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粮被收刮集中,是用来延续数十年来的穷兵黩武,还是在东京等权贵之地瓜分让少数人穷奢极欲、供养起几个大城的繁华富庶(南唐和蜀国都城的繁华和文化昌盛已经开始证实这样的推演)?郭将军宜早作思量布局,不然将来得利者势大、尾大不掉时,再从他们口中夺食必然阻力甚大。
士人官僚,可能大部分人看不出这等事;看出来的却也不会说,官场上的人说出来断自己人财路就没意思了。老夫现在这番光景,忍不住还是想说出来。
……郭绍反复把长信看了好几遍。寻思王朴一生直言,最难得的是说问题的痛处(虽然有时候确实不太入耳),而不是一般士大夫光拿冠冕堂皇的圣贤大义说事。当下郭绍愈发有点舍不得这个年纪是自己一倍有余的老头,颇有点友谊的感觉了。
郭绍现在还无法完全赞同王朴的观点,因为他一直在关注军事,确实没有太深入地思考理政的理念。
王朴的观点只是一家之言,但无疑相当有见识和思想。郭绍也颇有些赞同其中的说法,至少思考起来还真是那么回事……宋朝统一中国后,有宋一代一度被赞誉为最富庶最文明的时代,特别是都市市民文化兴起,文化特别昌盛;好像真和南唐国失去淮南之前的面貌差不多,于是王朴在信中的说法就似乎很有道理。
郭绍前世大概了解些历史知识,据说宋朝财政收入非常高、大概超过明朝的十倍;但宋朝的经济总量不一定比明朝大。宋代那么高的财政收入之下,如果百姓负担不重似乎说不过去……也许宋朝开国时定下的“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出发点只是为了防备武将,但事实造成了资源向掌握权力的士大夫偏斜,这是不可避免的情况;有权力的人为什么不为自己争好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之常情罢了。
郭绍想起以前有人说资本家不是慈善家,也许任何人都不是。
他手里拿着王朴的信,忽然觉得人间沧桑。中军行辕内的古朴房屋,雕窗上那褪色的红漆仿佛倾述着人间曾经发生过的和即将发生的千百件事。
要是能治好王朴的病就好了,郭绍忽然十分在意他。
……另外一封信却是陈佳丽的,说得是“沈陈李”商行的一大批货物在南平国被劫的事儿。郭绍在东京时就知道此事,孙大娘一行陈家的人随军,就是顾着他们的财货。
不过陈佳丽再度写信强调,言辞之中急迫的情绪十分明显,想来那批货对他们确实要紧。
郭绍看了一遍信,今天下午正好有时间,便派人去叫孙大娘过来问话。孙大娘便是陈佳丽身边的妇人、应该是陈佳丽最亲信的人,四十多岁的半老徐娘。郭绍好几次去陈家都是孙大娘安排的诸事。
不多时,一个身穿绸缎的妇人走了进来,十分恭敬地屈膝行礼。她便是孙大娘。
孙大娘进屋时,郭绍正站在一张案前,盯着上面的东西看。案上放着一张线条密密麻麻的图,比起一般见到的只画了道路的图却要复杂。
郭绍这时抬起头来,什么寒暄的话都没有,直接问道:“陈夫人被南平国劫留的货物有多少?”
孙大娘急忙说道:“回郭将军的话,有大批蜀锦、丝绸、宝石、灵芝等贵重药材,如果运出蜀国后变卖,价值在二十万贯以上……那些东西不是一家的,沈陈李商帮各东家和一些入伙的商贾也有份;如果拿不回去,很多入伙的人要因此倾家荡产负债累累。夫人本来想亲自随军,后来妾身劝她,自己来也于事无补,这才罢了。”
孙大娘用恳求的语气又道:“这批货物对商行攸关生死,若郭将军能帮忙,想要什么都可以、一定报答郭将军……”
郭绍听得,一时有点误会,以为孙大娘的意思是对她怎么样都可以……当下打量了这妇人。可惜年龄有点大,起码四十多岁了,实在没什么兴趣。
记得古龙曾说,茶只要是热的都不会太难喝,女人只要是年轻的都不会太难看。可面前站的却是一杯凉茶。不过孙大娘其实还有点姿色,看得出来年轻时候应该是个美人;可惜现在皮肤有些松弛,没有了那种生命焕发的感觉,不太对郭绍的口味。
郭绍把手指放在地图上,开口道:“大军沿汉水南下,经津口镇到江陵府,进入长江。必须要走南平国都城江陵府过,如果我能帮上忙,不过顺手之举。陈夫人不必给什么报答,我还是个记得交情的人。”
孙大娘感激道:“妾身先替夫人拜谢郭将军。”
郭绍沉吟片刻问道:“为何商帮要运这么多的财货从荆南过境,你们事前没有预计风险?”
孙大娘叹道:“只怪南平国主的弟弟高保勖奸诈无比,咱们大意着了道儿。高保勖以前都只设卡收点过路费,江陵府、荆门军咱们都打点好了,以为不会有事。一点点运货、成本会更高,这次咱们一次运了大批货;不料高保勖得知后,便直接撕破脸全吞了!”
郭绍听罢笑道:“果然是着了道。高保勖以前没不守规矩,只是背叛的筹码不够诱人,可不是顾什么信义。”
孙大娘道:“郭将军所言极是,真是人心险恶。这次遇险,若能拿回财货,商帮诸人商议了一番,只要收回成本、愿意把利让给郭将军。”
郭绍却摇头道:“商人图利天经地义,我不能把利独吞了,大家得好处、方为合作之道。这次的利依然是你们的,财货我一文不要,不过……”
孙大娘忙问:“郭将军要什么,只要妾身能办到。”
郭绍招了招手,沉声道:“你上来,我教你怎么做。”他见孙大娘走过来时动作忸怩,当下便道,“我谈正事,不是打算拿孙大娘怎样,你别担心。”
孙大娘竟目送秋波,轻声道:“妾身当然不担心,只怕郭将军嫌弃哩。”
郭绍:“……”
……
郭绍在襄州准备了一番,调动大军水陆并进,沿汉水直奔荆门。又派人去南平国送公文,要借道长江克日即到,命令南平国开关迎接云云。
此时的江陵府,高保融先收到周朝圣旨,又拿到了周朝“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军令,束手无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大将李景威劝道:“事急也,蜀国乃大国,今周军能用兵攻蜀,顺道必贪南平国之地。周军欲溯长江而上,江陵便是粮道和援军大本营;南平国虽称臣,周军又岂能将后方交由他人之手?末将以为,应该聚兵严守,再联络蜀国说以唇亡齿寒之道,求救联兵抗周。”
高保融本来就很愚笨,顿时不知所措,立刻问道:“吾弟何在?”
李景威道:“在府里闭门谢客。”
高保融忙道:“快快去人,把吾弟找来。”
立刻就有官吏领命出王府,赶去高保勖家。
而高保勖此时还在家里悄悄观赏好戏。他不爱看美女歌舞,比较喜欢更直接的场面……让强壮的武将亲兵在大堂上调戏淫谑家妓,他坐在上面一边喝酒一边兴致勃勃地看戏,以此取乐。
第三百四十二章不费一矢
南平国主是高保融,但此时的大事几乎都是他的弟弟高保勖在决断。
高保勖极度贪财好色,干了不少荒诞的事。不过以前还算收敛,父亲死后他才渐渐把本性显露出来……高保勖也是个机智的人,比做国主的哥哥聪明多了。他有个外号叫“万事休”,便是父亲发火时一看到他就能消气,其宠爱之情非同一般,便是喜欢这个聪明伶俐的儿子。
因此国主常常依赖他决断大事。
高保勖得知被召见,只好中止了大堂上正表演到精彩处的荒诞好戏……一群强壮的将士和家妓们的当众肆意放纵。他先赶着去王府见国主。
及至殿上,高保勖立刻弄明白了什么事。原来事周军过境,马上要到了。
众臣见他到来,情知高家是这位做主,当下各抒己见,李景威道:“末将拿脑袋作保!周军必图南平国之地,我国已到生死存亡之时。”
高保勖十分赞同李景威的看法……当初周朝下旨说要借道,他就已经猜到结果了。但他并不赞同李景威的主张,要集结军队抗拒周军。
南平国根本没有争霸的条件,高保勖也对此不感兴趣。既然保不住地盘,为何不干脆投降继续享乐?
高保勖当即就说道:“我国向中原称臣、受周朝分封,本来就是周朝之臣,怎能在大军面前临时反叛自找死路?”
李景威忙道:“列位先主(高季兴、高从诲,称臣用过唐、南吴、晋、汉、周等许多政权的年号)守荆南之地至今,王上不应轻弃基业。今中原王朝前途未卜,纳地归降可能到头来陪着他们殉葬,落得一无所得。请诸位三思而行。”
高保勖道:“周军精兵数万压境,南平国这点地方、人力如何对敌?不如恭顺迎接。”
李景威道:“蜀国被两路夹击,必应明白周朝欲亡其国之心;南唐可能会坐视不顾,可蜀国已是祸到临头,援助我国便是自救,必出援兵……况且荆南在此生死存亡之际,当奋力自保,有了蜀国为援,尚可一战。”
高保勖觉得李景威说的都是道理,自己竟无言反驳,只好用底气不足的口气说道:“或许周军意在蜀国,只是想借道而已……”
国主高保融听了半天,摸了摸额头似乎没太明白,转头径直问道:“十弟,我们到底该怎么做?”
高保勖一听,根本不用说道理了,也比较干脆地答道:“王兄准备好仪仗、人马,下令荆门等地兵马收斥候,勿要与周军冲突;待周朝大军一到,咱们便出城迎接。只要没开战,接下来的事就听天由命,后果不会太严重。”
国主当即点头道:“十弟言之有理,就这么办吧。”
于是南平国的应对之策就这么决定了。
高保勖松了一口气,回到家里时,几个幕僚上来询问。高保勖把王府的事儿说了一遍,幕僚们都赞成他的做法,“荆南没有抵抗,表现恭顺,周朝定然不会赶尽杀绝,让别的人寒心……东边还有个更难打的吴越国、南唐也称臣了,周朝总不想一个个苦战去打。”
这也是高保勖的判断。周军如果占了荆南,最大的可能就是把高家挪到别处,应该还会封个官……高保勖一想到自己积攒藏到许多地方的大量财富,心里完全不慌了,那些财物足够他荣华富贵骄奢淫逸一辈子,还冒险去拼命作甚?
“咦!”高保勖镇定地说道,“刚才那些人哪去了?”
身边的官儿一脸尴尬,上前小声道:“主公有大事出门,他们已经散了……要不重新叫回来?”
高保勖心里装着事,一时间兴致也不太高,便挥手道:“罢了,罢了。”
他当即离开大堂,回到内室闩上门,把床底下的地砖掀开,拿出一个装满了金疙瘩的盒子来。把玩了一番这些东西,他心里顿时有种说不出的舒服,自言自语道:“啥都靠不住,还是这东西最靠得住。”
就是晚上睡觉时抱着金银,他也会睡得舒服些。
……数日后,他藏好放家里的这部分财物,什么也不用准备,径直带上侍卫就去王府。
大量人马陆续到城外聚集,并非打仗;大臣们还找来了一群百姓,准备好载歌载舞迎接周朝大军。
据报周朝军队是从东边来……他们沿汉水到达江陵府(今荆州市)东面,然后陆路人马就近向西南方行军、径直到江陵。水师分开沿汉水继续南下,从汉阳军(周朝地盘,今武汉市)进入长江,再沿长江溯流而上到江陵与陆路汇合;水军的路线比较绕,不过从襄州下来只能绕路才能到江陵府。
没多久,周朝军队果然出现在远处,道路上烟尘弥天,大量的人马像排山倒海般的气势。高保勖见状暗地庆幸没有决定开战,否则现在就得和眼前的大军拼杀,实在有点恐怖。
这时江陵城内准备好的百姓敲锣打鼓,从城门涌出来热闹非凡,南平王的仪仗也赶着出城来了。
周军人马渐渐靠近城池,茫茫一片全是人,旌旗如云一般在平地上飘荡。一股骑兵慢跑着离开大军,率先过来,南平国主正待要派人上去联络……
就在这时,那股马兵忽然加速,根本不顾礼仪,直接扑向还敞开的城门。
战马轰鸣,疯狂冲来。国主高保融被吓住了,赶紧调转马头想回城,大将李景威大喊道:“王上,快叫人关闭城门!”
高保融不知所措,看向弟弟高保勖。高保勖也目瞪口呆,什么也说不出来。
而此时城门口已一片混乱,一些奸细大喊大嚷地鼓动百姓,让一群敲锣打鼓的百姓涌回城门。奸细们却在城门口设了路障,将大量的人群堵在门口,一时半会儿哪里还有机会关门。
时机稍纵即逝,周军骑兵无人抵抗,径直奔到了城门……奸细们见状把路障撤了,放周军骑兵迅速将内外控制。前后发生的事只没一会儿,高墙重镇江陵的城门已落入周军之手,连一箭一矢都没放。
周军根本就不讲理,对南平军的纵容也毫不客气。
第三百四十三章嘴和咽喉
高保融投降,南平国灭亡。
这次郭绍使用了一个奸计,先以友好借道的名义诱骗江陵府军民出城迎接,然后趁其不备突然夺取城门……其实这法子是向曾经的敌人赵匡胤学来的招数,郭绍发现居然很好用。
赵匡胤在淮南打滁州之战,直接就攻破了南唐军重兵防守的重镇滁州。法子似乎有点荒诞,赵匡胤先诱使守军出来对阵,然后嚷嚷着只杀守将、和南唐士卒无关,单骑与南唐守将单挑,斩落守将;趁势便率军轻松夺了城门。
那一次战术的实施主要靠赵匡胤个人武力、气势,但郭绍研究此战,发现夺取滁州的关键动机是:抓住守军临时仓促进城的时机,尾随守军夺门。
于是郭绍依样画瓢,修改了一下策略,在荆南一用果然见效。郭绍认为自己是个善于学习的人,就算是敌人也总有他的非常之处。
不过灭南平国实在算不得什么,郭绍还没法高兴得太早,攻蜀之战这才拉开序幕。
……
周军入城,下令封存府库、严束将士,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抵抗和流血冲突。进占江陵府之前没死一个人,但很快就开了第一次杀戒。
郭绍带着众将和南平国俘虏来到刚选定的中军行辕,回顾周围、忽然问道:“谁是李景威?”
一个大汉从后面走上来拜道:“末将便是李景威。”
郭绍便道:“来人,拉出去砍了。”
众人听罢都是一怔,南平国投降的君臣更是神色俱变。这时几个周军大汉上来,其中一个粗暴地拽下李景威的头盔丢掉,几个人将其拉出了大堂。
不多时,士卒便将一枚血淋淋的头颅提了进来回禀,李景威已经被杀。郭绍看了一眼,也不解释为什么杀人,却好言对高保融等人说道:“我只杀李景威,诸位勿虑。改日去了东京,便可以纳土归降之功受朝廷封赏。”
高保勖等人急忙拜道:“谢郭将军不杀之恩……”
这时作为东路军监军的客省使昝居润便上前说道:“诸位随我来,择日由我护送你们。”
待俘虏们离开,郭绍对诸将说道:“严令将士不得抢劫,现在抢了东西也带不走,咱们还得去蜀国。这次从荆南得到的财物,将来一部分上交国库,剩下的等班师回朝时、按功劳大小分,到时候一定让大伙儿觉得公平。”
诸将听到郭绍居然当众说分府库钱财,一时间高兴起来,大堂上嘈杂一片。有人肆无忌惮地嚷嚷道:“当年咱们打下寿州,把府库分了个精光,哈哈……”
郭绍由得他们说,反正现在他就算分赃,也不会有人治他的罪……他也不是很想瓜分府库,但思来想去,除了这个法子,实在想不出既要将士拼命、又要约束他们不滥杀无辜的办法;正道是,不能既要马儿不吃草又要马儿跑得快,毕竟大伙儿卖命总想要点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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