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蕊夫人也希望看到那样的结果,更希望孟昶带上她,她愿意跟着孟昶过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她以前是歌妓,但鸨儿见她漂亮待价而沽,清白是留着的;后来宦官去青城山替皇帝寻芳,鸨儿才把她装扮成一个空谷幽兰,隐居道观的佳人。不过花蕊夫人后来不想活在谎言里,把自己的身世说出来了;但之前身子是清白的,孟昶还是很宠她。
她想了想,说道:“再看看罢。找个机会,我替你们求求陛下,看能不能准许你们回娘家去。”
她自己却不知道怎么办……一个歌妓,教坊已经收了宦官的钱卖掉了,还有什么娘家。她除非自己再回那种地方,否则已经无处可去。
只有靠孟昶,她想帮孟昶渡过这个难关。
就在这时,一个宦官走进来,却站在那里不吭声。花蕊夫人心细,一看就看到了,当下便说道:“我有些累了,你去打些热水进我的寝宫来。”
“喏。”宦官忙转身出门。
花蕊夫人摆脱一堆女人,回到自己的寝宫,不一会儿那宦官便端着热水走了进来。旁边的近身侍女忙跪在地上给花蕊夫人脱了袜子,给她洗脚。入手处,只见足上的肌肤如白玉一般,足掌修长,足趾小巧可爱。
花蕊夫人并没出声。宦官主动弯腰道:“娘娘还记得巫山白姥么?”
花蕊夫人微微一想:“记得,不是上次派人找她给养身药材的么?我记得还赏过她。”
宦官道:“奴家打听到,她正在周军大营,而且很受周军主将郭绍的礼遇。”
花蕊夫人听罢柳叶眉轻轻一挑。
宦官又道:“娘娘又记得玉贞道姑么?”
花蕊夫人这下想了好一会儿,事儿过去太久了,但她总算想了起来,恍然道:“是不是那个很……神奇的女子,想建道观尊王母,找我资助积善行德?”
宦官道:“娘娘确是积德了,玉贞道姑现在叫京娘,是郭绍身边的心腹。”
第三百七十六章牡丹花一样凋零
距限期蜀国五日投降的时间早已过去,孟昶显然没打算投降。
先前周军东路是四月十八才开始从遂州动身,四月二十三到达绵州、当天受降了绵州城;四月二十三日史彦超率部北上进军剑门关,奔袭二百九十里,四月二十九日忽然到达剑门关。
蜀将韩保正仓促聚集兵马迎战,两军在汉源坡大战。史彦超亲率重骑击破蜀军阵营,从中央洞穿蜀军阵营半里地,长驱直入无人能挡,烧掉了蜀军中军大旗;主将韩保正率亲兵死战,被史彦超一枪刺穿了胸口。蜀军一万多人大溃,投降者不计其数。
当日,剑门关被攻陷,关门大开,向拱曹彬陆续率四万大军入关。蜀国北路防线至此全面崩溃,攻蜀之战刚刚过去两个月。
郭绍闻讯,先军向成都逼近。
……
成都府皇城大殿上,孟昶看着朝堂上明显比平时少得多的人,问道:“还有些大臣去哪了,为何不上朝?”
一个文官拿出一叠奏章,小声道:“陛下,这些都是称病的。还有家里小妾要生孩子的、骑马摔伤的……”
孟昶扬天长叹了一声:“我孟家数十年锦衣玉食养士,他们为何要这样对朕?”说罢眼泪流了下来,殿下稀稀落落的诸公无不凄然。
阴天,外面正刮着风,灌进大殿中让两侧的帷幔都荡了起来。殿上无人说话,只剩下风声。孟昶只觉得这座堂皇的宫室此时变得分外凄凉,帷幔动荡起来仿佛整座皇城都在风中飘摇、摇摇欲坠。
孟昶抬起头,望向东边侧耳倾听,四下还是那么宁静……其实所有的消息都是听别人说的,至今没有亲眼看到过一个周军士卒。也许这一切都是一个梦,都是假的!
但是风中,恍惚真听到了金戈铁马的轰鸣。
花蕊夫人昨晚劝他,解散后宫,让宫女们回家。她说就算不放走她们,也不能为陛下守节,周军将士两千里过来定会纵兵放纵,会把这里当成一个大青楼,肆意凌辱陛下的妻妾和宫女。
“你们……”孟昶怒不可遏,又羞又急,“一个个,都要做亡国奴!你们的家产都要被抢走,妻妾都要被人抓到军营充营妓,敌人不会放过你们的!”他的手指在发颤。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上回响,回音中带着莫名的恐惧气氛。
他忽然大声道:“与周军决战城下!谁为朕出战?”
无人应答,孟昶大怒:“朕要御驾亲征!”这时一众人才急忙劝阻,孟昶却嚷嚷道,“你们是觉得朕不能带兵?朕乃高祖之子……”
就在这时,一个宦官跑进来禀报道:“侯茂单骑回来了,正在殿外,不过他衣甲不整……”
“哪个侯茂?”孟昶问道。
宦官道:“兴州防御使,守青泥岭立功那个武将。”
孟昶似乎想起来了,道:“传进来。”
许久后,便见一个矮小的武将走进了大殿,这家伙的衣甲已经破烂不堪,简直叫一个衣衫褴褛,腰上居然还挂着剑。立刻就有文官道:“他谁啊,竟敢带剑上殿!”
宦官道:“李使君,您可得看清楚,那剑是高祖的剑。谁敢夺他的剑?”
侯茂听罢,愣愣地从腰间解下佩剑,跪倒在殿上,双手捧起剑,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木讷:“陛下,这柄剑是高祖赏赐给家父,家父用它保护过蜀国的百姓,今臣不能替陛下守土安民,愧对皇室隆恩、愧于先父,交还此剑,请陛下赐臣一死谢罪。”
众人顿时默然了。
孟昶道:“你是怎么回来的?”
侯茂道:“臣先在青泥岭固守待援,周军蜂拥而至从多面攻打,我部散开后兵力稀疏被突破防线。臣率军撤退,听到韩将军的援军到兴州了,又率余部与韩将军汇合。将军聚集各地兵马于兴州,集中兵力与周军决战,大败。韩将军退保剑门关,末将也跟着去了……
四月二十九日,周军东路竟然穿过了整个蜀国国土,绕行至剑门关腹背。韩将军在汉源坡战死。臣受命留守剑门关,彼时将士已逃亡大半,周军内外夹击,臣无计可施、只好在剑门关聚众死守,被击败。臣从城上落进了山沟里,侥幸活了一命,就在夜里走小路回来了。”
孟昶听得动容,从宝座上走了下来。侯茂赶紧重新捧起佩剑。
“你是什么军职?”孟昶问道。
侯茂道:“兴州防御使。”
孟昶道:“朕闻你立功,没人给你升官?”
“升……升什么官?”侯茂忙道,“臣无勇力,家父曾言不能从武,先学文无所成;后无奈才继承家父衣钵习武,能有一官半职便感激涕零。”
孟昶道:“朕封你为兵马大元帅,替朕出城决战!”
侯茂愣愣道:“臣谢陛下隆恩……可禁军现在还愿意出城布阵么?”
就在这时,李昊终于开口劝道:“陛下切不可逼迫禁军将士,小心兵变……”
……孟昶什么也没干,不知道该干什么。他离开朝堂后,见柜子上摆着一个唐朝的瓷瓶子,上去就抱起来“哐”地摔在地上,一张脸十分可怕:“玉石俱焚!哈哈……”
花蕊夫人闻声感到前殿来,唤道:“陛下息怒。”
片刻后,他又想到可能遭到的对待,满脸惧意,手脚直哆嗦。“对,一死百了……”孟昶抬头看房梁。花蕊夫人忙上前劝道:“陛下,先坐下来静一静心,会有办法的。”
孟昶泪流满面,使劲摇头道:“朕没吃过什么苦,受不了那等折腾。你去给朕找条白绫来。”
花蕊夫人温言劝之,说道:“高祖立国已数十载,皇室早已被天下人熟知。陛下就算没了国,只要忍耐一下渡过这个难关,一定还是贵族。您出身高贵,一世都变不了,只要把心气改变一下……高贵的身份、锦衣玉食的日子,天下多少人九世亦不得,陛下好好想一想。”
孟昶道:“朕没有了皇位,对你们还有什么用?”
花蕊夫人忙道:“臣妾只是替陛下可惜,非为自己打算。臣妾一介妇人、残花败柳,贵妃不过是虚的,没有了陛下什么都不是了,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那怎么办?”孟昶愣愣道。
花蕊夫人当即屏退左右,轻声道:“臣妾已经为陛下找到了一条小路,或许可以稍稍帮助陛下。
臣妾几年前接济过一个妇人,叫京娘,她现在已经是郭绍身边亲近的人;只要联络到她,或许她念及当年的恩惠,愿意回报。京娘身在周军大营,难以联络;不过臣妾已经想好了路子,那便是先联系上一个名号巫山白姥的妇人。
巫山白姥白三娘是王昭远的女婿的前夫,臣妾身边的宦官打听到,王昭远也想通过白三娘找后路。王昭远此人终于露出了原形,他就是个弄臣;大事不行,但是结交甚广钻营很有法子。他一定有办法找到白三娘。
臣妾的意思,陛下下旨王昭远,带上一个咱们的人找到白三娘;然后通过白三娘联络上京娘……因为白三娘不过是萍水之缘,臣妾向她求方子赏赐过而已;京娘却要靠得住一些,臣妾亲自见过她。”
孟昶听得稀里糊涂:“七弯八绕的,能在郭铁匠面前说上话?她会帮你,会帮我?”
花蕊夫人道:“她看在我的情面上,是帮陛下啊;连臣妾也在帮陛下。我们都在为了您想办法,这宫里所有的人都只能依靠陛下,我们不帮您帮谁呢?”
花蕊夫人的眼睛里泪光闪闪,却露出一丝笑意:“陛下还记得在摩河池上专门为臣妾修建水晶宫么?从来没有人对我那么好……”
她喃喃道,“我也好害怕……可能会面对生不如死的事情,人们都好可怕……好几次我也想一死百了,反正尊贵、好日子也享受过了,这时候死了为陛下守节说不定还能最后求个名。可是,陛下这样尊贵的人,牺牲臣妾算得了什么?”
她仿佛在倾述,从来没在孟昶面前说这些话,“都是报应罢,我前世一定是个坏人,所以才出身成歌妓。陛下让我变得尊贵无比,可是……这一切都是镜中月水中花,只是南柯一梦,终究还是要还回去的,薄命的人不会好结局。我会像牡丹花一样凋零在成都府,希望我用这残破的身体、被玷污的魂魄赎罪,下一世投生时天下都太平了……”
孟昶眉头紧皱:“你说这些是何意?朕没明白,是在劝朕投降吗?”
花蕊夫人从出神中回过神来,轻咬贝齿,看着他说道:“陛下,除了投降还有别的路走吗?陛下想清楚了吗,是不是真要以死殉国?”
花蕊夫人的话十分刺耳,孟昶怔在那里,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吞了一口口水,似乎在寻思上吊是什么滋味。
“还有活路,如果陛下想争取,投降吧!”花蕊夫人干脆地说道。投降二字反复被强调,变得额外清晰。
第三百七十七章世修降表
成都府东城外,五万多大军缓缓向平原上的矗立的都城逼近。从城头远远望去,好像是海洋弥漫到了蜀国盆地,汪洋一片人海。
花蕊夫人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在几个宦官的陪伴上登上了城头,想看这个国家破亡的一刻。她仿佛听到了内心深处某种破碎的声音。
成都府的城墙完全没有烽烟的气息,甚至种了很多牡丹,当年孟昶得到花蕊夫人一时兴起下圣旨到处种的,连城墙上都很多,不过现在已经花谢了……因为花蕊夫人喜欢牡丹,但后来人们已经渐渐忘记了这么多牡丹花是怎么种的。这一道高大的城墙,看起来巍峨壮丽,实则很久没经过战火考验了。
城墙下面,一股几百人的骑兵正在整顿队列。“兵马大元帅”侯茂,奉旨出城决战,能凑够的人马只有这么一点,不愿意出来的将士没有被强迫。
侯茂拔出剑来,众将士纷纷拿好了手里的长兵器,陆续翻身上马。前面的旌旗上写着:大蜀。
侯茂大声喊道:“诸公,咱们手里的兵器是为了保护蜀人百姓!现在,国都正要遭受敌军的蹂躏,我等有脸看着百姓被践踏吗?”
众军哗然,纷纷呐喊道:“没有!”“士可杀不可辱!”
部将喝道:“此战,我等以必死之决心,战至最后一人,以尽守土之责!”
侯茂咬牙点点头,长叹道:“好兄弟……”侯茂是参加过几次科举未中的人,当下颇有些感触道,“春已逝、花已落,但明年的春天,壮士的英灵将化作成都府上空飘扬的飞花、城墙上绽放的美丽的牡丹,永世守卫古老的城、富庶的家乡故土……”
城墙上花蕊夫人见状已泣不成声,几欲昏厥,她哽咽道:“真正的丈夫都死了,城空了,只剩下软弱的人苟且偷生,忍受屈辱……”
就在这时,侯茂剑指前方,一群马兵开始向前慢跑,直冲周军五万大军的中央人海。
如同大海中的一滴水,惊不起半点波澜。遥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了厮杀,声音隐隐约约,空灵而模糊……
……
孟昶下旨李昊修降表,向绝对优势战力的周军投降,昭告蜀国灭亡。李昊领旨写降表,次日一早准备出使周军大营,打开门时,只见大门上贴着几个大字:世修降表李家。
李昊的胡须都气得竖了起来,伸手想撕掉那张纸,却停了下来,长叹一声。
前蜀国灭亡时,也是李昊写的降表;现在大蜀灭亡,降表又出自他的手里。人们骂得好像并没有错……李昊见证两个政权的覆灭。
随李昊出城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王昭远的女婿李良友、另一个是贵妃花蕊夫人传话带上的宦官魏忠。
三人乘坐马车沿着大路前往周军大营,所到之处,只见周军旌旗如云、人马整肃,营地帐篷布局得井井有条,和蜀军的军容根本就是两码事。
路上的斥候问明白了状况,一面押着他们去营地,一面派人回去禀报。
不多时,只见一队整齐的骑兵迎面过来,当年一个人高马大的年轻汉子,在马上抱拳道:“大周禁军前锋董遵诲,奉命迎蜀国使者,请!”
李昊等下车见礼,然后乘坐马车继续前行,骑兵开道再也没有遇到盘问。
及至大帐前,便见两列浑身稀奇铁板的重甲步兵,全是高大的壮汉,浑身都是铁,“喀、喀、喀……”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非常震撼。李昊见状心道:蜀军焉能不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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