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边上点着不少蜡烛,但光线仍显昏暗,时节已到夏季,饶是中军大营人马甚众,虫子似乎并不怕人,账外的虫子叽叽的叫声正叫得欢。
大帐里面的一群人正兴高采烈,还没打就等待着进幽州城了。
郭绍也十分心动,在上面说道:“若萧思温要出城,那敢情好。”
幽州城里,辽军能野战的精锐最多两三万人;这时候野战,辽军真没什么好打的。郭绍手里现在光禁军步骑精兵就有十多万人,恐怕不用精兵尽出,殿前司派两厢军队,就足可以击败幽州军。
幽州守军一旦出城战败,大周军马上就可以占领幽州!在这种局面下占领了幽州,整个河北地区的辽军几乎没有了反抗之力,周围的各州各城不用打都要投降,拱手便可收复幽云十六州大部!所有人的目光都闪闪发光。
那些眼神,就好像一个饿了三个月的人看到了一桌酒菜一般的表情。
魏仁浦在一群人前面“嘶”地吸了口气:“臣倒是觉得蹊跷,这萧思温究竟卖的甚么药?”
郭绍顿时看向魏仁浦,魏仁浦这句话真是说到了心坎上。着实是太蹊跷。
但此时也谈不上轻敌和风险,只要辽军主力没有南下,周军在河北这么多人、胡打也没啥风险!
郭绍不动声色道:“若能不用攻城就取得幽州,能避免很多将士在战场上送掉性命。”
这才是郭绍最关心的事。
魏仁浦在一旁的幽州地形图上指了一下道:“决战在城东开阔地。臣有两种猜测,一则萧思温想诱大周军聚于城东,自率人马从城北、东两面弃城逃跑保命;二则,援军无望,萧思温情知难逃战败丢城失地,破罐子破摔,寻死来的……”
郭绍沉吟不已。
他琢磨萧思温这个南院大王,还有活路?他除了投降或许能苟且偷生,怎么着也应该是个死!幽州对辽国同样至关重要,丢失幽州城的守将,有什么理由让他不会死?
如果萧思温不向大周跪地投降求饶,他还能活命,郭绍就真是太佩服这个人了!
而且,萧思温用什么办法活命?
既然必死,还突什么围?
这时魏仁浦的声音道:“臣以为,明日五更,以禁军步兵精锐在城东列阵,调温渝河骑兵大营(东)至幽州城下,分列大阵两翼。等幽州辽军一出城,中央步兵即刻进攻;两翼骑兵则迅速迂回突破至腹背,寻机抢占幽州东门。若城门关闭,则对城外大军合围,歼灭幽州军,幽州城照样唾手可得!”
“魏副使有句话言之有理。”郭绍目光锐利,语速较快,口齿却十分清楚,“只要辽军出城,取幽州便如探囊取物。咱们的首要目标,幽州!只要辽军愿意出城,想怎么样都可以!”
在郭绍看来,萧思温确实必死,但如今这迹象、就怕他贪生真想“声东击西”,求生欲,人的最大欲望之一。
郭绍思路清晰,正色道:“为防万无一失,北面骑兵大营一起调动至城东布阵。给萧思温最大的希望,避免他犹豫不决举棋不定。等辽军全部出营,两军接战,董遵诲部虎贲军右厢轻骑迅速北上,预备堤防萧思温突围!”
“陛下英明!”
“臣等遵旨!”
……当夜,郭绍居然还有点失眠。今晚的失眠却不是因为担心,仗打到这份上,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担心的理由;他是兴奋激动,以及期待。
次日天没亮就起床,他都没睡好。郭绍叫卢成勇打一盆冷水进来,把脸埋在盆里清醒一下,便穿衣披甲,把剑挂在腰上。
他喝了一碗菜粥,便骑马四处巡视。诸军大营上,火光没灭,却已热闹一团,十分嘈杂。远处有武将在吆喝:“吃半饱,别吃得太饱没力气!”
这是郭绍以前带兵时的命令,他很立了一些细枝末节的规矩,他确实是个注重细节的人。因为吃饱了血液集中到肠道消化,会造成精力不足……拿民间的话更简单:饱懒饿心慌!
诸部准备妥当,成阵队地出营,到东边布阵。各营都有大旗,只是火把的亮光不足,看不太清楚,许多传令兵穿梭在各方阵之间,沟通各部番号的方位。
郭绍也随大军来到了战场上,数万摆开已是十分浩大的场面。
天才刚蒙蒙亮,太阳远未升起,空气湿润,空中笼罩着一层薄雾。郭绍极目向西望去,已看到幽州城高大的城楼影子。这朦朦胧胧的雾中,那城楼更显得高大巍峨,或是给人矗立在云层里的错觉。
军阵离幽州城还比较远,给辽军留出了足够出城列阵的空间。众军一边布阵,一边等待着。
良久,忽见远处火把星星点点窜了出来。立刻就有人禀报道:“辽军出城了!”
郭绍顿时长松了一口气,不管萧思温什么花招,他要的是幽州!
远处的火光越来越多,大量的辽军步骑成群地涌出了城池,辽军还真要决战!郭绍坐在马上,从容期待地观望着前方的场面。
过了许久,忽然一骑从北边飞奔而来,直奔大周军最高的方形黄色大旗。那骑士一边跳下马,一边急道:“禀陛下,幽州西门大开,辽军骑兵冲出城了!”
郭绍听罢一愣,此事在意料之中,又仿佛在意料之外。
萧思温真想突围?
……
西门,辽军马军蜂拥而出!马蹄声轰鸣,完全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大股人马向东北方斜冲。
萧思温骑马飞奔出城,观望着旷野上的光景,周军的围城工事距离城墙超过半里地;因为太近了要被城上的重武器攻击到。周长远大于幽州城周长,估摸着得有五十里!周军在五十里的战线上三面合围,纵是有二十万大军,也不能处处部署重兵!
而其精兵又聚于城东,萧思温认为以精骑重兵集中突破一处防线,几乎必定成功!只要够快,不被周军骑兵围住,要跑掉还是有可能的。
“杀……”辽军骑兵策马奋力向前冲去。幽州军困守孤城,又知援兵无望,士气极度低落。但是,一旦要突围,士气却高了起来,毕竟大伙儿是为了活命!
萧思温大喊道:“幽州已不可守,大辽军两路进攻,与周军决一死战!”
诸将只顾猛冲,什么决一死战?只要冲出重围,大伙儿肚子里都清楚明白,抱定主意只管挟制大王往北跑就是!
激奋人心的铁马轰鸣、风驰电掣的冲锋,战场的热血再度燃起。
但萧思温却高兴不起来,他看着朦胧的前路,首先是周军的围城工事,然后将面对骑兵的围追堵截,更远的草原,也是充满了凶险……荆棘重重的前路,叫人心里十分沉重。
他再回首幽州,这座古城,留下了太多太多……带不走的家眷,带不走的大辽国威!
“砰砰砰……”夜空中,弦声密集响起,隐隐约约的箭雨在纷飞。一队队骑士在土墙黄河木头藩篱前驰奔放箭。四下里火光闪耀,叫喊四起。
一群骑兵下马在一道寨门前抬走拒马枪,那寨门的木头阑珊后面,一排排的弓箭手轮流放箭。隔一段工事就有个寨门,周军修这道工事主要不是为了防御,而是进攻,须有方便进出的地方。
寨门里面,还有木头箭塔。萧思温一抬头,真切地看到两个弓箭手蹬着马步,死命开弓向下放箭。
辽军骑兵冒着箭雨拼命涌到寨门,不断有人中箭落马,马匹嘶鸣着跪地,一片惨烈。但辽军骑兵前赴后继,冲至寨门,有的抵着里面放箭,有的拿着铁骨朵大叫着猛砸寨门。
另有士卒爬到了寨门顶上,忽然一声惨叫,腹部被捅了一枪,从上面摔了下来,蜷缩在地上大叫他的亲娘。
萧思温回顾左右,那土墙藩篱上,到处都爬满了人。
就在这时,一骑飞奔而至,喊道:“大王,北边有寨门被咱们攻陷了,大王先走!”
萧思温听罢拍马便走,身边的阿不底忠心耿耿地提着铁骨朵追随一步不离,连汉官范忠义也披上了甲胄,追随萧思温去火坑一样的北方。
萧思温驰马奔到豁口,果然见寨门打开。辽军骑兵正在蜂拥而入,一队周军步兵不知死活地乱糟糟冲上来,顿时被骑兵分割冲散,那铁剑长矛举高临下,杀得惨叫四起。
第二道防线值守的周军就更加稀薄,仓促之间他们也没能聚集起人马。就算聚集起来了,辽军也可以凭借机动回避。
萧思温带着大股马队向前猛冲,势不可挡。马队前后,骑射“噼里啪啦”作响,靠近马兵的活物,都被急速奔过的骑兵射成筛子!
但冲过防线,还得在北面辽阔的平原上和周军骑兵周旋。只有过得胜口,萧思温才算过第一道鬼门关!
他再度回首,这也是许多次的回头了。幽州城被浩瀚的火光围在中间,也许这是他最后一眼看这座城了。
第七百二十三章烈日当空
旭日东升,天地都笼罩在朝阳的光辉之中。幽州东门大开,城内外人山人海,被缴械的辽国官吏、各族将士被驱赶着跪伏在城门两侧,昔日的主人变成了阶下之囚!
郭绍一身戎装甲胄,在众人簇拥下进城,后面跟着黄盖仪仗。众文武纷纷叩拜,大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喊声震天,声浪在幽州内外呼啸,阵仗十分浩大。
进城之后,道路两侧,城墙上下,到处都侍立着披坚执锐的侍卫。一些幽州百姓也出家门来,在远处围观。
郭绍进城后便下马,沿着便于守军上城驻防的宽阔坡道,步行上墙。众文武官员也在后面跟着。
破败的女墙,砖地上坑坑洼洼一片破碎,甚至隐隐还看得见血迹!不过一走上城墙,郭绍便觉眼前豁然开朗,平坦辽阔的土地印入眼帘,城外人山人海欢呼雀跃,人们高兴地挥舞着军旗。浩大的场面。
郭绍此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魏仁浦在后面鞠躬拜道:“陛下以武力收复幽州,昔日幽云十六州失地便唾手可得!陛下武功威仪,登峰造极如烈日当空!”
众人红着脸,掩不住的兴奋。
郭绍站在这里,内心当然明白此刻对今后数百年国运大势的深远影响。而最简单直接的,他的皇位基本是稳如泰山了!幽云十六州,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得;这天下,不可能再有人的威望能与这等大功相提并论!
这片膏腴之地、战略要地,才是奠定一个大统王朝的基石。关键是从辽国手里用武力强夺而来;辽国是这世道各族公认的最强国家,而大周从正面击败它、并夺回大片土地,孰强孰弱已经用事实证明。幽云十六州,不仅是一块地盘,更是攻守国势、是脸面尊严,是声威气度!
就算在千年青史上,无论郭绍是怎样的人、做过什么,单提到幽云十六州,就足够抵消一切了。这个时代、这个年号,必将家喻户晓;可能郭绍手下的文武,都会被后人多次提起,成为名臣,在这个时空的史书上,那些突出的大臣或将和卫青、霍去病等人一起被长期引用。
郭绍久久立在城头,一言不发。
或许是北伐从先帝开始,打得实在太久、付出得太多,忽然之间得逞,郭绍一下子放松下来,倒感到十分疲惫。
“这是一个新的开始。”郭绍沉声说道。
城头风大,大臣们竖着耳朵似乎也没听清。
就在这时,亲兵武将覃石头走上前来,躬身道:“陛下,萧思温的府邸已经围了,没让军士进去。”
郭绍一听,想起陆岚求他的事来。心道:那萧思温狼狈突围,生死未卜,不可能带上一个汉儿小妾走罢?
他此刻放松下来,又很疲惫,对繁杂的军政善后不想管了,便对魏仁浦道:“善后诸事,魏副使主持前营军府操办,周围诸城投降者,予以安抚。”
魏仁浦忙拜道:“臣遵旨。”
郭绍当即便离开了人山人海的喧闹城门,与侍卫一起向城内而去。
一众人到了萧思温府邸,果见四周都被禁军守住了。郭绍见府门高大,情知是个大宅第,便道:“把里面的人都带出来另行安顿,朕的行宫便设在此处。”
“喏!”一个武将抱拳应答。
郭绍等将士们径直撞开大门,便走了进去,里面是个照壁,绕过去还有道门。他便走到里面的院子里,吩咐卢成勇道:“一个个问姓名,无关紧要的就带走,重要的人带过来。”
卢成勇躬身拜道:“末将会注意姓白的人。”
郭绍听罢十分满意地点点头,放心地走到一间倒罩房里休息。这地方还清净,郭绍坐下来顿时感到轻飘飘的,浑身都轻松舒坦起来。
不过片刻后,便听到里面传来了哭叫声。
郭绍眉头一皱,那宦官王忠一门心思都在郭绍身上,见状赶紧出去问了一番。过得一会儿,王忠进来弯腰道:“陛下,咱们的人也没打他们,不过那府上的人见到军士入院,被惊吓了。”
又过了一阵,卢成勇走进房门,转头道:“进来。”
便见一个估摸着尚不足十岁的小姑娘默默地走了进来,“咦?”郭绍有些意外,他登基后是各种各样的女子都见过,一眼就瞧出这小娘是美人胚子。她戴着一顶绸缎小帽子,梳着小辫子,长得细皮嫩肉,虽然眉毛睫毛比较浓、面相也与常见的中原小娘略有不同,不过五官看起来却甚是顺眼可爱。
而且这小娘胆子很大,虽然脸色发白面有惧意,可进来就瞧着郭绍,站得笔直。
“陛下,这小娘是萧思温的女儿。”卢成勇拜道。
郭绍一脸恍然,“哦”了一声。
王忠小声道:“听说辽人攻破易州时,节度使孙行友的女儿当场就被辽人凌辱了……这萧思温的女儿长得倒有几分姿色,奴婢让她今夜侍寝?为陛下解解乏。”
那小娘一听,顿时后退了两步,看来是懂什么意思!
郭绍用异样的目光瞧着王忠,不禁嘿嘿笑道,“亏你想得出来,萧思温的女儿要是大十岁,倒也不错。你看她,还是个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