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蒙古女官一直低着头。
皇后又说道:“你好歹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沈妹妹却更可怜……唉,本宫也想不到会出这样的事,穆武王竟敢谋反,铁甲军竟敢对圣上不轨,战乱一起倒连累了你们这些女眷……”
“沈昭媛?”林媛惊愕抬头。
“是啊,沈氏昨儿与赵王骑马出营,到现在都不曾有踪影。”皇后说着拭一拭眼角:“沈氏也就罢了,只可怜我的皇儿,他可是皇上的独子……原本皇上要倾力寻找他们,不料穆武王反了,真是多事之秋……贵仪,你也累了,还是先回去歇着吧。”
皇后其实也没有时间和林媛多话。刚刚传来消息道叛军死伤大半,但穆武王逃了。局势还未定。
林媛对皇后行礼告退,转身时,脸色已经阴沉如水。
而那位蒙古女官方出了金帐就跨马离开了,连皇后想要送与她的谢礼都来不及收。
林媛叹一口气,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自然是不愿意留下来帮她作证——皇后的舌头很毒,乱军中的女眷的确不容易活下来,但比起死,失贞是更大的可能。
从这位女官在皇后面前的举动已经可以判断,她通晓汉语所以才能听懂皇后的话,只是不愿意和林媛说话。皇后问话时她一直低头不言,就是不想牵扯其中。林媛对此也无可奈何,对方帮她的已经够多了。
在扇玉出现后,林媛就怀疑那个想取自己命的人是皇后。只是对于皇后来说,用密林为陷阱来谋杀她的投资太大了,她并不值得皇后这样做。
但现在她已经可以肯定是皇后了。她被元烈救下时周围并没有秦国的军士,皇后能够知道她真正的救命恩人不是这位女官,而是蒙古王,只能说明皇后派了人盯她的梢。
那一片密林应该是为沈云容和赵王准备的,她和扇玉都是误入其中的倒霉蛋……其实也并非误入,她们一开始就存在于皇后的计划中,不是作为猎杀的对象,而是一个试验品。
她们二人被害与沈氏赵王二人失踪,刚好隔了一天的时间,这就是皇后为了赵王和沈氏所进行的一次试验。赵王是皇帝的独子,杀他风险太大,为防事情败露皇后先将林媛和扇玉送进密林,静观其变。随后穆武王谋反,围场一片混乱,她见时机恰到好处才再次送了沈氏与赵王进去。
对于这一对倒霉的母子,林媛只想送他们七个字——贪心不足蛇吞象。如果赵王能老老实实地呆在后营,而不是骑马跟在狩猎队伍的后头,皇后哪来的机会下手?沈云容光顾着儿子在皇帝面前争宠,兵行险招,被人算计了也是活该。
林媛在回了自己的帐子之后就病倒了。
她素来有娇气病,被迫玩了两天的荒野求生之后,身体真的垮了。她迷迷糊糊地发烧,初雪在她床边上抹泪,文嫔来探望过她一次,皇帝则连个影都没出现——确切地说拓跋弘在得知她完完整整地回来了就不再关注她了,现在的拓跋弘自个儿都在焦头烂额,没时间扯儿女私情。
林媛睡得很不安稳,倒不是被吓得做噩梦,而是外边太乱了。
在战火弥漫之中,与林媛有过交集却没有什么利益之争的扇玉始终没有下落,林媛与她萍水相逢又怕被她招来麻烦,自然不能去四处打听。沈云容和赵王也够倒霉了,突发战乱,无论哪里的守军都不够用,为了保护皇帝皇后哪里能分出兵力来搜寻他们。如果他们真的很倒霉被困在某处的深山老林里,拖个三五天就真是没希望了。
林媛拍着胸口,好险唉,只有她自个儿从皇后爪子底下逃回来了。
在迷迷糊糊卧病两日后的黎明,她强撑着起身去了外头。战鼓的声音那么近,烽烟亦在眼前。北塞本就是兵家交战之地,如今没有匈奴进犯,却是大秦内乱的战场。她看到拓跋弘站在最高的城墙上,帝王的威仪在战火硝烟之中显得更加浓重。
林媛撑着初雪的手也爬了上去。
逐鹿围场是真正的边关要塞,城墙高大且以白铁浇灌。林媛震惊与这样的场面,城墙下下兵戈交战,城墙上的守军射出密集的箭雨,血色飞溅。
这种时候,跟随拓跋弘站在城头上的自然是最心腹最受器重的人,左丞相,上官大将军,兵部与刑部的尚书,还有北塞的几位将领。皇后站在距离他一尺的身后,穿着最隆重的朱红色朝服;文嫔紧随其后,正手捧弓箭奉给拓跋弘。
刀兵交加的嘈杂之中,城墙之下突有一声高亢的喊声:“先帝分明传位与三王……”
这位军士粗狂的声色戛然而止。林媛望过去时,看到了拓跋弘亲手握着的一张弯弓。那射出去的燃着火的箭羽迅速将城墙下染成了火海,城墙上的人还在往下倒油。
穆武王手中的底牌其实只是一张轻薄的纸,所谓的先帝遗诏。其上到底写了什么已经永远没有机会被念出来,但谁都能猜到——当年的老皇帝宠爱李贵妃与皇三子,最终废嫡立庶也是有可能的,八年过去了,穆武王直到今天才有了充分的准备手执遗诏来向拓跋弘夺帝位。但很可惜,这张纸轻易地就被焚毁了。
林媛知道自己已经无需再看下去了。胜负定了,定得让她丝毫没有意外。穆武王已经没有了这张底牌,他从正义之师变成了真正的谋反逆贼,不论活捉还是就地处决都无关紧要了。
唯一出乎意料的,却是拓跋弘。林媛本以为是穆武王伪造了传位的遗诏,但当她看到受拓跋弘的命令将“真正”的遗诏呈上庙台的人是右丞相时,她就知道了,拓跋弘手中的遗诏,才是伪造。
按着拓跋弘的说法,为了取遗诏,他命心腹臣子五日前快马赶回京都……但只有林媛知道,五日前的右丞相正鬼鬼祟祟地躲在桦木林西侧的谷口,和一个后宫的嫔妃互通消息,那个时候他连穆武王要以先帝遗诏的名义讨伐拓跋弘都不知道。
林媛不觉得拓跋弘有什么不对,只觉得拓跋弘他爹太不靠谱了,原来最后还是要传位给三皇子。
摊上这样的爹,造反都是应该的。
在林媛转身离去时,身后文嫔问话的声音有些尖锐:“为何是右丞相奉遗诏祭天?皇上竟然将最重要的东西交由他掌管。”
林媛突然想起来文嫔的父亲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遗诏、国书、史料这类东西理应由翰林院掌管的。掌院学士这种官职和右丞相一样,没什么实权,但官位高,人称清贵。
有意思。原来不少人都打着主意想在穆武王的事情中立功。
可惜右丞相的反应才是最快的。他在穆武王初到围场时就上书参奏其有谋反之心,拓跋宏正好借题发挥,逼得穆武王不得不反了。
至于为什么最后会打起来?原本拓跋弘打算当场拿下穆武王,不料对方拿出了先帝的东西,当着北塞军士和无数文臣武将的面扬言拓跋弘篡位。臣子们都被吓傻了,很多人一看那烫金的丝帛都觉得那是真的,朝廷上人仰马翻,拓跋弘一时不能擅动。
所以穆武王就名正言顺地举起了正义的大旗。
但事实上,遗诏这种东西终究是不管用的,真正令穆武王一败涂地的原因是他那从齐州赶过来的十万大军被截杀在半路。
这样的事情不需要林媛去考虑,她甚至没想过万一输的是拓跋弘那该怎么办。那都是她无法涉足的领域,只能任凭命运摆布。
林媛觉得她可以回去了。她真的在发烧,而且她也并不想和皇后一样留下来——作为嫔妃,她最好离前朝的纷争远一点,在表面上。
这场被后世称为“北宫之乱”的兵变,在整个大秦朝的历史中都算不上什么大的叛乱。他日史书工笔,穆武王便是一个谋反篡位却无奈落败的藩王,身为胜者的拓跋弘,其威名也不会有丝毫的损失,不可能会有人怀疑他是否真的是先帝名正言顺传位的继任者。
成王败寇,不过如此。
五日之后的逐鹿城,战乱的硝烟已是消逝无痕。
穆武王在战败当天被就地正法,当然不能再叫穆武王了,他已经被废去了皇族身份。拓跋弘还给了他一个追封——悖逆庶人。
在打扫完战场、把北宫的栏杆帐篷等等修修补补之后,拓跋弘搞了个盛大的祭天仪式。理由是大秦的皇族十年都没来北塞打猎了,这次来一趟要告知老祖宗,让祖宗知道后辈们不曾忘了马背上得天下的训导,“顺便”告知一下铲除奸佞、镇压谋反的事。
皇室做起祭天的事真是场面恢弘,号角震得人耳朵疼,烧得正旺的烽烟把大漠的半边天都映红了,纯粹是为了彰显皇权的威仪。在北塞军士忠君爱国的呐喊声中,谁都明白这位站在尚登台最高处的帝王的权势只会越发稳固,哪里还有人记得穆武王手里那张说不清真假的先帝遗诏。
就不知拓跋弘他爹在天上听着心里作何感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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