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至亲至疏(1 / 1)

青帷马车稳稳当当地停驻,马车里的人却没有下车。

李春和一众内官、侍卫俱都屏气凝神地跪候在马车边。

良久,皇帝才走下马车。

李春边忙不迭地跟上皇帝,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皇帝的神色。

做了这么多年内侍,他还是头一回似今日这般抓心挠肝、茫然无措……

他是天子近侍,寻常百姓一辈子都无从得知的、勋贵高门也一知半解、讳墨如深的天家秘辛,他都了如指掌……

每每冷眼看着勋贵百官以及他们的夫人、甚至后宫里那些耳目不畅的主子娘娘们费尽心思探听消息,他心里都会泛起莫大的愉悦。

这种愉悦,甚至比那些人殷勤地给他送年节孝敬时的愉悦更舒坦。

可今天,他是玩鹰的被啄了眼,自己也尝了一回那滋味。

皇帝离宫一日。

至于皇帝去了何处、见了何人、所为何事……

他这个近身服侍的,一概不知。

能否探清此事,影响的绝不仅仅是他的心情,而是关系着他的前程和性命!

李春这样想着,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愈发恭敬地跟在皇帝身后。

皇帝朝着中宫行去!

李春心里的疑窦愈发地深,精神头儿也愈发地足!

他不禁暗自揣摩:夫妻没有隔夜仇,那话说的是寻常夫妻,似帝后这般,却是生生冷战了三年!

三年……

皇帝莫非是终于释怀了皇长子夭折一事?

皇后娘娘是天仙美人,龙凤胎又生得那般玉雪可爱……

初夏的风里带着难察的、细微的燥热,李春望着中宫殿门想:若今晚皇帝宿在了中宫……

那么,这后宫的风向,恐怕也要变了……

此时的中宫殿内,却全然不是李春所猜想的那番夫妻情浓的旖旎景象。

西侧殿里,皇帝坐在临窗炕桌上亲自烹着茶,皇后没有坐在皇帝对面,而是远远地坐在屋中小桌旁。

二人面上的神情是如出一辙的淡然。

而没有分毫怨憎、嗔怒、欢喜等情愫。

仿佛他们不是夫妻。

不曾并肩前行十余年,不曾生儿育女,不曾冷战三年。

满室寂然中,唯有茶香袅袅。

最后,皇帝先开了口。

他斟了一盏茶,置于炕桌上,微微侧头看向皇后,道:“从前你或许不信,可时至今日你总该看清……”

“后党文臣、杏林春、北沈、江湖侠士,还有,朕那个不堪大用的……”

皇帝到底没有说全那句话,他顿了顿,继续道:“你以为能倚仗的那些东西,其实都没有什么用处。”

皇后看向皇帝的眸光愈发地冷。

皇帝却仿若未见,温声继续道:“朕说这些,并非是奚落你。”

“朕从前便对你说过,你一个闺阁女子,能做到这样已殊为不易,朕很钦佩你!”

钦佩……

皇后眸中的冷锐散去,袖中的手却握成了拳。

她心底冷笑连连:呵,钦佩……

好一个“钦佩”……

从前也是这样,他耐心谦和地与她议事,诚挚地称赞她的想法,惋惜她非是男子……

有一回,在这样感慨后,他翻看着舆图册,随口说道:“不过,你跟着我,纵然不是男子,亦能有一番作为!”

这么多年过去了,皇后忆起那一幕,仍是历历在目。

那句话的内容,他说那句话时的神情,那晚端王府书房里的陈设。

时光定格在那一瞬,烙在她心底。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周身都罩在摇曳的暖黄烛光里,嘴角挂着浅浅笑意。

她来自现代社会,曾在电视里、大屏幕上看过无数中外男星勾魂摄魄的笑,也曾陪着客户上中学的女儿去听顶级流量的演唱会,看璀璨霓虹里,俊美如天神的年轻爱豆绽出倾倒全场的笑。

可是,所有那些笑,所有那些被妆发、剧情、音乐、灯光强化了的笑,都比不上他坐在烛光里无意间现出的笑意。

无意啊……

他们都是百转千回、思虑重重的性子,她便以为,那笑是他不觉中流露出的真心。

倾慕她的真心……

那个时候,她生出那样的想法,并不觉得是自己自作多情。

古代男子想要什么?

娶妻娶德,娶妾娶色。

现代男人想要什么?

好看的皮囊,有趣的灵魂。

她都有。

虽然她看过的言情很少,但从她穿越后的际遇来看,是妥妥的金光闪闪大女主剧本。

玛丽苏爽文么,槽点虽然很多,可如果落在自己身上,的确还是很过瘾的……

她一厢情愿地认定端王对她用情甚深后,再打量起他只觉得异常顺眼。

觉得他有抱负有手段,有颜值有腹肌,身份更是异常尊贵,奋斗过程也十分励志……

想着虽然他作为一个古人,思维有很多局限性,但那也不能怪他。

于是,明明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她却脑补出了一本情节丰满的“腹黑王爷的倾世王妃”……

以至于后来,她见他迟迟未对自己表明心意,想着现代女性不必似古人那般扭扭捏捏,索性……

自荐了枕席……

这样,才有的龙凤胎。

想到这里,皇后的手握得愈发紧。

圆房夜,她所有虚无的妄想都支离破碎,变成她两世经历里最深的耻辱!

行房前,他认真地问她:“你可想清楚了?”

那个时候,芯子里现代女性的她其实并不多么羞怯,但顾及到壳子乃是一个玉洁冰清的古代深闺小姐,因而在他问她的时候,她是垂着眸的。

未能看见他问话时的神情。

所以,她点了头。

当她意识到不对的时候,为时已晚。

倘若他果真如她猜想的一般对她情根深种,那么,他亲近她时就绝不会那么冷静克制……

她自荐枕席,用的由头是,她想要个孩子。

他便给她孩子。

此外,再无其他。

如今她虽然恨他入骨,可细论起来,她其实不该恨他。

那么,她经历了这样一场荒唐而屈辱的情事,又该怪谁呢?

皇后看向皇帝,他正对她说:“从前种种……”

“你有你的思量,朕有朕的……妄念……”

“可你我到底是夫妻……”

皇帝端起茶盏:“若你从此能收起那些手段,朕亦会敬你这位皇后。”

“你是皇后,奕梒便是唯一的中宫嫡子。”

“女学,亦可商榷。”

皇后定定地看着皇帝,眸中现出笑意。

她心底发出的笑声更大:你听,他在说,妄念啊……

真好笑啊……

她和他斗法得不到的东西,此刻他却拱手送到她眼前!

他为了那个人,究竟能做到哪一步啊?

他又凭什么觉得,她还是几年前那个一时糊涂的女子,几句似是而非的话便能骗过她呢?

在心底喧嚣的笑声里,皇后听到自己恭敬地答话:“臣妾罪责深重,叩谢陛下宽宥之圣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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