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恩殿卧房里白烟腾腾,水汽弥漫。郭绍赤条条地半躺在一只大木盆里,里面装着黏糊糊如同泥浆一样的东西,还有热气;脑袋已经剃光了,被包在一团纱袋中,袋子冒着烟。
他被弄成这幅滑稽的模样,全是陆娘子的主意,因为御医们实在找不到解药的方子,连毒物也认不出来,只好由得陆娘子用奇怪的驱毒之法。
郭绍这样已经躺了快一个月了,现在醒了过来,仍旧躺在那里。旁边站着京娘,正轻言细语地描述着最近的状况。
郭绍听了半天,伸手把脑袋上的东西抓掉,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发现浑身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他便道:“叫人进来,把朕弄到金祥殿去。”
“陛下?”京娘愣了一下。
郭绍折腾着要从盆里爬出来,京娘赶紧扶住,喊道,“来人!”
很快进来了几个御医和一众宫女宦官,大伙儿七手八脚地弄了身衣裳给他穿上,又拿幞头给他遮住光头。接着他又被弄到了轿子上。
郭绍一时间感觉自己有了好转,若是医治无效,中毒那么长时间应该早就挂了,不会还能渐渐动弹。他在轿子上转过头对陆娘子道:“朕记得陆娘子的恩情和功劳。”
……符金盏在东殿里坐着,如坐针毡地等待着消息。
就在这时,忽见一个宦官简直是跑着进来了,金盏顿时一惊,盯着那宦官。宦官上前便道:“大娘娘,官家来了!”
“什么意思?”金盏瞪圆美目。
宦官道:“官家醒了,叫人抬到金祥殿来啦,正在路上。”
金盏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声音颤抖道:“官家好了?”不等宦官回答,她便起身,提着长裙快步向外走去。
出金祥殿北面,果见一群人簇拥着一架轿子从长街上而来。
郭绍的轿子被径直抬进后殿,金盏上前用力地抓住他的手,充满着期待地看着一声不吭躺在上面的郭绍,因为感觉他的手在反捏她有回应。
他睁开眼睛来,看着金盏点了点头,便放开她的手,从轿子上折腾了几下,周围的人感觉把他扶着坐了起来。
郭绍的脸明显瘦了,坐在那里呆了一会儿,说道:“弄碗粥来,糖和盐都要放。”
“快去!”金盏下令道,人们立刻忙活起来。皇帝为何要吃又咸又甜的粥,不得而知。不过这点要求肯定能很快满足皇帝。
等到粥送进来,符金盏亲口试了一下冷热,才拿勺子小心翼翼地喂着郭绍。郭绍显得十分沉默,喂他就张嘴,慢吞吞地吃了不少粥;金盏却是双眼都噙满了泪,却又渐渐露出微笑,她的朱唇在轻轻地颤动,见郭绍张嘴,她的小嘴也随之张开,关心之情溢于颜表。
郭绍把一整晚粥吃完,坐着歇了一会儿,便拿手试着支撑在轿子上。旁边的宦官赶紧上前来扶,不料郭绍怒视道:“让开!”
殿室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关注着郭绍。
郭绍微颤颤地竟然慢慢站了起来,昂首立在中间。金盏的眼泪顿时涌出眼眶,跪倒在地上,欣喜地仰望着那魁梧的身躯,众人纷纷跪伏于地大呼道:“陛下万寿无疆!”
“下旨,打开所有城门,解除东京戒严,叫李处耘等河西军将士进来。”郭绍站起来后当即便下旨。
……郭绍在金祥殿呆了近一个时辰,听金盏说完重要的事情和奏章,这才命人换上一身紫袍乌纱,叫人抬着到皇城正门去。出发前,他还照了一下铜镜,光头戴乌纱着实看着碍眼,主要是两鬓没有头发。
他被人抬上宣德门城楼,接近城楼时从轿子上下来,要自己走到人前,宦官王忠想扶,再次被他斥退。
身体状况似乎有所好转,但他依旧非常吃力,牙关咬紧,强撑着一口气才挪动腿……吃奶的力都用上了,这辈子从来没走过如此吃力的几步路,全凭身体里不放弃的一股狠劲!郭绍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蹒跚学步的年纪,一切都回到了起初。
但是每迈出一步,世界都重新向他敞开一大截!视线中,先是蓝蓝的天空,然后东京仿佛一望无际的屋顶从女墙上头进入他的眼前……
布满御街的铁甲人群出现面前,房屋之间仿佛到处都是人,有河西军,也有东京轮守的兵马和宫廷禁卫。将士们一下子聚拢到城里,仿若人海。
郭绍站在墙上,望着成片的将士。他知道,方圆数千里的广袤国土养起来的精锐,近半都在这里了。
陆续有将士发现了宣德门上的皇帝,人们纷纷仰头看过来,渐渐地郭绍被超过一万双眼睛瞩目。本来闹哄哄的场面忽然间反而安静了不少……想来皇帝重病不起的消息已经流传到了军中,但现在郭绍就站在人们前面!
大许禁军的主要兵员,依旧是周朝留下的禁军原班人马,而郭绍曾长期在禁军做武将,与将士同食同寝,大部分人不止一次见过他,当然认得。
郭绍一手扶住女墙,没有力气大声喊话,只是一手猛地举起剑鞘。
顿时人海呐喊震天,“万岁……”之声响彻整个东京。脚下的城池渐渐沸腾了,在这个时代,恐怕只有一个人能激起这么多人的反应。将士们举起刀枪刺向天空,有的高声喊叫,有一些地方的人群跪倒一大片,仰望着古朴城楼上的人。
不一会儿,身材魁梧的宦官杨士良走上前,举起双手示意,等近处稍稍消停了。杨士良才大声道:“官家言,天下亿兆子民,百户才能养精兵一员,尔等忠于朕,即忠于国家百姓。将士乃大许之利剑,宣扬国威,严惩不义,开拓万里!亦乃国家之盾,黎民要温衣饱食,天下要繁华富庶,必得坚盾护国境,方得国富民强。
朕信兄弟们皆赤子,保国泰民安!”
欢呼声再度升腾,东京无数的街巷、辽阔平坦的大地,与天空之见,都被这炙热的气氛充斥。
郭绍袍服里双腿发颤,便转身缓缓离开墙边,在后面黄盖底下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说道:“传旨,让李处耘、史彦超、魏仁浦、昝居润等上宣德门见朕。”
“遵旨!”
随后陆续闻讯过来的,还有朝中诸臣,宣德门上站满了文武官员、宫人和守城的禁卫将士。众人围着黄盖,表情凝重地等待着。
……等了良久,李处耘等人才接到旨意,策马赶到宣德门下。皇城宣德门大小几扇门都大开着,外面就是数万披坚执锐的凶悍武夫。
但又怎样?皇帝往上面一站,整座城都沸了,武夫们是谁的人,瞎子都看得出来。
李处耘额头上全是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骑马到门前,又和另外几个人一起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亲兵,看起来一切都很从容,但他此时的脑子完全是懵的。
回想起来,李处耘觉得自己从出征到回京,都听从朝廷命令,什么也没干!但心里却明白很多事儿瞒不过官家,莫名十分害怕。
他板着脸,硬着头皮一步步走上宣德门墙后的石阶。李处耘有一种预感,这将是自己一生最后的一段路!
魏仁浦和监军昝居润会告他的状,符皇后的话也会对他不利。明显拖延行程,意图不明!控制大军外围斥候,侵占前营军府权力!连白纸黑字的奏疏,也有逼迫警告朝廷的嫌疑……这些都不算是确凿的大罪,但造成的嫌疑就是必死的大罪:不够忠心!
李处耘早就知道,一旦涉及到朝廷大权,就分外危险,父子兄弟都可以相杀相残……
他现在毫无办法,纵是断头台,也只能束手就擒,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了。
猛然之间,从宣德门上看到的壮观景象激了他一下,视线一下子开阔,李处耘才幡然醒悟,自己在这阵子中一阵都在糊涂之中!所作所为没一件是对的……自己为何那么蠢,关键时刻竟然没有参破!可惜现在悔之晚矣。
李处耘一张红脸发烫,变得更红了,红脸黑胡子倒是相得益彰。虽然机会微乎其微,他心里还怀着一丝希望和侥幸……
毕竟郭绍一向还算仁厚有心胸,自己跟着打下江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说不定能免去国公爵位,下半生享个清闲富贵。走到眼下这般境地,这样的下场也是很欣慰,很值得感恩的。
一行四人走到銮驾前面,李处耘低着头,抱拳单膝跪地道:“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寿无疆!臣有负陛下重托……”
另外几个人也行大礼,魏仁浦说的也是套话,但语气里的轻快喜悦掩都掩不住。李处耘听在耳里,更是酸楚,心里只觉自己虽号称儒将,但比起真正的官场老东西还是差了火候。
郭绍一声不吭。李处耘虽没敢抬头直视,但依旧从余光里发现他瞪着眼睛,不过眼神似乎没有以前那么明亮,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皇帝没说平身,大伙儿便跪着也不吭声,这样的沉默,更让李处耘心里过了万重山一般。
第八百五十二章复合之信
刀枪铁甲的人海上方,白云在广阔的天幕变化莫测。郭绍开口道:“开国公,朕还是觉得自己比你活得久。”
李处耘的身体顿时又矮了一截,看不到他的全脸和眼睛,但他看起来着实吓惨了。不过毕竟是国公,李处耘没有任何失态,只是说不出话来了,说不定他现在身体比郭绍还虚。
就在这时,郭绍又道:“辽人在东北方围困辽西堡,相比之下,辽国更值得我朝重视。李公卸任河西军统帅后,重新挂帅,出任辽西军统帅,带兵援救张建奎,趁机将辽西走廊的契丹势力扫荡干净……”
“啊!”李处耘惊得发出声音来,刚才他陷入极度恐惧中没有失态,现在的意外却让他打断了郭绍的话,“陛下之意,要重新授老臣兵权?”
郭绍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现在宣德门上一众文武在场,皇帝不能打胡乱说闹着玩儿罢?
“臣……”李处耘抬起头来,怔怔地看郭绍。
刚才一番时间很久的沉默,郭绍已经想了很多事。虽然君主集权制度运行了无数个世纪,但此时文化还没被彻底阉割掉血勇之气,要留着一群勇猛的武夫保持武力强盛,势必会有一些副作用,比如有时候不是很听话……就像活泼有精神的男孩儿,通常都会比较捣蛋不服管教。又要将士们仿佛顺从的忠仆,又要他们勇猛,显然比较难。
郭绍还记得当年东京兵变,李处耘等人是提着全家脑袋跟着自己干的。他是个记好的人,这么多年同甘共苦过来,不能仅凭特殊时期李处耘表现得不那么听话,就把他往死里整吧?
只要自己还坐在这里,李处耘并不是什么威胁。
郭绍依旧不变以前的看法:在这世上,若是只用真心实意、高尚无私的朋友,那么几乎就没有人才可用了;从中央到地方几百州数以万计的官员,能要求每个人都对自己忠心耿耿吗?
相比之下,这帮老兄弟或许不是绝对忠心,起码比一般人靠谱。郭绍不愿意干自减羽翼的蠢事。
他也权衡过,经过这件事,李处耘对自己的忠心,反而会以前更多……就好像当年杨彪威胁自己要背后捅刀,郭绍反而在战场上救了杨彪,杨彪后来会觉得他软弱可欺么?
还有李圆儿,那女子傻傻等了他那么多年,又给他生了个儿子。郭绍实在不想辜负大伙儿。
郭绍把手伸进怀里,摸出了一张破破烂烂拼凑粘在一起的纸,递给旁边的宦官。宦官将纸转送到李处耘手上。
郭绍道:“朕不管尔等想什么,只看你们做了什么。朕相信李公的心,正如相信同生共死的兄弟们。”
“陛下!”李处耘忽然咚一声重重把脑袋磕在地砖上,双手捧着那张破烂的纸,奥陶痛声大哭。一个满脸大胡子的大汉,这么哭起来实在有点滑稽。
郭绍挥了挥手,“聚集辽西军后,朕命你先把国内那些乌七八糟的人,清扫一遍!”
此言一出,周围如同死寂,只剩下李处耘呜咽的哭声。郭绍微微侧目,见范质的脸已变得毫无血色。郭绍一时间没吭声,只觉精力实在不济,便叫宦官们上来,把他抬离宣德门,不再理会别的事。
……李处耘在宣德门上跪了许久,等魏仁浦等人都无趣地爬起来离开了,他还在发怔。
良久他才低着头拿袖子擦干净脸,独自从地上爬了起来,向城下走去。值守在城墙上的侍卫也不动声色地侧目悄悄打量他。
李处耘出皇城,骑马回家去了。
他刚一回府,妻妾和四个儿女都过来了,上前嘘寒问暖好不高兴。李处耘见着他们心里渐渐好受多了,他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
有时候人到了一定地位,图上进不是为了更大的欲望,却是为了安全,让有能力控制自己命运的人更少。皇帝对自己人如此宽容,这样都不计前嫌,还有什么能威胁李家的地位?李处耘觉得分外安心,甚至觉得只要保今上郭绍位置稳当,他的一切就一定能稳当!
李处耘放松下来,感觉十分疲惫,大起大落的情绪让他的脑袋乱糟糟,便道:“老夫要静一静。”遂去了书房。
他坐了一会儿,便从怀里摸出那张拼好粘过的纸出来,这张纸就是当时契丹人的信,李处耘撕了之后重新粘好送到东京来的。他放在桌子上,一面看一面琢磨。
皇帝肯定不怀疑他会叛国,李处耘疯了才去勾结辽国。
李处耘从这封信的时间推测,担心皇帝的病和辽国的阴谋有关,犹豫之后送回东京,是为了提醒朝廷……
而郭绍在宣德门上把它交还李处耘,又说了那番话,表明皇帝明白了李处耘的心……终究还是希望皇帝好,不愿意看到皇帝被人害,为了这个心不惜冒着私通辽国的嫌疑。就是那么个意思。
李处耘想了一会儿,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长吁一口气:总算干对了一件事!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情渐渐愉快起来。
这时,他听到门外一个声音道:“交给老夫,你们无事别来打搅,老夫有事与李公商议。”那是仲离的声音。
接着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是。”
李处耘等了片刻,果然见仲离端着一只茶杯进来了。李处耘皱眉看着他,心里老大不满意,觉得这幕僚的水平也那样……以前觉得还算老练,这回一比,比魏仁浦那帮官僚的眼光套路简直差远了!
仲离把茶杯放在书案上,顺手把放茶杯的木盘放在椅子背后。作揖道:“李公见了官家,发生了什么事?”
李处耘不悦地看着仲离:“幸得官家待旧人厚道。”
仲离点头道:“老朽猜到了,不然李公怎得这么快安然回来?”
李处耘叹了一口气道,“现在想想,我实在羞愧,只觉无地自容!”
仲离摇头道:“李公防的不是官家,而是符家。”
李处耘听罢沉默不语,皱眉深思,仿佛入定了一般。确如仲离所言,他心里提防的并不是皇帝,大伙儿一起九死一生过来,李处耘完全没有要挑战皇权的想法,但是符家……如果皇帝不在了,他确实对符家掌权很不放心,就算自己想做忠臣,也想自己主动去做,而不是将生死起落授予对手。
良久他才道:“反正咱们确实没干对,人魏仁浦经历一次风浪,什么事都没有,反而又在官家心里又多得一分信任。”
仲离道:“符家并不会把一个文官视作对手。”
李处耘不置可否,他总觉得这事儿自己干得荒疏了,一定有更老练的做法。他一边苦思,一边端起茶杯缓缓饮了一口,只觉得茶水有股难闻的怪味,便把茶杯放在桌案上,皱眉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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