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完全没有发生郭绍想象中的反应,花蕊夫人脸色顿时变了,恼怒之色刹那间浮上脸颊,嗔道:“郭将军,胜败已定,你可以杀人,但不能这样辱人!”
“我怎么辱了?”郭绍愣道。
花蕊夫人道:“我们这些妇人,在宫廷里锦衣玉食,没有对国家有半点好处。但蜀国的男儿,在青泥岭、在兴州、在剑门关、在三峡、在夔州浴血奋战!每一寸故土都流了将士们的血。是,我们战败了、败得很惨,有很多原因致使蜀国军力疲弱,但这不能怪将士。就是成都府被兵临城下了,侯将军仍然以必死之心保卫成都……”
她声音哽咽道:“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死后,将士的英灵会变成成都的牡丹,我……”
“侯茂么,他没死。”郭绍沉吟道。他忽然觉得有点思维混乱,但理解了花蕊夫人的心情,急忙道,“我不是有心的,这首诗我从别人抄来,就是开个玩笑。确实没想那么多……我一个武将会作什么诗?”
郭绍慢慢理清了其中的关系:嘲笑蜀国人不是男儿,这本身就是一种以征服者为立场的人才能有的思维;如果蜀国人自己这么说就不太合理了。特别花蕊夫人刚才的一番话表现出来的心思,更不可能出自她之手。
他恍然大悟,心道:难道这首诗是伪作?
难怪文采以香艳、清丽为风格的花蕊夫人,突然有这么一首风格遣词都大不相同的诗,特别突兀奇怪……最怪的不是风格,是格律。花蕊夫人很有文采,竟然写出一首完全不合格律胡闹的打油诗?
其中玄虚乍看是醒悟不透,但一琢磨……这本身就只有宋人才可能有的心态,所以“宋灭蜀”后出现一系列治理问题,导致后方叛乱四起。理念和用心就注定了的事,他们起初根本就没把蜀人当做自己人。(后周攻占淮南,也没那么得意洋洋。)
郭绍不得不质疑:这首诗是假借花蕊夫人之名的伪作?
第三百八十一章在寒冬取暖
花蕊夫人拉紧自己的衣领,除了一头青丝和秀丽的脸,她又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忽然有点懊悔……为何要和郭绍说那些话,当着周朝主将的面,嘉奖那些与周朝为敌的将士?万一郭绍听了不高兴,今天来讨好他不就前功尽弃了?
或许郭绍对她太好了,或许她感觉他的亲切,所以掉以轻心,才把自己内心的话说出来。
若是换一个人俘虏她,疯狂地玩弄、羞辱她……刚才那样的诗,她也是可以委屈求全,忍受着屈辱写出来的。(所以郭绍认为不像是花蕊夫人所作,原因就在这里。)
花蕊夫人有自知之明,本来就出身卑微,现在又沦为了阶下囚。现在还有什么尊严可言,本来就是准备糟践自己来换取活命。
就在这时郭绍说道:“我为刚才那首道听途说的诗道歉。”
花蕊夫人顿时就惊在那里:“郭大帅为何要道歉?”
郭绍道:“我的想法是让蜀国人认同大周朝廷,尽快结束分裂心态。既然这样,就应该表现出诚意,不能让蜀人感受到亡国的屈辱……那首诗有害无益。”
花蕊夫人面有疑虑,郭绍又道:“夫人可以派人问问李昊,我大军主力都驻扎在城外,就是为了避免将士入城后看到这里富庶,约束不住劫掠。沿途州郡,无不秋毫无犯。”
花蕊夫人忙问:“宫里的嫔妃宫女,郭大帅打算放过她们?”
郭绍道:“等城内的蜀国禁军安顿妥当,便下令让宫女们都各自回家……但是皇城的财物要充公,不能让宫人抢走。”
“郭大帅所言,皆非虚言么?”花蕊夫人今天实在太意外了。她甚至觉得自己在做梦,这世上还有这样的武夫?
郭绍沉吟片刻,用聊家常一样和气的口气道:“我有一个妾,就是在乱兵之中深受伤害,很可怜(玉莲)。如果纵容将士,一时的放纵,却给女子带来无法愈合的伤害、甚至要了她们的性命,破坏太大;妇人也是人,要养大一个人要十几二十年,就这么害了何苦来哉?
更是非常损坏将士在百姓心中的形象……有些武夫不知道长远考虑,要是被百姓鄙视唾弃,对这份职业的地位有什么好处?只有我帮他们想。
我还不如多分钱给他们,禁军精兵都长得人高马大、非歪瓜裂枣,有了钱他们可以买漂亮的小妾,可以去青楼。同样可以满足将士的需求,但付出的代价就小得多了。”
花蕊夫人听到什么需求,脸上微微一红。
郭绍又继续说自己治理蜀国的理念、一些措施,甚至还对花蕊夫人的见解非常有兴趣。
花蕊夫人能轻易地对答……不过,她一个女子,虽然见识学识都有,但最关心的并不是怎么治国。她显然对人、特定的一些人更有兴趣。
战无不胜的武夫,孤军横穿蜀国,打穿了东路、还去攻击剑门关;目光长远的文治眼光……当然最重要的,他对女子很好,片言只语中提到他的妾,怜惜之意溢于言表。花蕊夫人心里是这么看待郭绍的。
她难以克制地对面前这个刚刚才灭掉蜀国的男子、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人称郭铁匠,他以前当过铁匠、做过小卒,出身是很卑微的;别说出身高贵,就是家里情况稍好,也不会走郭绍那样的路。
而花蕊夫人,同样出身卑微。她突然觉得这个人更加亲切,让她的心很暖和,好像寒冷的冬天,两个相似的人能取暖一样。
就在刚才,她还满心的死灰、绝望,感到满城都是阴冷的风。但现在,她真切地感受到,仿佛有一屡阳光照射进了心底深处……激励着自己,原来出身卑微的人也可以那么有自尊;而且懂得给别人自尊。
“郭将军,你身上有阳光的气味。”花蕊夫人看着他被晒得古铜色的皮肤喃喃道。
郭绍只是微笑,好像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花蕊夫人忽然回过神来,十分不好意思。她转头看窗外,只见天不知什么时候都黑了。她惊慌道:“哎呀,都这么晚了!我要回宫了,夜不归宿太不像话,会有很多人注意我的。”
郭绍的目光从她身上拂过,看得出来他的感受很复杂……花蕊夫人心道:幸好有京娘帮忙说话,不然他今晚能放过我?
“我送你。”郭绍道。
花蕊夫人忙道:“不敢不敢,我要走了……郭大帅留步,告辞。”
郭绍伸手摸了摸额头,心里似乎很纠缠。片刻后,他便豁然道:“那好罢,我叫京娘送你回去。”
……花蕊夫人在马车前见到京娘,虽然结交的时间过去太久了,但京娘的身材比较特别,所以花蕊夫人一眼就认出来。她邀请京娘上车,京娘没有拒绝。
京娘打量着花蕊夫人的神色,问道:“他没有碰夫人?”
“没有。”花蕊夫人急忙道,“连一颗指头也没碰,我可以发誓。”
花蕊夫人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京娘追随郭绍身边肯定不是被逼的,而且关系不简单。花蕊夫人在宫里和女子们争宠勾心斗角的时候多了,这点事她很懂怎么处理。
“多谢京娘帮我。”花蕊夫人道。
京娘轻声道:“那年要不是夫人帮我,我也很艰难。所以你不必谢我。”
花蕊夫人感动道:“我认识过许许多多的人,到头来,倒只有你最诚心。”
京娘没吭声,或许她本就不是个善于表达心情的人。但花蕊夫人觉得她很值得结交,当年也是这么识人,才那么慷慨……反正花蕊夫人以前也不缺钱。
“阿郎……”京娘的目光仍旧停留在花蕊夫人脸上,“妇人要小心着点他,他比那种见着就急不可耐污你的人可怕多了,别轻易被他迷惑。”
花蕊夫人尴尬道:“多谢京娘的提醒,你放心罢,我见过的人多了。现在身处不幸,只愿能和王上能留得性命,哪能顾得了别的事?”
京娘点点头:“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只管开口便是。夫人派人过来,告诉侍卫要见京娘,阿郎身边的亲兵都认识我。”
“嗯。”花蕊夫人忍不住握住京娘的手,“京娘待我真好,我会到老都记得你的恩情。”
第三百八十二章鸟为食亡
日上三竿,京娘还躺在床上睡得很香。郭绍已经在桌案上整理东西……各地报上来的府库财物。
他看起来十分兴奋,单单是目前占领的各州府,包括汉中、成都府库的财产,只算金银铜、丝织品、皮料等物资,大概估算了一下,价值五千多万贯!整个周朝几年的财税总收入都没这么多,当然蜀国已经积攒了四十年。
这还没算大量的粮食储备,太仓、府仓、义仓等不可细算,粮食拿到北方是可以当做硬通货用的东西,只是运输比较麻烦而已。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州县还没派人去接收;皇宫里应该财物更不少。
郭绍不会用算盘,只会用计算器……当然这里没有计算器;他只能笔算,大致归纳一下数额,好心里有个数。
五千万贯是什么概念,假设发动一场十万精锐规模的战争,战前动员每个士卒平均消耗、赏钱二十贯(不少了,一头水牛才二贯),一场战争只需二百万贯。也就可以粗算,郭绍用蜀国的资源,可以发动二十五次大规模的战争。
周朝廷国库空虚,为了八十万贯(南唐承诺进贡)吵得想掀桌子,朝廷简直穷得叮当响。拿一百万军费出来都困难万分,一不小心就可能断粮。这下满朝诸公都该满足了。
因为沿途没有劫掠,破坏和丢弃的东西比较少,才能有这么多东西。郭绍又在草稿纸上胡画一阵,只拿出五分之一来奖赏将士,一千万贯!
入蜀的禁军、地方兵、水师一共约七万人,人均一人可以封赏一百五十贯财物(铜钱没那么多,但丝绸布料之类的财物在中原可以一定程度上代替货币),这些钱在恰当的时候可以买十五个小妾、或七八十头牛、十几匹马。士卒耗时两个月挣那么多,已经算是一笔横财了。
郭绍忽然有种财大气粗的感觉,至于私分府库会怎样,好像也不会怎样。是他带着大伙儿抢来的,大头交公已经算很有节操了。
当然分的时候不能平均分,比如第一军重甲指挥,多次作为刀刃冲前,一定要拉开赏罚差距,一些人可以是十倍重赏。还有在瞿门走纤道,拼死夺水寨导致全军覆没的一都人马,对其家眷也该重重抚恤。
京娘这时穿衣起床,见郭绍坐在那里一个人直乐,脸都要笑烂了。便上来问:“怎么?”
“咱们发财了!”郭绍已顾不上形象,简直手足舞蹈。他想了想又道:“皇宫里肯定还有不少值钱的东西!还有那些蜀国高门贵胄,一个个富得流油。”
京娘道:“阿郎要在成都府抢劫?”
“说得那么难听,这不叫抢劫。咱们又没抢百姓。”郭绍的眼睛里仍留着疯狂的兴奋:“人道乱世穷困,这些国家居然这么多财产!南唐国恐怕更多……李家吝啬的,居然拿一百来万和我谈。”
京娘冷冷道:“阿郎那么贪作甚,你又花不完。”
郭绍本来还很淡定,但是看到这么庞大的财富,已经没法淡定了……又琢磨北方游牧铁骑老是想南下抢,看来也是情非得已。
就在这时,有人在外面喊。郭绍便走出卧室,到了一间客厅里。卢成勇道:“李良友带着一个妇人求见……在城外中军行辕,此人来过,王昭远的女婿。”
“一个妇人?”郭绍皱眉道,“不是巫山白姥?”
卢成勇拜道:“不知,在马车上,属下等只见里面隐隐是个妇人,不好细查,先来禀报。”
郭绍道:“叫进来看看是谁。”
就在这时,京娘也走到了厅堂里,一声不吭地找了把椅子坐下,然后拿手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她看起来确实挺累的,还说郭绍贪,她就是自己吃不完、一般也不想让给别人。
不一会儿,被带进来的人只有一个年轻小娘,长得确实不错,细皮嫩肉,一身襦裙打扮也很漂亮。但是她一脸的委屈,进屋后看了一下里面的光景,便屈膝行礼道:“妾身拜见郭大帅,这厢有礼了。”
“免礼。”郭绍问道,“你是……”
小娘似乎有点走神,脸色也很不好,这时恍然道:“妾身王氏,是枢密副使王昭远之女。”
“哦!”郭绍也点头道,“我知道,不是说李良友也来了?”
王氏道:“郭大帅,我们能借一步说话么?”
京娘立刻插嘴道:“我看这里就能说话,有什么就说罢,别不好意思。”
王氏顿时一脸不自在,欲言又止。郭绍看到她的模样,也觉得十分难受、替她难受……这娘们挺漂亮的,但郭绍此时已完全失去兴趣;除非郭绍是见了个女人就走不动路、好色成性的人,否则不可能想动她,因为会在内心里降低一种自我认同感。好像自己是个逼良为娼的大反派。
同样都是年轻漂亮的小娘,昨晚花蕊夫人就没有给郭绍这种感觉,若非给了京娘承诺,他会感到是一次很愉快的结交。说不清楚为什么,反正花蕊夫人有风情得多,那种妩媚不是靠长相表现的东西。
“我……妾身……”王氏的表情几乎要哭出来。
郭绍忙道:“你别说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王氏愣在那里。
郭绍的心里渐渐腾起一股火气,心道:那厮就算不要脸,也不能做得这么明显!
他语气渐冷:“我就想问问,这是王昭远的意思,还是李良友?”
王氏掉下一滴泪来,摇头道:“是我没做好,但我是自愿……”
郭绍又重复了一遍。王氏声音走音,低头道:“我夫君也知道这事儿,他送我来的,郭大帅放心吧,不会有人怪你。”
郭绍怒不可遏。明明已经看在白姥的面上,放过王昭远和李良友了,好心劝李良友带着妻妾好好过日子……他把自家女人逼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不过王氏和郭绍一点关系都没有,就是一个陌生的妇人;郭绍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那么火。大概是因为这阵子自我膨胀,有点随心所欲的感觉了。
一时间他想砍了王昭远和李良友这俩人!
郭绍下意识把手伸到腰间,没摸到兵器,早上起来哪有佩剑?他也回过神来,就算要杀人,说一句话就是,又不必亲自动手。
想到这里,郭绍忽然灵光一现:府库的公家财产可以直接拿了,高门贵胄家富可敌国,直接抢好像吃相太难看,副作用也很大……王昭远岳胥二人,好像还很有价值……
郭绍心道:老子叫你来劝降(王昭远),你不干正事,专业钻营。那就怪不得我了!
“你们的心意我领了。”郭绍缓下一口气,“不必那样做的,李夫人且回去,我会给你父亲和夫君一个好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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