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章空中之雀
从东京滋德殿的一扇观景窗看出去,两个小男孩正趴在一颗桃树后面,衣服上都是土。郭璋爱干净,趴在那里一脸不情愿的样子,但被兄弟郭翃按着肩膀,也没动弹。那小子郭翃平素不太坐得住,此时却十分专心地趴在那里盯着前方。
一块砖石空地上,倒扣的箩筐被一根树枝支撑着;箩筐下面放着一只盛放大米的碗。树枝上系着一根麻绳,另一头就在郭翃手里拽着。
郭翃盯着箩筐里的碗一会儿,时不时又抬头看在树梢上盘旋的几只麻雀。
郭绍把二人的事看在眼里,也抬头观察天空的鸟雀。良久还不见动静,他便离开了观景窗。
这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的殿室中,因墙上贴着许多纸条,还随意摆放着不少卷宗,显得有点凌乱。郭绍在软榻上坐下来,继续瞧着墙上的纸条,全贴着人名。有的如耶律贤、萧思温、耶律斜轸等是名人,但也有不少十分陌生的名字,连郭绍也不太熟悉。
“那萧思温被陛下成日想着,不知该不该感到荣幸。”符金盏舒缓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郭绍转过头,便看到她微笑的面孔。过了如许久,郭绍的身体好转了很多,最近不上朝不过是在装病;符金盏现在最关心的不是萧思温、而是他,因此气色心境挺好的样子。
郭绍摸了一下脑袋上的浅发,说道:“萧思温以奸计害我,把我弄了个半死,还因此死了那么多人。下作也便罢了,奸计居然得逞,这是对我的羞辱和玩弄!我回报他一次,心中实在憋屈!”
“萧思温会上当么?”金盏轻声问道,饶有兴致地看着墙上的纸片和图上圈圈勾线的潦草东西。
郭绍一语顿塞,连他自己也不能完全确定。
等待的时间过得非常缓慢,越是期待结果的揭晓,越是心急。他虽然没有亲自上场,但只觉比实施阴谋的那些人还要难熬。郭绍忍不住站了起来,在斗室之中踱着步子。
他见金盏在默默看着自己,便开口道,“朕已尽力部署周全细致,但这种事最终还是要看对手的反应……”
郭绍走到案前翻看了一会儿,又道,“辽国学我的法子,有专门的奸细间谍衙门;但现在看来,远远不够成熟。主要是组织形式太差,奸细之间竟有熟人,相互认识,也能相互联系!所以内厂在清查下毒案时,顺藤摸瓜把他们几乎所有人都查了出来。朕没下令动那些人,当时才想出了这个布局。”
符金盏饶有兴致地听着,“当初陛下要求奸细相互不认识、只能单独联系上面一个人,从选人之初就未雨绸缪,实在是深谋远虑。”
郭绍倒没觉得自己多高明,这种事儿实在是基本的见识。当年小学课文就科普了间谍的基础,就是纪念李大钊那篇,窗台上放一盆花作暗号的描写。
“辽人却没想到这些,他们也没经验。”郭绍道,他沉思片刻,说道,“金盏可知奸细衙门最怕的事,并非被抓捕,而是暴露了还不自知,得到假消息还信以为真!”
金盏有些仰视地看着身体高壮的郭绍,“便是从一开始的细枝末节,就在陛下的布局之中?”
郭绍点头道:“正是。辽国在东京的奸细没剩几个了,杨业从东京逃离时,租马的地方、出城的路线、逃跑的行装,都要让对方有所察觉,不然怎么让萧思温确定杨业是逃跑?
还有折德扆身边那党项人折黑哥,是折德扆信任的人,没有他主动给予辽国奸细机会,如何容易被收买?”
金盏点点头:“饶是如此,也不过是一些蛛丝马迹的旁证。陛下觉得此事可行,主要还是萧思温此人愿意相信。”
郭绍赞道:“金盏说到了关键之处。萧思温本有大才,但辽国内乱根源太深、他也是第一次主持整个辽国的局面,那位置坐得不怎么稳当,显得急躁了。不然以他的地位,怎么连下毒这等阴谋都用上了?还有李处耘带兵在外时,萧思温也派人送信怂恿李处耘造反。朕看萧思温的作为,只要有一点机会,他都会试试,不把咱们搞垮誓不罢休的作势。”
金盏的笑容消失不见,轻声道,“这等包藏祸心之人,着实要尽早除掉。”
郭绍点点头,走神了一下,又在琢磨部署中的各种细节……他的思维方式与世人不同,此时的人们谋事,也常从大道理上思考;但郭绍不同,他常从具体的每一件事中组合。大抵是因为从小就被洗脑、万物由微粒组成的缘故。
金盏又忍不住说道:“杨业和折德扆完全可信?”
郭绍心里觉得很可信,但也有理由:“杨业知道我无大碍,为何要反?”
不过所有的预谋都有一个问题,就是总存在不可控的意外,也许一件小事就能改变整个大略。郭绍沉思许久,拿起桌子上的一张新纸条,走到墙边贴了上去,上面写着两个字:杨衮。
……
代州前营军府中,杨衮一身长袍头戴幞头,和汉人范忠义一起,不动声色地跟在杨业后面。
这时从大堂中涌出来了一大群官吏,闹哄哄的场面,有人说:“杨将军来了。”“他娘的啥意思……”
“稍安勿躁,诸位稍安勿躁!”杨业抬起双手,身边的侍卫纷纷把手放到了刀柄上。
杨衮一言不发,聚精会神地观察面前的一群人,大多手指干净,指甲无任何泥垢……汉儿的文官从读书科举开始,就十指不沾阳春水,根本不干活的,手就看得出来。
还有那些人脸上的皮肤还算白净,不像是长期风吹日晒的人。杨衮甚至注意官吏们身上的腰带、玉佩、气质仪态等。
“杨将军这样把咱们软禁在此,想过后果么?”一个红袍官员冷冷道,又气势十足地大声问道,“哪一条律令给了你这个权力,哪个人给了你这个权力?!”
杨业好言道:“王长史言重了,哪里算是软禁?辽军正在北面聚集,河东有契丹人的奸细,本将也是为防万一……”
“啥?杨将军倒怀疑起咱们来了?”那红袍官儿道。
马上又有人骂道:“甭客气了,杨业居心昭然若揭!”
杨业盯住刚才那人,问道:“什么居心,你倒是说来听听?”
那人道:“什么居心你自己不知,还来问老夫?”
杨业皱眉道:“尔等且好生在此呆着谋划对付辽军南侵是正事。”说罢转身便走。
人群里嚷嚷道:“杨将军多想想怎么向朝廷交代今日之事罢!”
一行人快步退走,那群人追了上来,被侍卫挡住了。毕竟是文官,笔墨、口舌甚利,动武就不行。
他们离开军府,回到杨业的院子。屏退左右,杨业便问:“杨将军可觉得有啥蹊跷?”
“大帅海涵,在下非不相信您。”杨业鞠躬道,“只是事关重大,在下等多看看,也好回去交代。”
杨业哼道:“本将看你们就是不信。这种事儿,谁都想让别人先动手。”
杨衮摇头否定,不再争执,反正看也看了。
“辽军何时动身?”杨业低声道,他有些急色,“事已至此,你们也看到了,本帅怕夜长梦多控制不住局面。”
范忠义抢先答道:“萧公已在丰州(呼和浩特)准备妥当,大将萧咄里率大军十万(号称)以待!”
杨业皱眉道:“究竟有多少人马驰援?”
范忠义沉吟片刻道:“应该有三万多步骑,其中契丹精骑万余骑,奚、女真步军两万。萧公亲自坐镇丰州。大帅只需派信得过的信使,拿着咱们的书信去丰州,自有萧公接见;萧公一得到消息便调兵至云州,大帅得以固守雁门为名,将云州移交大辽,便于辽军靠拢。”
杨业一边思虑一边微微点头。
范忠义又道:“咱们二人暂且留在代州,以便与萧公互通南北情状。”
三人遂计议定,杨业让他们回住处写信。
……半个时辰后,杨衮和范忠义一起亲笔签名的密信被人先拿到了杨业的上房中。
这时房间里已多了两个人,一个是礼部侍郎、内阁辅政卢多逊,一个是杨业的二弟杨崇勋。
杨崇勋从(后)周开国就一直效命中原朝廷,又是杨业的兄弟,算是比较可信的人,他此时主持雁门关防务。
北汉未灭时,杨家两兄弟各为其主,是因为杨家祖上想两边押宝。杨家世居边陲之地麟州,本是地方豪强。周朝时,杨崇勋奉父命投大周;杨业则少年时就被送到了北汉皇帝身边鞍前马后效命。作为很明显,就看哪边能获胜……北汉虽偏安一隅,但毕竟五朝皇帝都在河东成事,不能说完全没有机会。
后来中原王朝日渐强盛,郭绍灭北汉时,让杨业投降,主要还是靠杨崇勋从中牵线。
杨业先看辽国二使的书信内容,上面写一切如同所料,没有任何问题,叫萧思温接手云州进逼雁门,待二使与杨业约定妥当,返回辽营便进雁门关。
书信没啥问题,杨业还是忍不住说道:“杨衮或许看出什么端倪了,我总觉得他很怀疑咱们。”
第八百七十一章到嘴边的肉
中秋节过后,整个河东地区兵马汹汹,四股大军都仿若箭在弦上,情势日渐变得凶险而复杂。
东京来的一股禁军渡过黄河,至河东潞州,具体兵力不详、阵仗很大。从各方消息获知,此番东京任命的主帅不是老帅大将,主帅却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董遵诲,副将周通、邓飞、李继隆,李继隆乃开国公李处耘之子,才十几岁大。但这也从另一方面证明东京朝廷十分防备内乱,不敢启用威望太高的大将!
河东军杨业下令从云州撤军退守雁门,将主力数万聚代州,反迹昭然;潞州的大许禁军应该就是冲他来的。
辽军则部署于丰州、云州,北院枢密使萧思温、驸马萧咄里(辽帝耶律贤的姑父)率主力进驻云州,逼雁门。
而武州(张家口)的高彦俦部也大肆聚兵,蠢蠢欲动,目的不明。
情势错综复杂,但代州的主要人物心里都有一些线索判断。
在范忠义等人看来,就差进入雁门协助河东军起事,大事可成。杨业他们则只等辽军入雁门好关门打狗。
“八月二十八日!”
杨业与范忠义等二人约定,“八月二十八日,本将下令二弟杨崇勋,以换防为由从雁门撤军,辽军定要在当日趁机入雁门!”
不料杨衮忽然说道:“在下建议,八月二十六晚将前营军府的人全部杀掉,以免起事时节外生枝。”
杨业听罢顿时一愣,不动声色道,“事成后再杀如何?”
杨衮却一言不发,饶有兴致地端详着杨业的神情,好一会儿才道,“大帅把事情做到了这一步,东京平叛人马已至,脸面早就撕破了,迟早都要杀的,还留着隐患作甚?”
就在这时,杨业忽然“哈哈”大笑,抚掌道:“杨将军所言极是,差点百密一疏。”
杨衮也面露笑容,却是笑得十分刻意,简直是皮笑肉不笑。范忠义也陪笑起来,“大帅放心,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矣!”
送走二人,杨业立刻去前院上房见等在那里的卢多逊、杨崇勋。
“杨衮要求杀掉前营军府官吏。”杨业见面没有任何别的话,开门见山就说道。
卢多逊和杨崇勋都是一惊,杨崇勋忙问:“长兄答应他了?”
杨业点头称是。
杨崇勋马上一拍大腿:“这下岂不是要露陷?”
“不马上答应他,当场就要露陷!”杨业皱眉道,“杨衮一说这事,我忽然就明白了,他果然早已起疑,且此事早有预谋。之前就做了两件事为先手:其一,先看被羁押的军府官吏,不仅为了验明官吏真假,而且记住了他们的大致长相,以便杀人时对照;其二,送信时,信里有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要他们二使回云州见萧思温后,辽军再入雁门。”
杨崇勋道:“这么说来,杀不杀人都要露出破绽?”
“正是。”杨业道,“不杀必被杨衮认定是计,而照原来的计谋杀那些死囚凑数也会被识破。”
杨崇勋不甘心地问:“万一萧思温没看出信里那句话(人回了,军队才入关)哩?”
“唉,咱们疏忽了送信的人,那厮恐怕带了杨衮的口信。”杨业仰头长叹一声。
三人面面相觑,十分沉闷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卢多逊总算开口道:“杨衮这厮,套路不作痕迹,不显山露水……”
杨崇勋骂道:“他娘的!难道眼睁睁看着到嘴边的肉飞了?”
卢多逊道:“下官以为,趁事情还没走到最后一步,立刻禀奏官家!先放信鸽,然后派人快马加急送信。”
杨业道:“为今之计,别无它法。”
……云州城头(大同市附近),萧思温坐在墙上的椅子上,久久地看着南边一望无际的旷野,不说话也不动弹。成片收割过的庄稼地、荒草,偶有村庄,南面的地势十分开阔平坦。但视线看不到的尽头,萧思温知道有一道高大的山脉屏障,便是雁门山;河东与北方最重要的关隘就在此山之中。
旁边站着的是萧咄里,驸马在萧思温跟前也只能站着,如今大辽必萧思温权位高的就只有耶律贤了。
萧咄里已过世的结发妻是大辽先帝耶律璟的姐姐,从皇室派系看,此人算是辽太宗一系的人;不过他本人毕竟也是萧氏族人,而且妻子已过世,上京政变时立刻投了萧思温一党,所以萧思温还是很信任他的……曾与耶律璟家的人,反而有利于拉拢安抚太宗一脉。
大辽内斗很难扯清楚,其中原因之一就像萧咄里这样的处境,联姻十分复杂。
城外荒地上,一阵马蹄声十分明显,便见一股辽军骑兵正在奔走回城。萧思温饶有兴致地看着那群马兵,开口道:“云州这地方,丢得轻巧,拿得也轻巧。”
萧咄里道:“那时幽州大败,大辽皇帝被刺,人心惶惶,云州守将不战而逃。萧公仁厚,竟饶恕了他。”
萧思温道:“无论哪国内乱时,丢城失地岂不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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