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有些意外,似乎不相信夏浔真的明白他心中所思,便很感兴趣地道:“哦?你真的明白?说来听听。”
夏浔道:“皇上怕的不是他,也不是那些仍想跟他走的人!这天下已经掌握在皇上手中,他们没有那个本事夺走。皇上怕,是因为皇上有要维护的东西。”
“哦?”朱棣眼中已隐隐放出光来。
夏浔一字一句地道:“以前,这是他的天下;现在,这是皇上您的天下!”
朱棣眼中露出一丝笑意,赞许地点点头道:“不错,区别正在于此。以前,这是他的天下,朕是那个打天下的人,要打天下,就得‘破’。朕不怕天下大乱、不怕黎民百姓流离失所。因为这天下是他的,他才是守护者。天下越乱,对朕就越有利,百姓们越吃苦,就越会憎恶他的无能,对他怨声载道。”
朱棣的目光灼热起来,沉声说道:“可现在不同,这天下现在是朕的,天下黎民现在都是朕的子民,朕才是守护者。所以,朕不想乱,也不能乱!朕不能让子民们颠沛流离,困苦不甚,朕要做一个万民称道的好皇帝!朕要给子民富足、太平、安乐的生活、天朝上国的尊严和荣耀!朕要大治,不要大乱。
然而,偏有些人只重道统。哼!古来圣帝明君,有几个是前人指定的呢?可他们不在乎,他们个人的生死,他们不在乎;别人的生死,他们同样不在乎;天下人的生死,他们统统不在乎,他们只在乎他们心中的道!”
朱棣喘了口大气,声音低沉下来:“朕钦佩他们的气节,却不能容许他们这样胡来。然而,这世间最难征服的就是人心,朝阳门外,连楹、董镛明知必死,却拦马骂驾;黄观、王叔英,募兵归来,闻知朕已得天下,竟尔投河自尽,这些事你都知道了吧?”
夏浔点点头,朱棣叹息道:“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他们以自己的一死,报效他们的君王,气节可嘉,且又无损于他人。朕只是担心,有些人会居心叵测,不断地在暗中捣蛋,甚至以所谓的大义蛊惑愚民跟着他们一起捣乱。
朕不可能把这天底下的官儿都杀光,就算都杀光了,换上来的还不是他们的门生弟子,还不仍旧是读书人么?以前,朕取天下,凭的是手中一口剑;而今,朕坐天下,却不能靠杀戮,杀戮得不到人心。”
夏浔心中一动,脱口说道:“莫非皇上打算赦免方黄、齐泰?”
这句话一出口,夏浔就知道自己说了蠢话。朱棣可是自始至终以靖难自诩的,好嘛,你靖来靖去,把皇上靖死了,自己坐了天下,接下来,你要靖的那几个朝中歼佞一个个啥事没有,拍拍屁股放回家去了,甚至招为己用,你这不是授柄于天下?你就是说破了天去,还是乱臣贼子!
再说,对于方黄齐泰那几个人,受其迫害的那些王爷们在死死地盯着,屈死的将士家属们也在盯着,四年的战争,需要有人负责、无数亡灵,需要有人负责。放了这几个愚夫子,换不来士子们的拥戴,反而要失却诸王和北平系将士的民心。这是政治,不是请客吃饭,必要的血,是必须要流的。
果然,朱棣冷笑一声道:“朕不恨忠于建文之臣,却恨极了诱导建文祸害宗室、败坏祖宗成法的那几个歼佞!方孝孺、黄子澄、齐泰,罪大恶极,断不能饶。”
说到这里,他又睨了夏浔一眼,不屑地道:“你以为他们是个什么东西,放了他们,就能换取天下士子人心?天下士子会把他们看得比道统、比建文更重要?”
夏浔赶紧道:“是,臣失言了。不过,尽收天下人心,这个实在难办……”
朱棣截口道:“你错了,朕哪有那么狂妄!尽收天下人心?没人办得到!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统统做不到,再溯源而上,上古圣君,三皇五帝,尧舜禹汤,他们同样办不到,那根本就是痴心妄想。朕是说,尽可能的收文人之心,只要大部分文人为朕所用,那就够了。可是,文人不好对付啊……”
朱棣苦笑起来:“他们拿不动刀枪,也不怕刀枪。他们的武器是笔,怕的也是笔,他们就怕那一枝笔污了他们身名之后,为此,他们可以不怕死,可以不要高官厚禄,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你说朕还能拿这些读书人怎么办呢?”
夏浔忽地想起了方才在宫门口偶然遇到的解缙,不由精神一振,脱口说道:“那皇上何不做一件文化大盛事,让天下士子参与其中呢?这是彪炳千秋的荣耀之举,足以流芳百世,世上还有比著书立说更能流芳百世的么?仅此一举,皇上就能招揽天下士子之心了!”
朱棣身子一振,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你说甚么?仔细些,快快说与俺听。”
夏浔见他站起,忙也起身道:“从古到今,经史子集、佛藏道经、戏曲小说、工艺医药、志乘杂史汗牛充栋、无穷无尽,各种典籍卷帙浩大已极,如果皇上号召天下文人,把自有文字以来,历代经史子集、百家之书、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等诸子百家各种书籍全部收集起来,誊录整理在一起,汇编成一部大典,这岂非旷古未有之文化盛事么?”
朱棣两眼亮,呼吸也急促起来,他已经明白了什么,可是还想听夏浔说的确切,便疾声道:“你说下去!”
夏浔道:“是,咱们号召天下文人捐献图书,无须原本,只须抄本即可,对价值非凡的孤本、珍本、善本还可以在大典中注明拥有者的名字或予表彰,这样文人必然踊跃。像这样一件文化盛事,普天下的读书人都可以参予其中,光是集中在京师负责采选、清抄、校正的名士文宗、宿学老儒至少也得数千人,而这数千人,可就是天下文人中的精英了。”
“等等……”
朱棣一举止,制止了夏浔说话,在殿上快地踱起了步子,半晌,他突然停住,喃喃地道:“这样一件文化盛事,无关于本朝,无关于朕,它是继承列朝列代之文萃,传承千古的一桩大功德,没有哪个读书人不愿参与其中。
可是这件大功业,是在朕的支持下才完成的,又岂能少得了朕的功劳?当天下文艺之英,荟萃于京师,共同参与这桩大功德的时候,他们还能生起反抗朕的心思么?朕与他们共同完成这文坛盛举,于潜移默化中,不就获得了他们的拥戴么?哈哈……”
朱棣仰天大笑,欣然道:“妙啊,太妙了,这是投其所好,而且是他们无法拒绝的诱惑。哈哈哈,杨旭,真有你的,你怎么就能想出这样的好主意,好!太好了!”
朱棣在房中走来走去,一副摩拳擦掌、迫不及待的样子,好象恨不得马上就着手实施。
夏浔见状,忙又提醒道:“皇上,此事重大,急不得。先,皇上得有几个得用的才子名士,其次,惩办建文朝歼佞,必将在朝野激起一片震荡,总得等风声稍歇。再者,这是皇上主持的一桩文坛盛事,如今还是洪武三十五年呢,总要到了永乐年,才好颁布实施,如此,才是永乐之盛事!”
朱棣受他提醒,憬然道:“不错,不错,饭要一口口的吃,路要一步步地走。俺不能艹之过急,这事得待天下稍稳之后再说,那时招揽民心,也比现在容易些。”
他沉住了气,重新坐回椅上,笑眯眯地看着夏浔道:“俺心中这桩大愁事,因你一言而解啊。呵呵,对了,听说你今儿去王宁府上吃酒了?没让俺搅动了你的兴致吧?”
夏浔苦笑道:“吃酒是假,其实是为了问候郡主,小郡主现在住在王驸马府上,臣也不能把郡主往那儿一丢,就不闻不问了呀。”
“啊,对!”
朱棣拍拍额头,说道:“茗儿那丫头现在怎么样了,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她不再为增寿之死而时时伤心了吧?”
夏浔道:“那倒没有,不过……她还是不肯回中山王府去。”
朱棣脸色沉重下来,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丫头也着实地可怜,等她姐姐从北平过来,俺和她姐姐商量一下,找户好人家把他嫁了吧。”
夏浔听到这话,心中攸地闪过一丝难言的滋味,忽然觉得那心沉甸甸的象灌了铅似的,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
朱棣抬起头,又对夏浔道:“她不回去,就不回去吧,朕准备把增寿名下的房产,再加上原中山王府的一部分产业拿出来,做为定国公的产业,增寿的长子是要继承定国公之位的,如今他已经知道增寿是被他的伯父绑到宫中为建文所杀,这一个屋檐底下,是住不得了。
你和增寿素有渊源,明曰,就由你替朕走一趟,让增寿这一房搬家,妙锦要是愿意,叫她也搬过去,先住在定国公府,什么时候有了人家,什么时候从定国公府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夏浔起身,默默地应了声是。
朱棣的脸色稍稍阴沉了一些,又问:“徐辉祖,现在都在做些甚么?”
夏浔答道:“徐辉祖每曰都守在祖祠里,已经三天了。”
朱棣冷笑一声,道:“不然,他还能怎么样?众叛、亲离,莫过于他了!”
夏浔有些担心地道:“皇上准备对他怎么办呢?”
朱棣沉默了许久,缓缓扬起头来,盯着殿顶藻井,久久,方道:“明天,你去中山王府,把这件事一并解决了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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