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高的,你够狠……操!”王昭远正骂,一枝箭矢从头上飞过,他抬头看去,只见高彦俦又拈弓搭箭。当下无话可说,赶紧拍马远离城墙。
……史彦超大叫着追上逃窜的蜀兵,准备好的铁枪随着战马的速度向前猛投,顿时从一个士卒背上穿过,直透背心。他再次从背上取下一杆铁枪,追了上去,却毫无破阵的痛快,因为四下都是丢盔弃甲的溃兵,叫他都觉得追杀这群人有点浪费兵器。
一队人在远处摇动着旗帜,其中一个大喊道:“勇猛的大周勇士,我军主将王昭远承认战败,欲向贵军投降,请大周勇士手下留情……”
就在这时后面来了一个骑马的传令兵,背上三面红色小旗,传令兵大喊道:“中军郭大帅将令,蜀军投降者免杀,严禁杀俘!”
周围的蜀兵士卒听到传令兵的嚷嚷,纷纷跪地投降,顿时兵器丢了一地。史彦超带着一股马兵冲至城下,墙上箭如雨下。他在城门口转悠了一圈,只见吊桥吊起,城门紧闭。铁骑在护城河边拿弓箭还击,气势冲冲却不得进寸步,不断有战马被射死,史彦超拍马掉头,大喊道:“走!”
史彦超转头看城墙,只觉得十分不爽快,好像一拳打在了墙壁上。在山上看到的平坦的脆弱的城池,仿佛随时都能被铁蹄践踏成渣的城,此时却变成了一处不可逾越的铁壁。
“没有攻城器械,只有等大军到城下,从长计议!”史彦超的部将劝道。
不多时,只见一身是血的杨彪骑马带着一队马兵赶到了城下。那杨彪长了一张凶狠的马脸,此时浑身血迹,更是凶神恶煞像个杀星一样;别说连两边伏地讨饶的降兵畏惧,连周军自己人也看到他也心生惧意。
杨彪抬头望了一眼城墙,又转头直视史彦超,冷冷地“哼”了一声。
史彦超恼道:“郭都点检的妙计,我只是奉命行事。守将不开城门,我有甚法子!”
正说着话,郭绍可能看前面打完了,便带着亲兵也骑马跑了过来。郭绍过来就问:“王昭远呢?”
史彦超的部将这才想起刚才有人说要投降,到降兵里去找蜀军主将。郭绍见两个大将正在那里横眉竖眼,便道:“带人去把降兵驱赶看押,站着作甚?暂时没拿下夔州并不要紧,夔州主力已经战败,守城的剩下最多几千人,守不住了。”
……
夔州就剩三千兵力,城墙周长十里,在城墙上一步只站一个人守城也不够。周军只要建好攻城器械,四面围住强攻,就守不住;城池再坚固,也得要兵守。
本来夔州据点在分兵巫峡战败、水战大败损兵折将后,仍旧还有两万多兵力,蜀国不是不重视这处要塞……但今天王昭远把主力摆在城外,连半天时间都不到,就大败丢了个干干净净。这下是彻底没办法了。
高彦俦离开城头,长叹道:“我不能守住秦川,今又丢大蜀东面门户,就算君主不杀我,我有何面目见蜀人?”
当年秦凤之战,掌握兵权负责统协秦凤二州蜀军的赵季札狼狈逃回成都,致使蜀军各自为战战局乱作一团。高彦俦奉命率援军从成都远路驰援,但见前方一团混乱、情知无药可救,便率军退保青泥岭。所以他才说没能在秦川守土。
此时他见大势已去,便拔剑欲自尽。部将大惊,急忙抱住救下。
部将劝道:“此战都怪王昭远那厮,他是陛下的亲信,又掌着王命兵权,罪责在他,将军何必替他顶罪寻死?”大伙儿七嘴八舌道,“高将军早就劝他不要出城,他不听,现在把兵将折损干净,拖累了咱们……”
高彦俦摇头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没兵夔州必失。夔州一失,蜀地东面门户大开,这个重责谁来担,谁担得起?我不是王昭远,丢了如此重要的地方还有脸活着。”
众将默然,有人悲叹道:“高将军英雄盖世,竟死得如此憋屈,咱们也为您惋惜……不如开城决战,大伙儿追随高将军同蹈汤火!”
“没用,王昭远那么多人都挡不住半天,咱们这点人马就是去送死。”高彦俦道,“大事不济,不如你们取了我的头颅,送到周军营中,求条活路。”
高彦俦苦笑道:“反正我是活不成了,荆南的李景威,就是上次写信向咱们求援的南平国大将。他便是因力主抗拒周军,江陵府一破,立刻被杀了以儆效尤。诸位好好活着,不必无益送死;我先去一步,与其被敌军辱杀,我更愿意死在兄弟们手里。”
周围人听罢无不凄然。
忽然一个幕僚说道:“倒不是没用,周军入蜀,一路招降纳叛,蜀人叫天下人都耻笑!今日,在下等愿追随高将军,开城决一死战,以彰我蜀人之勇气!”他又沉吟道:“蜀国大势已去,我等将死,百姓还要活。若是咱们一点反抗都没有,倒可能让周朝廷觉得蜀人好欺负,以后可以肆意欺压!诸位,我等多年食百姓之脂膏,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以死报国的时候到了!”
众人听罢纷纷附和,有人大声道:“咱们蜀军多年不识烽烟,有的人甲胄都生锈了,战力是不行,但气节尚在!休要被天下人看扁了,兄弟们雄起!”
“雄起!雄起……”周围无数的将士附和着大喊起来。
高彦俦动容,紧握着剑柄大笑道:“我自从伍,便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今日终于可以如愿了。”
刚才进言的幕僚道:“在下手无缚鸡之力,唯有笔一支,愿为高将军向周军下战书。在下带着战书去周军大营宣战,先就汤镬。”
高彦俦当机立断:“下令各城守将到中军行辕议事,下午即聚集人马,从东门出城,与周军决一死战!”
“得令!”众将抱拳道。
幕僚当即在城楼里的公案上,挥笔如行云流水,一篇言辞激昂的文章从笔下成章。
第三百六十九章好说好商量
“夔州必定能攻下;既然已经打开蜀国门户,就算多打十天半月也不是问题。”郭绍坐在太阳下的一条糙木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根树枝,“问题是夔州的三十万斛军粮!蜀国经营此地不计代价,囤积了大量粮草物资,如果拿下这些军粮,我部此战还担心补给么?”
王溥听到这里,急忙道:“郭大帅无论如何也要拿到那些军粮,从下游运粮上来太不容易了,十艘两船过无数的险滩能剩五艘,而且逆水行舟,有的地方纤夫拉船在石头上都踩出了脚印。”
郭绍道:“我作为东路军主将,必要考虑军粮补给,当然也很想得到这批粮食。现在我担心,高彦俦要是一条道走到黑、决意与我大周为敌,见事不济,一把火把粮烧了,我们有何办法?”
有部将道:“王昭远是高彦俦的上峰,叫他回去劝降?”
郭绍摇摇头:“王昭远被俘后就大骂高彦俦,这俩人不和,王昭远没法说服高彦俦投降。”
就在这时,一骑跑过来,在远处跳下马奔跑而至,抱拳道:“大帅,蜀军放吊篮下来,派使者出城了。”
“快快有请,只要高彦俦愿意主动谈,一切都好商量。”郭绍喜道,又叮嘱周围的人,“一会儿都好好说话,别误了大事。”
就在这时,便见一个最多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被带了过来。那年轻人五官端正,身材匀称,穿着长袍头戴幞头,一看就是文士。文士被带到郭绍面前,瞧了一眼周围的人,对中间的郭绍作揖道:“敢问,阁下就是周军主帅郭将军吧?”
“正是。”郭绍面目和善应道,想先听听此人怎么说。
文士双手捧起一份信封:“在下奉夔州节度使高将军之命,特来下战书。想来郭大帅不会拒绝,午时后两军在东门外摆开决一胜负。”
郭绍听得一怔,他实在没料到高彦俦这么个光景了,却还要出城决战……心道,或许他觉得守城也守不住,不如来个痛快?但痛快之前,会不会把粮烧了“报效皇恩”?
“呵!”史彦超忍不住满脸轻蔑地冷笑一声。
郭绍转头看了史彦超一眼,目视他,史彦超还算有点知趣,当下便没吭声了。郭绍叫人接了战书,拆开送到自己手里,当下默默地看了一遍。
文士昂首道:“我的使命完成了,请就汤镬!”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郭绍忍耐下来,没办法自己想要别人的东西,总得想点法子,“你放心,大周军乃王师,我不会连这点气度都没有。如何决战?这战书上却语焉不详,咱们到后军营帐里商量一下对决的细则如何?”
“东门。”文士道,“多说无益,我只求一死!”
郭绍把战书交给左攸,叫人牵马过来,径直带着文士离开战场。路上又说:“就算是各为其主的敌人,介绍自己也是一件很有风度的事,先生尊姓大名?”
文士笑道:“郭将军的心意我领了,但我是不会投降的。况且我军出城决战,也是郭将军愿意看到的事罢?我一时没想明白您这是……哈哈!”他忽然一拍脑门,“对了,夔州不是还有几十万斛粮食么?”
郭绍脸上一黑。
刚到中军大帐帐门,忽然见满头银发的白姥从旁边的帐篷里走了出来,喊道:“姚濂贤弟,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跟着郭绍的蜀国使者瞧了一番白姥,过得一会儿才恍然大悟:“李夫人!你又怎会在此,你的头发……”
白姥一脸喜悦走了上来,站在使者的马前,问道:“你见着我夫君了么?”
“还在成都。”使者黯然道。
使者回过神来,见郭绍正一言不发瞧着这边,便道:“她的……前夫李良友是我的同窗,咱们一起到成都科考,李兄考上了进士,我没考上,但有幸遇到了高节帅赏识,便投其帐下做幕友。李夫人……这个,当年她到成都府找她丈夫,人生地不熟十分窘迫,我想着和李兄同窗一场,稍稍帮了一把。”
“那大家就算还不是朋友,至少是熟人嘛!”郭绍笑道。
一行人走进中军大帐,先不说军务,倒叙起旧来。
“李……白夫人,李良友后来娶的就是王昭远的女儿,王昭远不是被周军俘获了?”姚濂道。
连郭绍也听得诧异,这关系扯得越来越近了,有种前世在酒桌上和人称兄道弟时、怎么扯也能和刚认识的狐朋狗友扯上点关系的感觉。
白姥道:“她是谁的女儿,我不关心,我只想再见到夫君。当初被人栽赃你我通奸,倒是连累姚贤弟了。”
姚濂道:“行得正站得直,我不后悔收留白夫人,只悔遇人不淑,交错了一个友,那李良友品行太坏、还良友,良友个屁,专门坑好友。”姚濂又一番牢骚,“朝廷尽让这种人上位,难怪将士不用命,一触即降!像高将军这样的英雄好汉,却要受制于小人之下……”
白姥和姚濂以前的事,郭绍和白姥又如何扯上关系,大伙儿说了一通。郭绍对他们那点私事兴趣不大,心里挂念着高彦俦午后就要出城负隅顽抗的事……但也只好耐下性子,仍由他们把气氛缓和一下。
等说得差不多了,郭绍才吩咐道:“张英在哪,派人去把他找来说话。”
过了一阵,便见一个圆脸披甲武将走了进来,干脆地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张英奉命拜见主公。”
众人都不知郭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郭绍淡定问道:“张英,你为何要追随我打蜀国?”
“这……立功了不是会赏钱升官么?”张英疑惑道。
郭绍的嘴微微抽搐,轻轻提醒道:“汉儿绝不为奴。”
“当然不止为了赏钱!”张英立刻挺起胸道,“俺是幽州人,郭大帅说了,打完南边,有了钱、粮、地盘和人,正好找契丹算账,把河北都收回来。俺等着追随郭大帅打幽州,把受奴役的乡亲都救出来!把本来就是咱们的故土拿回来!”
郭绍听罢十分满意,转头对姚濂道:“张英是我麾下的一个武将,不认识几个字,但他的想法很实在。姚先生饱读圣贤书,一定比他懂得多,现在我问你,你们拿命抵抗周军、烧掉老百姓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为了什么?”
姚濂愣了愣:“我们是大蜀皇帝的臣,当然为了忠。”
郭绍又道:“那你想想,你们‘大蜀皇帝’都干了什么,提拔王昭远这等人为宠臣坐享其成吗?周人、蜀人都是一个祖宗的,咱们为何要在这里厮杀、拼死拼活?”他叹道,“我也不想杀蜀人,所以从未在内战中杀俘兵,问题是,咱们不用武,蜀国主会乖乖停止分裂集中资源对付异族么?”
第三百七十章晚了
郭绍抬头看帐篷外面越来越高的太阳位置,他的细微动作已经暴露了他的内心,说话时很严肃:“要是高彦俦烧了军粮,我一定会很生气!”
姚濂似乎在琢磨面前这个手握兵权的年轻汉子生气起来会干什么。
郭绍表情复杂。他当然可以在愤怒时报复,叫高彦俦等人都付出惨重代价以泄愤,但有报复之后呢,又什么意义,能得到什么?所以他不会去做。
他忍不住问:“蜀国大势已去,高彦俦为什么还要顽抗?”
姚濂便道:“高将军情知夔州必不可守,只要叫天下看看蜀人的气节和勇气!”
“有这等勇气,为何不去北方打辽国铁骑?在自己人后面拖后腿,有什么气节可值得称道?”郭绍盯着他的脸。
姚濂一语顿塞,竟无法反驳郭绍。
郭绍脸色不虞,缓缓说道:“你们不好活着,却要无益送死,自古内斗中死掉的人、还是失败一方的人,你翻翻史书,能得到好名么?就算你们不想活了,别人却还不想死!”
可能因时间紧迫,郭绍又费了不少口舌,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戾气来。有了大权之后,很少有人敢和郭绍对着干,所以他真正动怒的时候很少;但到了这个位置,一动怒,哪怕只是不露山水的两句话也相当吓人。
仿佛有一股杀气在帐篷里急速弥漫开来,其实只是一种错觉,是他冷意的表情影响的气氛、以及帐外灌进来的风让布帘子在荡。
哪怕是已经准备好不要命的姚濂,也震住了。一个人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姚濂不得不多想,他又不了解郭绍。
……连本来觉得很无趣的史彦超,此时也欠了欠身,十分关注地看着郭绍,变得十分有兴致。
忽然之间,史彦超感受到了郭绍其实比杨彪那种人更可怕。平时相处得最多的武将杨彪,长相凶神恶煞,说话从来都不中听,好像别人欠了他钱,但史彦超时间稍长看出来杨彪虽然样子可怕,其实性子还是比较直率的;这等人只要当场没干起来,又没有深仇大恨,基本就没事了。
但郭绍不同,史彦超不禁想起了赵匡胤失败后势力被斩草除根的事,过去并不久。
史彦超一言不发,十分期待地等着结果。他不是期待郭绍大开杀戒,而是想看看他究竟会怎么做。
史彦超虽然时不时就挖苦郭绍妇人之仁,但对他的妇人之仁并不反感,特别让史彦超心服的,是郭绍对阵亡将士的丰厚抚恤……这是以往的行伍都没做到的事。史彦超以前认识的人、有数的被他视作兄弟的人都死了,一个个地死在自己面前,于是他觉得别人的命和自己的命都已不要紧。但是若能补偿战死的兄弟,他心里还是有点小小的慰藉。
……就在这时,使者姚濂垂下头道:“高将军不投降,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李景达的事。”
“李景达?荆南的大将。”郭绍沉吟片刻,顿时恍然,又从姚濂这句话里感受到了谈判的成果,当下露出了笑容。他的笑容很真诚,立刻就将刚才阴冷的杀气气氛驱散了,“咱们大周朝和蜀国的做法不同,我不会过于徇私、更不会因个人好恶来决定一个人的前程,咱们看的是功劳,看的是为大周军作出了多少贡献,看的是他做了什么。力求公正,所以将士才会用命,不拼就没法出头。
所以你让高将军只管放心,他投降献出军粮,便是大功一件,我不会杀立功的人。高将军和姚先生,将来还可以凭借今日的功勋,入周朝为官。”
姚濂道:“郭将军今日一席话,令在下醍醐灌顶,明白了大义所在。今番回城,定好好劝劝高将军。”
郭绍点头道:“甚好,来人,把笔墨上来,我给高彦俦写封信。”
就在这时,左攸站出来说道:“下官请出使,定说服高彦俦,不辱使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