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建铁匠铺,是想再做一副这种甲?”符二妹问道。
郭绍道:“得重新琢磨,只是造甲我可以叫别人帮我做。我要造一种新的甲胄……这块不行、太重了,就是块敲成的铁板挂在胸前、一般士卒没法用。需要重新想法子。”
这时董三妹到门口说道:“阿郎,热水备好了。”
郭绍听罢便带着符二妹出了屋子。洗完澡吃饭,晚上他又掌灯在案前翻出图纸琢磨了好一阵。上面照自己的想象画了几张板甲样子,但他来回想了一阵,觉得工艺难以实现。
他以前对冶金不太内行,只知道一些常识,但对此时的铁匠活倒是很了解……现在的工艺做不到图纸上的东西。
这个时代造铁器,无非铸造和锻造两种。铸造的能实现更多的形状,但强度不够,很脆、很厚;锻造是流行的制造兵器和甲胄的方法。反复锻打,不仅能去杂质,还能调整铁的含碳量,手艺好能打成钢、正所谓俗话的“百锻成钢”,比如兵器就是靠反复锻打,只是效率低。
不过手工锻造无法实现大部分塑型,尤其难以加工大件。
像郭绍画的样子,完全无法锻打形成。他改了一下,觉得战阵上主要应该护住前胸,先做出一面胸甲就行……但仍旧难以整块用铁锤锻造。效率太低的话,还不如用现在流行的环锁甲,更便于活动……如果用冲压呢?郭绍伸手放在自己的下颔。
符二妹拿过他放在旁边的图,也一本正经地细看起来。郭绍没理会她,继续提起笔在草稿纸上乱画一些齿轮和滑轮。
他在纸上随便写下:水力锻床。但想想那玩意现在不好找场地试验、已经冬天河流都要结冰了,自己以前也没专门研究过水力传动装置。何况水力能实现的东西在一开始人力也可以,一群人拉动或者用畜力。
动滑轮、齿轮都可以达到调整力量和方向的效果,这是郭绍中学就学过的物理知识,他只能靠这些东西。
于是他在纸上画了一副很荒诞的图,先胡乱画了一群人拉一更长绳子,然后绳子上是一个滑轮……后面跟着添加想法。现在造齿轮只能用木头,就算能算出齿距,木料的承受力和磨损是个很大的问题。郭绍寻思还是用滑轮比较省事,绳子还可以用铁链来代替,只要够粗就承受得起力量。
过了一会儿,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发动机来回运动的画面,实现一些动能转化应该和机械原理有关。他以前是学过机械原理这门课,悔当时不太认真,现在基本还给老师了。
如果“动力系统”可以像磨盘一样,郭绍想象出一个场面,一群骡子跟着磨盘转、磨面似的;然后转动动能通过装置转化为锻锤上下反复的线性运动。这样就具有付诸实施的价值了。
该怎么办呢?郭绍摸了一下后脑勺。
符二妹打了个哈欠,说道:“我要先去睡了,夫君也别太熬太久。”
郭绍点点头,又琢磨了好一阵,理不出个头绪来。太久没接触这些东西,成天想的都是古代的事,一时间捡起来头脑有点懵。他干脆放下毛笔,向卧房走去,只见符二妹已经睡着了。
郭绍在床上给她压了一下被子,想起很久没陪玉莲和杨氏了……一回家就被符二妹跟着,别人也没胆子和她争。他当下便悄悄出了卧房,见玉清房里的灯还亮着,便走到门口、掀开门说道:“玉清你起来把厅堂的门闩好,我今晚去别处歇。”
玉清猛地拉被子盖在脖子上捂紧,瞪眼看着他。“我又不把你怎样,瞪我作甚?”郭绍没好气道,见她醒着便不多留,说罢转身到厅堂提了一盏灯笼,出大门径直从屋檐下向东边走去。
第三百二十二章跨国商人
太阳刚刚升起,冬天的阳光强度无力、完全没法驱散清晨的寒冷,但明亮的光辉给人要缓和的错觉。郭绍坐在上面那把椅子上,身体笔直,头盔放在旁边的桌案上放得端端正正,身上的衣甲也是干净整洁。
刚刚点卯,一众人纷纷转头看着他。姿态气质很能影响身边的人,大伙儿见郭绍的形象,无不面有敬畏,没人开玩笑了,连史彦超也悻悻然老实听着。
郭绍说话也十分干脆简练,没有半句废话、也不引经据典,一会儿工夫就把最近的事说了一遍,省得浪费大伙儿的时间。他的语速不快,大家都能回过神来,不过说得十分流畅。
这时进来一个小将禀报:“禀枢密院王使君来了。”郭绍道:“有请。”
说罢带着众将走出大堂,在门口等着见王朴。不多一会儿果然见王朴快步走了过来,众人抱拳以军礼想见,王朴拱手作揖,说道:“正巧过几天驻军要轮换值守,老夫送各军布防图过来,繁文缛节便免了,一会儿老夫还得去侍卫司。”
王朴走进大堂,在旁边的椅子下坐下,这才从怀里小心拿出几张出来,翻来看了一番递给郭绍。郭绍也先浏览了一遍,说道:“西华门交给内殿直?”
“对。”王朴说道,“虎贲军是殿前司主要的野战人马,无须复杂太多宫禁防卫,这也是太后的意思。”
郭绍点点头,递给殿前司的大将确认调防军令。心道:看来符金盏还是很有手段的,看这情况她已经陆续把诸班直给控制了,放心才会这么做。
众人检查了一遍,纷纷表示没有问题……枢密使亲自送的军令,基本没问题。这时郭绍便随口客气道:“王使君既然来了,到书房喝口茶?”
不料王朴径直道:“也好。”
郭绍倒是微微有些诧异,刚刚王朴还说要赶着去侍卫司。他便对众人说道:“大伙没什么事就散了罢。”
于是带着王朴去自己办公的书房里招待。王朴坐下来,等胥吏摆上茶后,这才说道:“禁军已经整顿得差不多了,郭将军觐见太后时,可曾说起过对外用兵、打算从何处下手?”
郭绍沉吟片刻,正想着攻蜀的选择是不是周全,毕竟王朴是枢密使。
这时王朴又淡然道:“中原多年战乱,人口死伤、逃亡过多,只有那么多人那么大地盘,怎么治理都治不出花来,要增强国力还是抢夺别国的地盘见效最快。”
“确实如此。”郭绍几乎要举双手赞同,又不动声色问道,“今中原南方已无太大威胁,王使君不主张继续进攻幽州?”
王朴愣了愣,他似乎想到了年初在涿州北大战、周军完全处于下风的事,缓缓开口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今先帝驾崩,国家好不容易稳下来,攻辽冒险非上善之法。先动南方才是稳妥的作为。”
郭绍从腰间掏出一把小刀来,走到桌案旁边,拿刀子划了一块纸递给王朴。做完他才想起来,这个做法曾经魏仁溥干过,果然人是容易相互影响的么。
王朴一看:“蜀国?”
郭绍道:“暂时在想这个地方,王使君以为如何?”
王朴沉吟道:“得先拿下汉中和荆南……荆南本来奉中原为主,如果愿意纳土最好,不然也可以借道。主要是汉中(山南西道),拿下汉中能缩短我朝进军补给粮道;而蜀军则只能远道翻巴山供粮运兵。”
郭绍道:“届时太后召集大臣,在御前议一番才好部署。”
“甚好。”王朴应了一下,便起身道,“老夫先告辞了。”
郭绍送走王朴,又拿出调防军令仔细琢磨了一番。具体部署是要安排给各军武将去办,但他得搞清楚从布防用意到实现过程的途径;不能干着一件事,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做到的;好在他在禁军干了多年,从高层到底层的调动都很熟知。郭绍习惯在意某一件事的各种步骤细节组成,大概是思维习惯,因为一直以来他对世界的认识就是分子原子等微粒组成。
在殿前司衙署呆到中午,随手过问一些出现在眼前的具体军务。当值的时候他一般至少要花半天时间在殿前司,这些都不是他想办的事,只是习惯把时间泡在上面,尽力而为、比较安心……一段时间内只有一两件重要事是在他的计划安排内。
吃了午饭,今天郭绍既不去军营,也没有径直回家,而是去了城西陈夫人的院子。
午后的晴天,陈夫人里很宁静。郭绍在厅堂里喝茶等了一会儿,随意看着此地的景象。东京各个层次的宅邸都比较相似,但每个人住的地方气息又不同;陈夫人这里有种很刻意的清雅,乍看装饰简洁、颜色单调,但比如仿秦汉时期的仿古家具就能看出她的矫情。有人布置简单是图省事,但陈夫人是纯粹去刻意追求那种淡雅。
不过她的矫情并不让郭绍厌恶,反倒觉得有意思。
不多时,便见陈夫人款款走了出来。她身上穿着浅色的襦裙,没有多余的颜色,但能看出那用料裁剪十分合身精细,脸上居然还遮着一层非常轻薄的纱丝。“妾身见过郭将军。”陈夫人施礼,从低垂的眼神到拿捏十分恰当的动作都十分讲究,郭绍估摸着真正的大家闺秀说不定还不如她。
郭绍笑了笑,也不站起来,随手指着旁边的坐垫道:“承蒙陈夫人款待。”
陈佳丽带着很刻意的羞涩,在旁边款款跪坐下来,伸手一手拿茶壶,一手托住底部,十分准确地倒茶进郭绍的茶杯里。她又伸手拿起茶杯,柔声道:“不烫不凉,刚刚好。”
郭绍不好接过茶盏嗅了一下茶香,抿了一口气,放下说道:“上次托陈夫人操办的聘礼,不知陈夫人帮忙准备好没有?”
陈佳丽微微侧目,站在内门口的孙大娘便转身进去了。陈佳丽轻声道:“郭将军稍等,孙大娘去拿礼单。”
郭绍一脸满意,沉吟片刻又道:“陈夫人本是南唐人……我突然有点好奇,如果有一天周朝要攻打南唐国,我想在你的商帮里混进细作,陈夫人可否愿意?”
陈佳丽道:“如果是郭将军亲自开口,我自然不会回绝。”
“甚好。”郭绍笑道。
第三百二十三章背后说坏话
陈佳丽沉默稍许,秀丽的脸上微微露出尴尬之色,便开口道:“我虽出身南唐国人,但陈家世代都住扬州,现在淮南已经属于周朝,我们便是周朝人了……现在算不上背叛南唐罢?何况无论是哪国,本来同族同祖,只是唐朝以后才分裂山河。陈家只是商贾,非南唐国宗室和官吏,谈不上要忠于南唐王室……”
郭绍听罢一本正经地点头,煞有其事地说道:“陈夫人言之有理,深明大义。”
陈佳丽松了一口气,心想刚才不解释还好。辩解那么多话,反倒显得自己是个太在乎颜面虚荣的人,还有点矫情。
不过看郭绍深以为然的样子,陈佳丽和他相处倒是很轻松。她注意观察郭绍的表情,轻轻说道:“郭将军没有觉得我矫情?”
她这么问,是因为偶尔会听到别人背后说她坏话,还有沈家的人背地里说得更难听,什么做婊子又立牌坊,叫她很伤心。
郭绍说话声低沉时便有种好听的磁性:“确是有点矫情。”
陈佳丽心里微微一怔,虽然不止一个人这么说她坏话,但被人当面说、还是郭绍说她还是有点难受。
这时郭绍若有所思道:“但矫情点也没什么不好。太理智太古板太实用的人,相处起来感觉很枯燥乏味,好像就是为了过几十年等死,毫无乐趣;太在意表面、太过火,又会玩物丧志,离谱得叫人觉得毫无可靠性。陈夫人给我的感觉刚刚好,增一分则太过,减一分则缺点风情,有着做人的基本诚意后,充满了对生活的玩味……对生命的热爱之情被你激起,仿佛周围的一草一木,人的一举一动都有意思起来,充满了情调和诗情画意。”
陈佳丽听得心里一喜,声音也愈发温柔起来:“什么风情,连郭将军这样的人也不正经了……真有你说得那么好?”
郭绍拂袖指着厅堂上的摆设,又看了一眼陈佳丽身上的衣着,说道:“我只是实话实说,因为你本来就是个很好的人,我只是察觉了陈夫人的好。此间的物和人,无不展现出主人的细致有趣的用心。”
陈佳丽的脸颊发烫,心情十分好,她大胆地看郭绍的样子,愈发觉得他十分顺眼。他的手背特别叫人心动,大大的手掌、手指长但并不细,手背上的筋冒起,给人粗壮、充满力量的感觉。某种粗长的意象叫陈佳丽想象起来心里痒丝丝的十分好受。
“那等儒士叫人觉得整个人都软绵绵的,我也觉得郭将军这样阳刚威武的样子好看。”陈佳丽用极低的声音幽幽说道,“郭将军有时候坏坏的,老是暗示引诱妇人,可又不是一个坏人。正如你所言,恰到好处。”
就在这时,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陈佳丽脸蛋红扑扑的,收住那温柔的笑意,淡然地端坐着。
孙大娘默默地走了过来,递上一份红帖子,说道:“照夫人的意思,取过来了。”
陈佳丽拿起礼单,轻轻挥了一下袖子,双手递给郭绍。
郭绍也一本正经地瞧了起来:“数额没有超过之前那份聘礼罢?”
陈佳丽道:“略有不如,但差得不多。郭将军不是给李家娘子准备的么?妾身以为,礼还是要厚一点。”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郭绍,有时候他看起来还是有点木讷,丝毫不会给人轻浮的印象,但说不清为何总觉得他呆呆的一本正经的样子还是很叫人喜爱。还有他古铜色的皮肤有点粗糙,却总是干净整洁,那样子完全不像个纨绔公子,却莫名能叫人觉得亲近。
陈佳丽又轻轻说道:“李处耘现在可是禁军高位的人,郭将军纳他女儿为妾,不会有麻烦?”
郭绍笑道:“我不纳才会有麻烦……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世人会对此事闲言碎语吧?”
“当然会。”陈佳丽笑看着他的脸,“不过一般不会在明面上说,毕竟李娘子又是他们家的小娘。别人会在背后说坏话的。”
郭绍沉吟道:“陈夫人以为,世人会怎么说?”
陈佳丽道:“会说李处耘为了高官厚禄,巴结权贵不择手段,连女儿都送。大概会议论他靠裙带关系上位。”
郭绍道:“咱们自己人那帮兄弟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知情者不会这么说……不过陈夫人提醒得有道理。”他收了礼单,当下便起身道:“此事多谢陈夫人,不便过多叨扰,这便要告辞了。”
陈佳丽也站起来,心下微微有些不舍,平素不缺吃不缺穿,也有自己的事要操心、并不是太闲,但总觉得缺点什么。但她不好留郭绍,终于忍不住用随意的口气提道:“郭将军要是有空闲时,可以到寒舍坐坐,我编的新曲想让人鉴赏鉴赏。”
“不胜荣幸。”郭绍的目光炯炯有神,而且很有诚意。他想了想又道,“陈夫人在蜀国、南唐国应该有不少铺子和销路,届时我想派点人让你帮忙。”
陈佳丽轻松就答应下来。
……
郭绍这阵子并不清闲。朝廷中枢议定了大事,枢密院两番上书修改,决定了攻蜀的部署计划。短时间内要全面对蜀国用兵,显得有点力不从心,准备也不足。周朝决定先图取汉中。
宰相王溥继续推荐向拱(向训)攻蜀,三年前向拱取秦凤之地表现很不错。太后、枢密二使、郭绍都赞同王溥举荐的人选,议定以向拱为山南西道招讨使、前营都部署,节制本镇河阳三城兵、西北王景及其长子王廷义部、西北折家镇兵等数万众,从秦凤之地南下攻打汉中。又以宰相李谷为前营监军、判兴元府事(汉中)。
不过现在动武的迹象还不明显,消息还局限于中枢几个大臣内。再等半个月,西北等地大规模调兵无法掩饰时,朝廷才会公开指责蜀国、找一些出师有名的借口……就算那时,可能蜀国也不一定重视,因为周朝武力威胁蜀国、动不动就说要打他们不是一次两次了;有可能前期蜀国仍会以为是威胁恐吓。
朝臣议定这么做,是为了减少蜀军的准备时间。
郭绍回家从柜子里翻出了一张当年攻蜀时绘制的地图,包括青泥岭等地的详细路线和地形;又给向拱写了一封信,告诉他青泥岭旁边有条小路叫白水路,可以绕道青泥岭后。
当年郭绍就走过一次,蜀军吃过亏、也许会防备那条小路,但三年后驻守的蜀将是否知情?总之告诉向拱没有什么坏处,郭绍只能这样帮他了。
此战的目标只是汉中。周军有秦凤成阶为进军大本营,距离汉中并不远;加上蜀军可能准备不足。郭绍琢磨着向拱还是很有军事才干,应该能完成这事。
他走到前院,传来亲兵副将卢成勇,吩咐他派两个人去河阳送信。
就在这时,左攸也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红色的圆领官服,进郭府大门连通报都不用,和进自己家一样。郭绍看着他的打扮,还有点不习惯,这才想起他刚补了个好位置:太常寺少卿。如今已是吃着皇粮的正四品命官。之前问了一下,左攸那官职主要负责朝廷的祭祀……逢年过节才有的事,是个有身份又清闲的好位置。
“拜见主公。”头戴乌纱的左攸在台阶下展袖若有其事地作揖。
郭绍只道:“进来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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