。”
李佑不以为然道:“别人读这些为了做官,吾既然已经为官,再读这些作甚。其中道理虽好,真不见得实用。”
“对别人或许无用,但对你定然有用。过往你当巡检也好,知事也好,与贩夫走卒胥吏辈打交道多。如今不同,少不得与官场中人多加往来,不读些经书怎么开口说话,目前时期特殊你还没有感受而已。”
这的确也是李大人的短板,他不欲多谈自己短处,忽然又心生一计道:“如有大批粮船行到苏州停靠,必是万众欢欣。若那时陈巡道和粮船一齐出现在枫桥米市,其情其景将会如何?”
黄师爷摇头道:“你简直走火入魔了,不可取也。陈巡道不需此类旁门小计了。”
李佑一想也是。一来陈大人不是府州县的地方亲民官,没有什么民政公务处理,民望用处不大;二来二十几岁当了分巡道,低调做人熬资历才是正道,高调曝光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三来苏松道按道理应该是派个四品按察副使分巡,陈大人后台硬,能以五品按察佥事分巡,只要熬足了资历,可以顺理成章就升格为按察副使,不出差错才是第一要务,何必进行多余的折腾。
陈大人不需要,但他李佑可以有。作为一个地方官刷声望永远是不嫌多的…想象一下,在府城消失数日的李推官忽然带着粮船一起出现,那是个什么传奇场面,万家生佛啊,生祠啊…
送走黄师爷,李佑吩咐一个办事可靠的家奴道:“拿着盖了推官钤记的老爷名帖,去北面常州府的税关观察过往船只,但凡有大批粮船南下,便用急传铺迅速回报。”
这里插一句,钤记相当于官印。为什么说李佑挂冠而去不是挂印而去…因为他这官印还很虚伪的随身带着。
此后,李佑又在家闲居数日,便准备回府城去。再不回去王知府大概要跳脚了,真的正式报一个辞职上去,进入免职程序就麻烦了。
正在要出门时,得了急报——有二十多只大漕船满载稻米从北方沿运河来了。
居然比黄师爷预计还早几天,这年头不愧是资本主义萌芽繁荣发展的时代。李佑一边感慨粮船来的真是时候,一边迅速登船,先到虚河与运河交口处,然后又沿运河北上寻找。
找了小半日果然看到二十多艘漕船组成的船队,正在运河水面上缓慢行驶,其中有两艘大船规制不同,像是押运或管事的船只。
李佑指挥自家坐船靠上去,他要与粮商作一笔双赢交易。
这外地来的粮商只要肯配合,李推官可以保他在苏州府不会被官府强征、不会被小吏加税、不会被胥役勒索、不会被土豪压价、不会被无赖敲诈、不会被民众哄抢…
享有如此多的好处和优待,该粮商不会付出任何损失和代价,就是当府城人产生了什么美妙的误会时,别出面否认即可。这样的好事,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不出李佑所料,身份一亮,条件一摆,那商家便很痛快得答应了,随即李佑的坐船与粮商船队合流而下,浩浩荡荡驶向苏州府城。
话说苏州府城从阊门向城外一直到著名的枫桥,大概是近于运河原因,一二十里范围里繁华昌盛人烟密集,更甚于城内大部分地方。而枫桥就是一大米市,也是府城外的枢纽门户。
二月下旬,天已转暖,草木渐绿,枫桥一带的商家民户一如既往的多。不知道是谁眼尖,先发现了远方大号漕船的影子,惹起了惊呼——稍有经验的人都分辨得出运粮漕船的形制,在江南这实在太常见了。
若仅仅是漕船还不值得惊呼,但这一艘接一艘的漕船的船舷都压得低低的,分明是载满了粮食,这在当前的苏州府意味着什么?
有经验的人指点道:“此乃四百石制式的漕船,以吾观之还多载了。约莫每船有五百石米,以二十船计,是一万石上下。”
又有人分析道:“够满城人吃两日了。”
还有人说:“一朝开了头,此后要源源不绝了,本次米荒即将过去,幸甚幸甚。”
很快更大的惊呼声响起来,因为河上河边的人们看到那船队的前导船上,有一名高大清俊的年轻人立于船头,有些人便认出了这是从府城消失了近十日的李推官李大人。
传言传的非常快。当即有感情丰富的人热泪盈眶,这是怎样的青天大人啊,面对饥民羞愧的挂冠而去还心系黎民,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才找来的这一万石米,李青天原来没有抛弃我等小民。
等船队靠稳了岸,河埠上围观民众已是人山人海。
李佑下船时,人群骚动不安的围上来,高呼青天者此起彼伏。喧嚣的一声赛过一声,一浪盖过一浪。
李推官不言不语,面无表情,低头前行(可惜这年头没有太阳镜),身边三四随从竭力开道护送。怎奈人口实在密集,粉丝实在狂热,场面几近混乱失控。
该说几句话了…李佑暗道。
他正要开口时,却听见背后高亢明亮欢快的唢呐声响起来,哒哒哒哒哒哒……
原来船队当中的那艘两层大船上不知何时站出来两个仆役,各拿一唢呐正吹的起兴。对此李佑点头道,这家粮商倒也是个知趣会捧场的,可以结交。
又见大船舱*来数名仆役,手持各种李佑看起来眼熟的物事,当即李推官瞳孔猛的一缩。
那举起来的伞状物不是华盖么,知府仪仗里也有的…那被立起来的不正是官牌么,高官船上都有的…
只见官牌上赫然写道“浙江布政使司右参政”。
看清了这九个字,李推官瞳孔又猛的一张…陈大人是寄衔浙江按察使司按察佥事,分巡苏松道,那这个出现在苏州府的浙江布政使司右参政也是寄衔?
从三品浙江布政使司右参政分守苏松道?大概是粮商为了利润,借了官牌避税罢,这年头此类事情多的很,也不值当大惊小怪。
最后从船舱出来的人年近五旬,形貌端正,三缕花白长须。这都没有什么,但他身上那朱红如血的官袍让李推官瞳孔再次一缩,腿脚一软。
朱袍代表什么?高官啊!
那老大人傲立于船上,头顶华盖,脸如寒霜,冷冷的注视李佑。
浙江承宣布政使司右参政分守苏松道老大人居然隐迹于运粮船队中…
什么语言也无法形容李推官此年此月次日此时此刻此分此秒此刹那的心情,耳边莫名其妙回响起了黄师爷的话:“你简直走火入魔了,不可取也”。
向来心细如发的李推官为何就没有想到,什么样的商家能一口气动用二十多艘四百石级别大漕船运稻米?只能说真是近来太过于得意忘形,鬼迷心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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