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绍相信大伙儿明白的,人对自己的利益总是很上心。
果然不出所料,王朴首先起身拜道:“陛下待臣等已厚,如此厚恩,臣等何德何能敢要?”
立刻大伙儿都附和,故作推拒,“臣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有俸禄,不敢受此大恩……”
郭绍知道这都是礼节罢了,并非真心推拒。就好像他登基时还推辞了三次一样。
郭绍也不是钱多得没处花,这等“厚赏”实在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认为是必须的一个环节。他觉得“分享”是一个组织非常重要的基本,到了这个地位的文官,如果不能从扩张中分享好处,他们肯定不会支持现定的国策;而战争国策也不能只靠军队,战备、军需、征召等等都需要各衙门协同。
后世大明太祖就用失败的治国理念实践了一些事的不可能性。明太祖给官员发低工资,剥皮填草严惩贪墨,可是明朝官僚士绅显然自己想办法弄到了更多利益。
郭绍需要与他们分享,才能保障整个大局的进展。禁军大将已经从皇室得到了丰厚的回报,有决策权、统摄百官的大臣也该到参与分羹的时候了。
郭绍嘴上当然不谈自己的真实想法,当下便一本正经道:“尔等不得再推拒,在座诸公,为朕与大许朝殚精竭力,朕焉能薄待?”
大臣们听罢感激涕零,连宰相范质也一起跪伏在地,千恩万谢,十分感动。毕竟郭绍不止停留在嘴上嘉奖,是很有诚意的实质作为。
魏仁浦朗声道:“天子如此厚待,臣等敢不忠心?”
李谷慷慨道:“陛下英明,臣子忠心效死,老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郭绍坐在那里,脸都笑烂了,看起来对大伙儿表忠十分受用的样子。不过他还没有被一群人捧得昏了头,当下便道:“不过朕尚有一事要与诸公商议。”
“陛下下旨便是,臣等维陛下是尊!”
郭绍点头道:“好!朕以为土地兼并太甚乃历朝历代的最大积弊,而诸位乃百官之寮,应为天下之表率,从今往后,咱们君臣约法三章,各家及三代内亲属占地总数不得超过三百顷,何如?尔等放心,朕总不会亏待你们。”
顿时无人急着表态,都在侧目看其他人的姿态。
史彦超笑道:“你们这些文官,从了罢!咱们封爵厚禄,不也高高兴兴地交了兵权?”
众人听罢顿时愕然。不多时王朴率先表态遵旨,大伙儿也跟着纷纷赞同。
郭绍“哈哈”大笑,笑容有作戏之感:“甚好甚好,朕麾下皆为忠臣也!有啥事咱们朝廷里君臣商量商量,朕可不想弄得臣子欺上瞒下,视君主若仇寇……”
九个人纷纷跪伏在地,陆续道,“为臣者,不忠不孝天地不容!”“叩谢陛下之恩……”
他们行跪礼,但说话的口气却理直气壮,毫无卑躬屈膝之感。
郭绍脸上还带着笑,有点僵,好在御座位置高,别人不容易发现他是何种笑容。不过他觉得有些东西确实很微妙……古人一般不会给人下跪,认为是耻辱;但对君主、父母下跪,他们并不觉得有丝毫的下作,反而理直气壮,忠、孝着实太深入人心了。
国家能保持秩序,这些东西起到了极大的作用。所以郭绍哪怕觉得制度很落后,却不敢轻易去动摇根本,人类一旦失去秩序理智,非常可怕。
郭绍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接着说道:“今日议事开始。”
大伙儿听罢没吭声,敢情场面上谈谈笑笑地说了那么大一件事,议事还没开始?
郭绍开门见山利索地说道:“两件事得知会诸公,军费最多不超过三百万贯;日本国极可能与辽国勾结,知道了我朝之企图动机。”
他微微停歇,又用清晰又快速的言语道:“如此一来,对日本国之策,一开始便不能以灭国国战为方略。
军费不够;而且便是攻下日本国都城,一时亦无力控制各地。另外夏州之战引诱敌兵聚集大多数青壮、一战消灭其反抗潜力,此番可能难以故技重施了。一旦过于急进,在日本国可能陷入长期分散的战争泥潭。
朕以此番之目标,暂时可定:其一,在日本国沿海立足,拥有港口和堡垒据点。其二,控制山阴石见银山。其三,议和通商。其四,教化其民,因势导利,倡佛法、渐灭神道。”
他尤其重视最后一条。日本国与平夏党项不同的地方,他们弄出了一些与中原王道理论不容的思想性的东西……文化、信仰,才是一个族群最顽强的东西。日本国神道与中原王道似是而非,这种对大许朝最不利;就好像宗教里,“异端”比异教徒危害更大的原因。(异端便是同一宗教,不同教义诠释。)
郭绍话音刚落,王朴争先恐后,有点不顾风度的样子,急忙道:“臣请缨主持前营军府诸事,为陛下分忧。”
郭绍见状微微有点诧异,心里稍微一想,王朴似乎是怕魏仁浦功劳过大,今后压他一头。王朴一直魏仁浦地位高,此时讲究上下尊卑,若是曾经的上峰要在下属面前低人一头,着实是很抹不开脸面的事。
“准王使君所请。”郭绍道。
史彦超也急不可耐道:“末将请为前锋。”
这时郭绍却道:“用兵开战,暂时不急。”
不管怎样,郭绍的作风已经很急了。这时代,干一件大事通常非常慢,比如日本国摄关大臣答应朝贡,这个期限可能是二十年、甚至五十年!或者一次国内的革新,过程可能是十年二十年!
但郭绍的性格不同,他比较习惯雷厉风行,想到的事就马上干。如此作为有时会显得激进,造成一些副作用,如禁军兵制改革,立刻造成了严重的钱荒。不过很多时候,却是利大于弊,有些事不过是效率问题……人人都说日本国海阔路远,实际多远?行船不过几天的路程罢了。
第七百九十九章樱花
杨衮挟国书辗转到平安京,同样受到了日本国官吏的接待礼遇,但未能得到重视。有官员前来拜访谈论,皆含糊其辞,有敷衍之嫌。
他顿感此行不易。
半月后,又有访客来到行馆,不过是个仆从带来的书信。杨衮展开一看,上面用字迹清晰的汉字行书写成,自称日本朝廷参议小野好古,想邀请大辽使节杨衮到他居住的寺庙品茶。
幸好杨衮以前长期和幽州南院、北汉国打交道,看得懂汉字,不然这书信还得叫人翻译。
杨衮在平安京人生地不熟,正愁没有门路,只要有日本国官吏愿意结交,他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他看了一眼带信的仆从,腰间挎着短刀,没戴帽子、头上梳着发髻,颇有几分汉儿的装束模样。他便随口问道:“令公为何住在寺庙?”
仆从用汉话道:“小野君精通战阵、和歌,也对佛法修为颇精,常住在寺庙。”
杨衮点点头,“请带路。”
身在异国,杨衮只带了两名随从,一行四人骑马出城,及至一座山前,他们只得留下一人看着马,弃马步行爬山。那山间蜿蜒陡峭的土石小路,很快就让杨衮颇感艰难。
走了近半个时辰,这才在葱郁的山林中看到了寺庙檐牙。此时杨衮已累得气喘吁吁,头昏脑涨,若非看到房屋屋顶了,他真是有点坚持不下去。杨衮也是武夫,但在北方草原,实在很少爬这么远的山路。
“笃笃笃……”木鱼的敲击声和听不懂的日语经文唱诵朦朦胧胧,杨衮只觉头部缺血似的,早已失去任何欣赏的兴致。
日本仆从伸出拿着短刀的手臂,挡住杨衮身后的随从,又鞠躬指着前面寺庙的门口。杨衮气喘吁吁对随从道:“你在此等我便可。”
他独自循着方向走进去,长吁了一口,累得想马上就坐下歇气。
就在这时,杨衮察觉有人跪在自己身后,他急忙回头一看,见一个穿着衣裙背着枕头的女人正拿毛巾擦着地板上的泥印,他低头一看,靴子上全是泥,而这寺庙厅堂的地上竟也一尘不染。
杨衮不动声色地把靴子脱了。
没一会儿,一个面目清瘦、身材有点矮小的光头中年男子走了出来,鞠躬道:“贵客定是大辽使节杨君,本人乃邀请杨君的小野好古。快请入座。”
杨衮沉住气,先以手按胸,向那人执礼罢,这才走到一张茶几前,见有个蒲团,便盘腿在蒲团上一屁股坐下来。他把帽子脱了,顿时露出了秃顶髡发。
或许这日本男子觉得他很怪异,但杨衮同样觉得这厮奇怪,剃着光头当和尚,却又是武将,寺庙里还有穿衣裙的女人……
小野好古微笑道:“大辽契丹人见面执礼是不说话的?”
杨衮道:“汉儿见面会寒暄,我们只需鞠躬表示尊重主人。”
小野好古点点头:“不同地方来的人,习俗不同,我们得渐渐才能了解。”
杨衮琢磨稍许,回应道:“我便是杨衮。”
小野好古听罢顿时又笑了一声,道:“那么杨君此番不远数千里来到平安京,便是为了帮助我们抵御中原的进攻?”
杨衮不动声色道:“某受大辽皇帝及北院枢密使萧公重托,正是为此事而来。不知小野公是否闻知中土大事,蜀、唐、南汉、东汉,及党项平夏、大辽幽州已被许国所占;许国主郭绍野心勃勃扩张进取,大辽已深感威胁。
如今大辽已得确切消息,郭绍为图日本国银矿为军费,正在准备入侵东岛。若是日本国能抵御许军进攻,对大辽同样作用重大。”
小野好古没有马上反驳,并附和道:“杨君如此说来,似乎合情合理。”
杨衮忙道:“大辽上京、渤海有汉儿工匠,能帮助贵国炼出白银,贵国依靠银山必能更加富庶;我国还能帮助日本国兵马了解、应对许军战法……”
小野好古忽然一改客气谦逊的伪装,有点不客气地打断了杨衮:“大辽朝廷之意,是两国结盟,共同对付你们的强敌许国?”
杨衮顿时一愣,心下一股火气莫名地冒上来!
这日本国人表面上貌似谦逊,实则十分狂妄!他也太看得起自家了,堂堂大辽便是为了对付许国,犯的着与东岛结盟,借助他们的力量?
杨衮冷冷道:“小野公恐怕误解了某的意思。大辽朝廷主动为贵国提供帮助,着实也为自家思虑,但真正有燃眉之急的并非大辽,而是贵邦!某劝日本国君臣,早作军备,不然事到临头,莫非望风而降?”
小野好古听罢脸上也很不好看,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杨君恐怕也误解了大和人。”
“哦?”杨衮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小野好古道:“我们最喜之物,乃樱花……可惜,杨君来的不巧,此时美妙的樱花已经凋零。要赏此物着实难以碰巧,其花期甚短,在最美之时,便凋零纷飞。”
他神色一凛,用生涩的汉话道:“只可玉碎,不愿瓦全!为天照太神、天皇陛下而死,乃大和人之荣!”
杨衮听完一席长论,怒气也消了一些,想起自己在平安京到处碰壁,得罪此人并非上策。当下便改口道:“某闻小野公善和歌,是诗人。诗人总有些胸怀出于诚心。”
果然小野好古很受用,跪坐在蒲团上,上身前倾,向杨衮微微鞠躬,口气也淡定了不少:“心无情怀,写不出好的和歌。”
他说着说着,竟然扯起嗓子,忽然“呜哩哇啦”地吟唱起来,杨衮险些被逗乐了,却又笑不出来,因为小野好古脸上的神情一本正经,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样子。杨衮哭笑不得,愕然坐在那里。
就在这时,一个妇人端着茶水上来了。小野好古拿手掌轻轻一扇,嗅了一口,然后正身端坐闭目陶醉的样子,俄而睁开眼睛微笑道:“茶香……流水、樱花、一草一木,都有道与佛法,大和人从万物之中领悟天照太神的本意。”
杨衮一声不吭,什么道与佛法,怎么能混在一起的?他口中的天照太神与佛祖难道有结交,还像此时的俩人一样能在一起喝茶?反正杨衮是听得一头雾水,这山林中的寺庙、以及遥远海岛上的人,似曾相识,与汉儿有几分相似,却又神秘难以捉摸。
杨衮觉得小野好古挺讲究茶道,但是与汉儿饮茶的做派有些不同。在杨衮的感受里,日本国人的礼仪和文化似乎有点做作,刻意中却很鲜明;而杨衮也见识过各种汉儿,汉儿给他的感觉,更自然厚实,仿佛一句话大音希声,简单却十分豁达,并不刻意……大约儒家之类的东西是汉儿自发,故无做作。
待妇人在小杯子里倒上茶,杨衮也没有一口饮尽……若是契丹人,喜把牛羊奶和茶叶一起煮,大碗喝下。不过杨衮毕竟有见识,没有当众胡来,他只是抿了一口,品茶茶味,有点苦涩,没觉得多好喝。
杨衮道:“本使此番前来,绝非虚言。万望贵国派人多方探听,若相信了这个消息,小野公随时可以派人知会本使。”
小野好古点头道:“下次杨君若赏脸登门,本人愿与杨君谈谈许军装备、战术。”他说罢沉吟片刻,又以一种自觉很有意思的姿态重复之前的一句话,“不同地方来的人,习俗不同,我们得渐渐才能了解,包括敌人。”
杨衮觉得谈话是结束的意思了,便起身按胸鞠躬执礼,告退去穿鞋。
他回头才琢磨小野好古刚才最后一句话,可能小野好古觉得同一句话,两次说有两种意思,所以觉得很有智慧?反正这厮很奇特,既然是武夫,附庸风雅干什么?
诗人!杨衮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反正今日之行,谈不上多愉快,因为他返回时又要走一遍那难行的山路。陡峭的山路,下山照样难走,快不得、慢不得。
不过这不算愉快的一行,却让他觉得有了实质进展。杨衮回到行馆,当下便回忆起平夏之战的情况,叫人磨墨,赶着描述一番;他还画了图画,将许军使用的火炮火铳大致画了个模样。
另外还有板甲、樱枪、障刀、弓弩、梭枪等许军使用的装备及战术,图文并茂,仔细描述。杨衮希望那个小野好古除了会饮茶和作诗,也能有点军阵见识……若是如此,他定然会对许军产生恐惧和重视。
杨衮还写道,许国禁军乃其主力,百战精兵,熟练兵器战阵,军纪肃然,悍不畏死。大致是类似唐朝“长征健儿”的募兵制,不屯田不经营,只练兵打仗。
他一到平安京,就察觉日本国果如传言,应是习唐朝之风,那应该对以往唐军的一些兵制熟悉,故有此类比。
杨衮三天后便写完,又修改了一遍,叫来随从誊抄,然后送到山上的寺庙去献给日本国参议小野好古。
第八百章商人
东岛国此时成了诸国频繁活动的地方,当辽国使节在平安京时,许国人张寅等也再度东渡。不过各方派出的人数少,消息传递又不便,并非引起太多动静。
张寅乘坐的舰船是蛟龙军“轻舟舰”,取大食船与江南船之长,显然比辽人的船只好得多。不过他这次也谨慎地选择了航线,从淮南海州(连云港)出发,径直往东,先找到高丽国的陆地海岸……这条线路的好处,是不容易走错地方。
接着找到耽罗岛(济州),循高丽国南部海岸北上,经过对马岛为位置参照。之后的航路便沿日本国海岸北上……此番张寅并不去平安京,而是去山阴道。此地位于日本国西海岸。
在向导的带引下,他们数日后便到达了一条名曰三瓶川的入海口。两年前就受兵曹司派遣的“商贾”刘津已经在渡口等待多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