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命!”
郭绍望着坐在马上被迁走的杨彪,此时有点失态。
王朴忙劝道:“待韩通和李处耘合围,剿灭南路辽军,为罗将军报仇!”
……
辽军此番为了大周皇帝行辕、舍命冲周军大营,伤亡不小;但周军也战损极多,许多伤兵陆续被抬进了桑干河边的疗伤营。里面的郎中、杂兵、民夫忙活一片。
此时的外科救治自然非常落后,但郎中也会不少治外伤的手段,关公时代就会刮骨疗伤了、骨折的夹板也是其一……但最有用的,却是及时清洁伤口,用草药简单消毒。这种最简单的救治,也能避免很多外伤感染的死亡。
徐二娘和一些民妇在河边清洗布料,然后拿到锅里煮。
这时又有一批伤兵被抬了进来。徐二娘立刻丢下手里的湿布,跑了过去见着人就问:“你认识赵虎么?虎贲军神火都的赵虎……谁认识赵虎?”
就在这时,一个躺在木板上的士卒偏过头道:“赵虎俺不认识,不过神火都倒是见着了,他们拿的是火器,很不一样。”
徐二娘忙奔了过去,急问道:“你们打赢了么?神火都胜了么……”
那士卒道:“大周军,算是赢了罢,反正辽军被打退了。不过神火都,有点惨。他们在长枪方阵前面放火铳,只有拒马枪防护……上头说还要反攻,哪顾得上修工事,再说咱们从军营里出来列好阵,都没工夫了。
辽军马兵不顾命冲上来,那火铳一放完和烧火棍差不多,神火都马上就崩了,估计死伤过半,听说都头都被砍死了。俺亲眼所见,当时俺就在神火都后面第一排,不然怎么会躺着回来……”
正说着,后面又有人道:“俺认识赵虎。”
徐二娘循声望去,说话的人是刚进营寨抬着伤兵的一个汉子。那汉子又问:“你是赵虎什么人?”
徐二娘顾不上许多,立刻说道:“我是他……娘子!”
那汉子皱起眉头,招呼迎上来的一个民夫来接他的架子。他让到道旁,说道:“赵虎死了。”
“死了?”徐二娘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面前陌生的汉子。
汉子点头道:“对,死了。俺是神火都的杂兵,看见他死了,尸身也是俺抬的……俺只是杂兵,在神火都最后面,那会儿整都的人马都崩了,俺自然也要跑。”
徐二娘不知所措,更不知自己在何处,她只觉得身上没有力气,连说话也几乎没有力气了,摇头道:“我不信。”
汉子搓了一下手掌,皱眉道:“俺是神火都的兵,没事骗同袍兄弟的娘子作甚?嫂子节哀顺变吧。”他的语气没太多波动,可能见到死人太多,再说赵虎对他来说、和别的战死的将士也没什么两样。
徐二娘使劲咬着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她哽咽道:“他在哪?我要亲眼看了才信……”
汉子回顾左右,指了指:“那边的营地上,死掉的人都在那里,尸首要送回国内的……嫂子跟俺来,俺带你去。”
徐二娘步履蹒跚,默默地跟着那军士沿着路边走,路上陆续就有推着车、或抬着伤兵的人。她记不清自己究竟是怎么走到放死尸的营地的。
走进去,便好像从人间走进了阎罗殿!里面的地上放着许多尸体,一眼看去遍地都是;还堆放着很多棺材。除了死人,还有不少活人,一部分是披甲的将士,大多数是民夫,他们在忙活着剥死者身上的盔甲、清洗尸身、涂抹石灰等事。
前面的军汉忽然问道:“嫂子真要现在看?俺觉得再等等去看更好……”
“为啥?”徐二娘茫然地问。
军汉没回答,也不多问了。他四处找了一番,终于走向了一个地方,站在一副木架上的尸体前面。
徐二娘走上去一看,立刻跪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脸,眼泪汹涌冒了出来。
第六百一十六章凉意(二)
一副血污斑斑的简陋木架上,赵虎的半边脸都烂了,半边脸白骨森森、血肉模糊。身上的板甲已经被践踏得变形,衣裳上全是血。
徐二娘跪在地上,哭声好像在掏心肺一般瘆人。
旁边的军汉支支吾吾道:“一般这样的尸首看着惨,可他没遭多少罪,都是死了才成这样……战阵上人马很多,倒在地上免不了被人马践踏。”
徐二娘说不出话来,先是大哭,苦累了就在那里抽泣,后来只是呆呆地跪在那里。时间太长,腿都麻了,她也不走,更不知道走哪里去,只是茫然地耗在这里。
军汉劝了几次,劝不动。后来不知道时候走掉了。
在徐二娘心里,短短的重逢已让她动心,赵虎的相貌和为人都让她觉得是个好汉;而且这样不错的汉子还对她实在地好……不料如此突然就没了,徐二娘心里一下子被掏空了一般。
许久后,一些民夫上来抬赵虎的尸首去清理,也问了徐二娘几句,但她不吭声,他们便犹自干活了。徐二娘从地上爬了起来,差点没站稳,一撅一拐地跟着抬尸首的民夫。她也不知道跟着干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后来一个文官过来了,好言问徐二娘:“赵虎是你什么人?”
徐二娘张了张嘴,愣是没能发出声音来,她现在有点身心俱废的感觉。
文官也没生气,打量了一番徐二娘的神态,依旧好言好语道:“赵虎是禁军将士,他为国效命,为收复河山浴血奋战,官家和朝廷不会忘记壮士的功劳。赵虎家眷一定会有丰厚的抚恤。”
徐二娘呆站在那里。国家也好、河山也罢,无论多高大的东西,在她心里都比不上赵虎,她只知道赵虎死了。
抚恤和好处她也不在乎,若是赵虎在……她忽然想起了之前见到赵虎时,赵虎把存在东京钱庄的军饷票据和信物给了她。
徐二娘一时间又突然大哭起来。周围的人都手足无措地看着她,不知道什么地方惹到她了。
文官小声问旁边的士卒:“怎么禁军家眷来军中了?她在哪个营,疗伤营征募的民力?”
他当下又道:“娘子看这样处理此事如何?你在哪里就先回哪里去,然后回家等着为亡者料理后事;禁军阵亡将士会由军府安排人手送回去,朝廷也会调拨丧葬费和抚恤费。”
不多时终于有人找着,是陆岚派来的人,把徐二娘先劝回去了。
陆岚一番劝说安慰,又问徐二娘,赵虎已经死了,她要不要回家乡。
徐二娘只顾伤心,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这样回家,她不敢想象回家后该怎么度日……失去了一切,很绝望。
其实,被契丹人抢走后,她就没有了希望。但如果一直都没有希望,也就不会有绝望。
徐二娘忽然感觉自己无依无靠,万分孤单。她不想回家面对,只想逃避。想躲到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角落里,不想面对指责,也不想被人宽慰……死得又不是她的男人,宽慰有什么用?
……
中军大营内,坐在上位的郭绍整个人都憔悴了一头。
这时,一个文官快步走了进来,先执礼,双手捧上一封书信,说道:“禀陛下,韩将军急报。”
郭绍抬起头,等卢成勇接上来。拿在手里一看,上面写着捷报的字样。
韩通从左路得到消息,整军而来。正遇到想从得胜口(西山)路线遁走的辽军,两军大战,辽军方经大战、军阵混乱,大败。
韩通部兵马比辽军少,却大获全胜;但正因人少,无法围剿辽军,虽斩获不少,却让大股辽军主力溃散向西山方向骑马逃走。
此时李处耘等部也没来得及投入西山战场。
及至傍晚,中军大营才收到李处耘的奏报。温渝河大战获胜……先是李处耘部与辽军交战,略占上风。北面罗延环部马军靠近之后,辽军主力轻装向东遁走,被李处耘部掩杀后军,损失不少。
王朴看到了奏报,急忙当众大声道:“此役,战胜者仍是大周军。”
郭绍知道他是在试图鼓舞士气。
王朴见众人反应不太热烈,又阐述道:“三处大战。幽州城步兵大战辽军突袭、西山之役、温渝河之役,都是辽军败退!”
王朴说得是事实,但郭绍还是高兴不起来。
只论战役的胜率是没有意义的。防御战胜利,没能歼灭辽军主力,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真相是周军处处被动,被袭扰了攻城士气;最重要的失利,是痛失大将、皇帝的结义兄弟!
战陨大将,会失大军之气……这也是当年史彦超被围,先帝要严令晋阳北路军救援的原因。大周第一猛将若战死,会被“夺气”;大致原因是会对军心造成心理影响。
这回也一样,皇帝的结义兄弟,一死、一重伤生死未卜,对军心影响很大。
郭绍既没有说要嘉奖李处耘,也没责怪。
王朴进言道:“辽军援军溃败,一时难以再威胁幽州。臣认为骑兵可先回大营休整;明日一早,攻城诸部照部署继续攻城。”
郭绍开口说道:“就依王使君所奏。”
枢密使王朴,才能威望是被禁军将士认可的,而且一向被皇帝倚重,生病了还要皇帝亲自寻医问药,地位可想而知。郭绍在这种时候必须维护王朴的威望。
……此前,郭绍一看到杨彪罗猛子,当时就已经醒悟了。
在这场战役中,各处场面杂乱,乱局之中仍有其本质:攻城的周军被辽军袭扰。
辽军援兵本质是一次大规模袭扰,从兵力规模上就很难真正击败郭绍麾下的周军精锐。郭绍错就错在损失了大将。
郭绍一肚子郁气,绞尽脑汁总结教训。
首先是丧失主动权,百战百胜的大周禁军,还不太适应与辽国的战争模式。辽军作战并不像诸国一样寄希望于一场决战,甚至似乎并不计较胜负。袭扰、奔跑才是他们的策略。
其次他对两个大将兄弟的伤亡无法释怀,认为是自己的责任……布局仍有疏漏。
郭绍不断翻看着地图和奏报,从头到尾仔细推论战局,情绪十分焦躁。
以往他打过很多大战,虽然也劳心劳力,但整个布局十分流畅……战争节奏在掌控之中,有种随性果断的自信,哪怕很多时候风险很大,自信也能让他奔放进取。
比如在攻灭南唐之战时,让李处耘孤军在一个偶然的战机下孤军深入,风险还是很大的;却也是奇招胆识。
而现在,失手让他失去了节奏,反而有种束手束脚的顾虑。
郭绍翻阅厚厚的幽州之战笔迹,回到了最初的战略目标:攻下幽州城。
现在,他质疑是否还能攻下幽州城。
大周军先期到达幽州城后,修围城工事就花费了半个月,然后攻城不太顺利……火炮没能有效地压制守军干扰,导致现在护城河没能快速地填平;挖地道想埋火药,却渗水。
火药必须要埋在地下并且加固密封才能产生足够的爆炸力量,毕竟黑火药是快速燃烧的原理,因为在密闭的空间气压骤然变大、压力得不到释放才会爆炸。这个郭绍很清楚,当年赵匡胤支持“二李”造反围攻晋州,挖了地道但密闭不好,结果什么用都没有。
就在这时,王朴求见入内。
王朴示意郭绍身边的侍从退避,一脸愧疚道:“老臣有负陛下信任。”
郭绍道:“做决定的人是我。”
王朴叹了一口气,沉默片刻道:“辽军援军溃败,但兵力未收到致命打击。虽然他们需要时间重新整军,但迟早还会形成袭扰威胁。”
郭绍点头,无法否定这种可能。
王朴道:“周军马军若过分向幽州城收缩聚集,辽军会控制外围活动区域,并且极可能会袭扰大周军后路粮道。所以老臣以为马军依旧要在前方展开部署,得到纵深。
幽州步军各营,得重新加固防御工事,在围城工事之外修建营寨沟墙防御,防止这回的意外再次发生……”
郭绍丢下毛笔,忽然说道:“王使君认为,照现在的形势,在辽国主力南下之前、咱们真能攻陷幽州城?”
王朴听罢脸色微微一变,没有马上答话。
沉默许久,王朴才沉声道:“陛下向来百战百胜,不少人甚至相信您是天神转世。攻幽州之前,朝廷内外都认为大周一定能收复失地,若因折损大将无功而返,恐怕舆情不利……”
不仅是天下人,王朴也有点难以接受的样子:“辽国要聚集主力,尚需时日,兵曹司卧底、枢密院细作、禁军暗哨都在敌境有所部署,咱们此时主力也未有损伤,还有时间和机会。”
郭绍道:“若是判断无法速攻下幽州城,拖延下去会加大风险。何况咱们攻城有大量步兵辎重,临时跑不掉,不能不未雨绸缪。”
王朴默然。
郭绍道:“势已不在我方,攻城难度加大,士气又受到影响,我直觉战机已经失去了。”
想着变成死尸的罗猛子、昏迷不醒的杨彪和伤亡的上千将士,他艰难地轻声道:“世间最难的事,是输得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