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牵强!”韩重赟正色道,“太祖在病榻前制定的是先帝(柴荣),先帝传位其子,郭铁匠算是什么人?”
李筠一脸愁苦道:“方才我请了一个高人用龟背占了一卦……是凶卦。高人进言,我现在不能轻举妄动。”
韩重赟听罢脸上一阵抽搐:“李公英雄一世,那玩意也信?我知您惧于禁军实力,心有犹豫……”
“你莫要激我。”李筠不动声色道。
韩重赟道:“李公勿忧,您这边一起兵,北汉大军便以盟友的名义,堂而皇之南下增援李公;不仅如此,辽国也答应出兵攻河北策应李公。大事可举!”
“辽国现在能出兵?”李筠冷笑道。
韩重赟道:“传言辽国主昏庸,但幽州南院大王手握熊兵,愿意就近南下助一臂之力。李公若不信,立刻派人去河北那边察探,此时辽军应已出动!”
……河北易州城西北二十里,真的有无数的辽骑出现在了拒马河岸。
河面上搭建了很多浮桥,骑兵直接跑马过河南下,辽军如洪水一般蔓延过河。北岸的平原上,不仅有辽骑,还有不少步兵列阵,那些是辽军的仆从军,主要是奚族人,也有一些女真奴隶做杂兵。
辽军长驱渡河,完全没有遇到抵抗。
一员披着斗篷带着毛皮帽子的大将在前呼后拥中策马来到河边,他看着河岸的无数人马,又望向东边,用契丹语问道:“易州城还没动静?”
部将道:“刚才探马回报了一次,易州城的人马龟缩在城里,正在加固城防,不敢出来迎战。”
大将伸出手指,笑着捻平鼻子下面的“美”胡须,大声道:“就算他出来,英勇的契丹勇士也能把他打败!”
部将附和道:“契丹人是狼,蛰居在雪林里许久未出,也是兄猛的野狼;汉儿是羊,只能躲在羊圈里,簌簌地发抖。”
“哈哈……”一众辽军将士听罢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
第五百零二章一夜化为乌有
拒马河以南就是大周地界,东边有雄州、霸州等重镇;西边就是易州。易州南下是定州……赵树原就在易州和定州之间。
赵树原这地名大概就是因为这地方很多户都姓赵。赵虎便是这村子里的一个十八岁的壮实后生,他是这户家的独苗,爹娘早就想给他成家立业了,也有不少媒人来说,但赵虎一直不愿意;他想着的是同村的徐二娘。
过阵子就找人去提亲。赵虎心里琢磨着,跟着他爹从院门走进自家院子。父子俩都是瓦匠,上午刚刚去帮人盖瓦回来,便在院子里浇水洗手臂。不一会儿他娘端着水走出来,赵虎便把一袋铜钱拿出来,说道:“娘帮我放着,俺凑够钱要买马。”
他娘嘀咕了几句买马有啥用,还要费粮食,接着又唠叨起儿子该成家了云云。
赵虎笑道:“娘还担心俺找不到媳妇?俺要找徐二娘!”
“明日我问问你三婶。”他娘便言语了一句。
赵虎忙道:“先别急一时,等俺买了马!”
他说罢看着院子里去年新修的大瓦房,还有土夯的矮围墙,站在那里头也不回地说:“得弄些花花草草种在墙后,院子里也要栽两颗桃李树。一开春,全是花哩!”
赵虎想把家里弄得更好看,毕竟修这座房子真不容易,一家三口起早贪黑地干,不仅种地,还养猪、羊、鸡,父子俩有手艺,哪里有活干都问着要去,自己修窑烧瓦卖……除此之外,还要服徭役、纳很多粮。不过还好,多年的汗水和省吃俭用之后,赵家越来越好。
现在他有了新房子,仓里储了粮食,窖里藏了铜钱。等家里的羊卖了,存的铜钱再拿出一些,赵虎打算买一匹马……到时候作为一个富足的后生,在乡亲们的夸赞之下,他穿上新衣服,骑上高头大马,去迎娶漂亮的徐二娘。
赵虎脑子里一阵想象,高兴得几乎想手足舞蹈,便对着厨房那边大声嚷嚷道:“还有一会儿吃饭,我出去割点喂羊的草回来。”
刚走到院门口,忽然听到一阵哐哐哐击打盆儿的声音。便见一群人涌到了村子里的路上,乡老喊道:“契丹人要来了!乡亲们赶紧收拾点东西走!”
一个同族的老头骂道:“赵虎,你还愣着干啥!快去叫你爹娘,拿点吃的穿的就马上走。大伙儿往西进山,或者往南过河去定州。”
“契……契丹人?”赵虎懵了,愣在那里。
老头道:“契丹人骑马来的,不赶紧的,想跑都跑不了!”
这时柴棚里的赵爹和厨房里的妇人都出来瞧,外面的人一个劲在喊“契丹人来了”,众人惊慌失措,村子里的狗在到处汪汪直叫。不多时,又有叔伯家的人过来,让赵虎爹一家子一起走。众人七嘴八舌,说契丹人凶狠无比,杀人放火劫掠什么都干。
“快把羊牵出来……可俺家的房屋和仓里的粮食咋办……”妇人急得哭了。
“凭啥,凭啥!”赵虎瞪着发红的眼睛,一脸怒火。
他知道修好这新房子,得积攒多久、花多少力气和汗水;还有仓里的粮食,在地里时是精耕细作,侍候老娘都没那么上心,平素尽吃粗粮填饱肚子,好不容易才省出来。圈里的牲口,也是养几个月了才长大。他从小就帮着爹娘干活,一家子许多年的积累才有的东西。这些东西让他全家能过得踏实,能活得像个人样、得到远近人们的夸赞。本来还等着以后家里更好,攒更多的钱和粮食,再多买几块地……
赵虎越来越恼,吼道:“俺哪都不去,谁进俺家,俺就砍死狗日的!”
赵虎本来就长得壮实,偶尔与人打架都能赢,这时动了气,便进柴棚里找出一把砍柴刀来。他的爹娘见状吓得不行,亲戚也劝,契丹人是披坚执锐来的,人又多,去拼命只能送死。爹娘劝他和亲戚先走,他们在家看着,赵虎不走。
这时外面鸡飞狗跳慌乱异常。赵家老头说儿子是家里最要紧的人,性子又急怕反而惹出祸事来,便找出绳子来,将赵虎绑了个结实,让他叔伯家的驴车带走。
……及至下午,外面果然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赵老头和老妇把门窗都闩上,拿东西顶住,然后拿了一把柴刀躲在家里。
不多时,便听得“砰砰砰”的敲门声,接着“哐”地一声大响,赵老头大骇,紧紧握着柴刀贴着墙盯着门口。顿时便有几个披甲大汉冲了进来,他们看着赵老头手里的柴刀,便叽里呱啦地嚷嚷起来,前面的把铁锤子扛到了肩膀上。忽然“嗖”地一声,一枝箭飞过来,正中赵老头的眉心,他叫都没叫一声就倒了下去。
妇人一愣,顿时大哭扑到了赵老头尸体上。一个契丹大汉走了过来,猛地一脚踢翻了她,拽住妇人的膀子就往外拖,把她丢在了院子里。外面的土路上一些身上只有少量铁片的步行士卒也冲进来了,涌进房子里到处找。
妇人趴在地上动惮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一群人把圈里的猪羊牵走,还有人拿着麻袋装粮食扛着出来。后来不知谁往柴房里丢了一把火把,柴薪燃烧,很快就像瓦房上蔓延,整座房屋渐渐燃起了熊熊大火。
……赵虎在去西山的路上,次日便挣脱了捆绑,沿着大路回来了。还没到地方,就看到村子里浓烟弥漫,他赶紧跑回家,只见还剩几面熏黑的土墙,里面还在冒烟,啥都没了……赵虎顿时感觉手脚发凉,又悲又怒。急忙跑进院子里,看见他娘还蜷缩在地上,赶紧跑过去扶起来。
妇人看见赵虎,红着眼睛道:“你爹死了,死了……你回来干甚,快逃。”
赵虎大哭,将他娘扶到围墙边靠着,忙拿了一根木杆,跑到废墟里找,终于在黑灰里找到了一惊烧得黑糊糊的尸体。他把尸体拖出废墟,一屁股坐在地上,捶地大哭。
哭了一会儿,他想起另一个人来,便拿着木杆跑出了院子。跑到徐家宅子一看,听到里面一阵哭声,便走了进去,见院落里一片狼藉,各种杂物扔得到处都是,房子却还没被烧掉。一具尸体停在门板上,一个老妇在那哇哇大哭,眼睛都哭肿了。赵虎上前一瞧,死的人是个后生,便是徐二娘的弟弟。他急忙问道:“婶子,二娘逃走了?”
老妇还在哭,用手指了一下。
赵虎顺着方向看去,是个草棚。他走过去一看,里面有些破碎的女人衣服,草上还有血迹。他的脑子嗡地一下,捏起拳头在脑门上猛敲,回身出来哽咽道:“人呢?”
老妇道:“藏在地窖……被抢走了……”
赵虎悲愤交加,提起木杆猛地往外冲出来,周围一片废墟,他一时间才醒悟过来,到哪找人发泄心中的羞怒?找到了契丹人,又能怎样?
……
易州城墙上,一身重甲全副武装的节度使孙行友铁青着脸站在那里,旁边的一个长袍官员正在说话:“辽军在咱们地盘上烧杀抢掠,节帅就这样看着?”
部将生气道:“此次辽人入寇,不仅是打草谷,起码上万骑!我等不先守住易州城,城破了你们能有好果子吃?”
又有人道:“赶紧去雄、霸二城求援。”
孙行友仰头深吸了口气,转头道:“没用。辽人大军入寇,各城首要防务本镇,没有兵力调出来与辽军大股野战;何况,谁来统领诸军?此事本帅已派八百里加急奏报朝廷,一切等陛下下旨。”
他冷冷道:“尔等现在要夜不解甲,巡视各门城防,抓捕奸细,谨防辽军夺城!”
众将抱拳道:“喏。”
孙行友抬头望去,一面青色的大旗正在风中乱飘,上面两个字:大周。
孙行友及周围的武将官员一言不发。
这时忽见一群拿着长杆的人从城下的驿道上走来,周围没有行人,就那么一众人马。孙行友等人警觉地瞧着。等了许久,那群二三十人走到了城下,抬头大喊大叫。
城上一员武将大声喊道:“来者何人?”
当前一个后生道:“咱们来投军!”
城上的人嘀咕道:“这时候来投军,不会是契丹人收买的奸细?”
喊话的武将便又大声道:“何方人士,叫甚名谁?”
那后生答道:“赵树原的人,家里人被契丹人杀了,俺们投军报仇……”
武将道:“现在全城戒严,不能进出。尔等过些日子再来。”
那帮人没回应了,却在城下不走。城上很快射出几枝箭来,他们这才后退了一段距离。刚才对城上喊话的人就是赵虎,赵虎见状不知所措;另一个后生道:“契丹人就在易州,这城里的大将不敢出来,定是个怂货!俺听说东京刚登基的皇帝便是那年在涿州杀了辽骑上万的人,俺们不如去东京投禁军!”
第五百零三章弓弦的振动
从东京金祥殿书房内向窗外看,恰好能看到天空上成团成片的乌云,仿佛化作各种各样的意象,在风起云涌。
郭绍收回眺望的目光,把手里的边关急报放下,又把毛笔搁在砚台上。放下笔,他起身取了一把强弓,鼓足劲随手试了试弓弦的力道。
同室内正在帮他处理奏章的左攸和黄炳廉不约而同地侧目。郭绍铁青着脸,却是一言不发,只是无意识地拉动着弓弦,手背上的筋在使劲的时候,一股股地绷起来。
“砰、砰……”在弓弦被拉开又被放开的节奏下,它发出单调枯燥又充满了戾气的声音。
左攸开口道:“陛下,臣以为辽国正值内部纷乱之时,难以聚拢各地大军主动进取,此番入寇应是幽州辽军所为。河北有许多坚城藩镇,光凭幽州辽军难有什么大作为;他们多半只是南下劫掠一番,或给大周内部居心叵测者摇旗鼓舞。”
黄炳廉也道:“若等陛下调集大军北上,时日蹉跎,辽人已掠获颇丰,北遁幽州。朝廷既无北伐准备,便拿他们无计可施。”
“我知道。”郭绍应了一声。
辽军此时无法对郭绍的王朝造成实质威胁,这只是一次边关袭扰。但郭绍至今无法做到完全的理智和冷漠,他心里还是有一股直观的愤怒,血液在奔涌,难以遏制!
也许过阵子各州县会上报一份人口损失的大概数字,对于整个国家来说是无关紧要的损失数字……但郭绍是从底层和战场上亲身经历过来,明白这些冷冰冰的数字底下,掩盖着多少黑暗和犯罪!那些人哪去了、是怎么死的?
现在郭绍认为自己是天子、整个国家的君父,于是毫无理由地就产生了一种责任感,他认为自己要为治下的每一个子民负责……可是子民亿兆,一个人如何顾得过来?
也许这就是人的悲剧,心太大、野心太大,但本身不见得比普通人强大多少。所以愤怒一直困扰着郭绍,他没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总有一天,要让挑衅大周的人全部还回来!”郭绍啪地一声把弓扔在御案上。心道: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东西制约我,今后我会不择方法,打败仇寇!
可是,眼下还是要回归理性……就像汉高祖刘邦都被围过、逃得飞快;郭绍救史彦超的忻口镇,曾经便是刘邦逃回来的地方。不切实地行动,只会让自己更虚弱,更容易陷入无益的恼羞成怒中。
郭绍走进后屋,那里挂着很多地图,便找地图看方位。
他的情绪还未平息,一股火在身体里乱窜,脑子里有点混乱。
火气主要不是因为被人打了,而是被打了一通还毫无办法;他刚登基,不可能马上与辽国全面开战……会产生一种无力感和恼羞感,好像被人扇了一巴掌,却没法扇回去、因为对方太高够不着脸。
游牧民族长期困扰中原王朝就是这种不对称的战争模式,农耕国家被迫消耗数倍的资源防御。而且在这个时代,资源和国力转化为武力的效率太低,很多实力无法利用;哪怕统一了整个天下的割据政权,比辽国富裕几倍,中原王朝还是不一定能打过辽国……很多王朝利用这种资源在国防上的策略,是送钱送女人议和,借此维持一段时间的和平;也是无奈之举,因为打仗花得更多。
郭绍把目光放在了河北相州,那里有龙捷军左厢张光翰部,步骑两万精锐。如果从东京调兵北上,等到了边关黄花菜都凉了;从相州调兵,起码能尽快迫使辽军撤退……这也是一种必要的反应,显示一种态度,否则边疆会认为朝廷毫不作为。
但他又不禁向左看了一下,潞州。
传圣旨的使者已经派出去了,不知何时能传回消息。
……
“辽军只是虚张声势。”
河东潞州府内,李筠回顾左右道。旁边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儿子李守节,另一个是前阵子帮他拿乌龟壳占卜的幕僚仲离。李筠不愿意在旁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内心想法,哪怕是一些亲信,不过儿子又不同……这个幕僚仲离,李筠认为他早就看透自己的思量了,掩盖也没用。仲离本在太行山上隐居,李筠亲自去把他请回来的,虽然此人有沽名钓誉之嫌,却着实有些智慧。
李筠冷笑道:“萧思温打的好算盘,他那点人怎么攻城拔寨?上来抢一把,还能怂恿老子内乱。”
仲离淡然道:“辽人常年学中原官制,却不改本性。乍看挺有头脑,始终仍旧缺大智之人。无视大道,而置身火海也。”
李筠随口回应道:“打得赢就是道理。战场上打不过他们,大道何用?”
仲离不以为然道:“古之匈奴,强盛比契丹人如何?而今匈奴何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