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险恶的不是峭壁
山谷之间,清漳水的水很急。
一个黑壮大汉牵着马小心地侧身、连走带滑地到了河边,他是赵匡胤。赵匡胤伸手鞠了一把水浇在脸上,回头对山坡上的石守信道:“水已寒冷刺骨,像要结冰了。”
石守信不知如何回答,不过赵匡胤只是随口一说,很快就转过头看着山川形势。山上的碎石哗哗往下掉,其中还有一块大石头,“轰”地掉进了水里,整个山谷仿佛都在缓缓地、又势不可挡地动荡着。
“就像大势!”赵匡胤长叹道。
山坡上的另一个武将说道:“若是我们今后去李继勋军中、继续与那妇人作对,她会不会对咱们的家眷不利?”
赵匡胤默然不答,又鞠了几捧水,见身边的马埋头也在喝,便等着。他回头大声道:“先去李重进营里!”
石守信忙劝道:“李重进和张永德有过节,赵兄曾是张永德的人……不能太信李重进。”
赵匡胤道:“我就是不太信李重进,所以才先去投他!不过,我不是觉得他会对我不利,而是担心那厮按兵不动、隔岸观火!”
“都这时候了,李重进还有什么观望的?”石守信疑惑道。
“人心呐……”赵匡胤仰头长叹了一声,“禁军里那几个人什么性子,一起那么多年了,我早就摸清楚了。”
石守信若有所思。
赵匡胤指着对面动荡的山石:“人世间,最险恶的不是高山峭壁,是人心!忠信诚,咱们视之如性命;在更多的人心里却比鸿毛还轻,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可抛弃,为了更大的权、利便可以将信义当作把玩的笑话!”
赵匡胤冷哼道:“一封信是没法叫李重进果断行事的。假如他按兵不动,李继勋二万人加一些临时征调的壮丁,很难拿下晋州。”
石守信道:“赵兄所言极是,我也觉得李继勋很难。晋州是座坚固的重镇,守将是向训;此人不是庸碌之辈,而是良将。最少五倍兵力才可能攻破他防守的重镇。”
赵匡胤叹道:“晋州不破,如咽喉被控。”他牵着马转身上坡,喊道,“走!去辽州。”
……辽州城离北汉边界不过二三十里地。赵匡胤率马兵半天就到了,因为带着兵、故在城门口被阻,只好报上姓名,等人通报。
良久才来个武将,把他们被放进城内。那武将带赵匡胤等兄弟三人去中军行辕,赵匡胤把石守信留在马军中了。这时只见李重进亲自迎出行辕来。
辽州中军行辕入口,是一座十分陈旧的牌坊。两边的粗壮木头上面的漆早就掉光了,连木料都开始腐朽;上面有檐顶遮雨防支柱潮湿,但仍旧变成这个样子,需要很多年月。
古朴的坊牌下,两边身披甲胄的武夫相互抱拳行礼,场面古风盎然。
“赵兄,别来无恙!”李重进笑道。
赵匡胤道:“不敢,主公年长,兄弟们参见主公。”
李重进听到称呼“主公”,微微一怔。赵匡胤笑道:“已闻李继勋奉您为主,我早已与东京专权者誓不两立,理应奉您为主。”
“哈哈哈……”李重进仰头大笑一声,“赵将军请!”
及至大堂,李重进只坐于上方,赵匡胤坐在下首,两个兄弟在后面站着。李重进随口道:“赵将军在北汉留了一段时间,如何?”
“当时在东京,皇后与家将郭绍里应外合兵变,我自知危急提前逃走。本想投河阳李继勋,但当时东京还没血洗诸将,我怕连累了他,没敢逗留,只得路经河阳投北汉。”赵匡胤叹息一声道,“北汉又想利用咱们、又防着咱们,日子很不好过。那三百骑除了我从东京带出来的亲兵,剩下的都是李继勋借的,在北汉是毫不受用。”
赵匡胤正色道:“刘钧及北汉文武,不可能信任周朝过去的人,更不会给兵权!咱们还是断了念想。”
李重进听罢沉吟不已。
赵匡胤不动声色道:“请主公勿怪,似乎在两年前,南唐国主曾遣使拉拢主公?”
李重进冷哼道:“李璟不过是反间计,想离间我和先帝的君臣信任。我要是真投过去,李璟能给我好果子吃?”
“李璟还算厚道,若不是考虑南唐会被大周逼迫交人……南唐主可能会给予官职,投过去的人锦衣玉食还是可以的。”赵匡胤淡然道,“北汉连闲职也不会给。若是真与大周决裂,到了北汉性命可能保得住……不过也仅仅能活命而已。”
李重进眉头顿时一皱。
赵匡胤趁热打铁道:“主公或许觉得有退路,在辽州随时可以退到北汉。可您得多考虑一二,手里近三万大军一起带到北汉么?北汉贫瘠,舍得拨钱粮养那么多人……那么多主公麾下、非完全受他们控制的人?
可手里没兵的话,主公瞧我现在的处境。现在我还可以投兄弟李继勋,届时李继勋若败了,咱们投谁去?”
李重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赵匡胤知道自己已经说动了他。因为赵匡胤并不是靠口舌,只是把实实在在的道理挑明而已。
“北汉现在按兵不动,只想看周朝内耗。”赵匡胤道,“主公若不尽快把握时机、果断与李继勋同时起兵,越拖越不能与东京对抗。北汉的退路,是毫无出路;东京那边,会因为主公现在没起兵就放过您么?郭绍已经做殿前都点检了……”
提到郭绍,李重进面有怒色。
赵匡胤不再多言了,坐在那里沉默着,等待李重进想想。
冷场了许久,李重进一拍椅子扶手道:“赵将军派人过去告诉李继勋,他整军从泽州进发,我便立刻向西调动,两路合攻晋州!”
赵匡胤并没有欢喜,只道:“甚好,我正好追随大军,届时一起在晋州与李继勋会合。”
李重进道:“我一得知李继勋主力到达晋州,立刻洗了辽州,抢光所有东西犒军、挥师出发。”
赵匡胤沉吟道:“辽州绕道北汉去晋州路远,现在就可以动手了。主公只管放心,您若到了晋州、李继勋仍旧按兵不动,便取我项上人头祭旗!我留在军中,您差人把我看住便行。”
“哈哈……”李重进道,“我绝非担心李继勋按兵不动,你是误会我呐。”
“不敢不敢。”赵匡胤道,“我亦绝无此意,算来这边的路确实比较远的,故以此进言。”
俩人谁都不承认心里的算计,但赵匡胤觉得李重进就那么想的……不仅担心放鸽子的问题,李重进主要的算盘应该是:想确定李继勋打头阵,大部分实力折损和消耗让李继勋承担;而且李重进还想独占晋州,因为离开辽州后没地方落脚了。
这等相互不信任实属正常,赵匡胤现在都习惯了。
别说李重进这等本来关系就十分疏远的人,当初在东京时,关系那么亲近的张永德都算计自己。人都在为自己考虑,谁管别人死活?
不过张永德也没讨着好,刚过两月就被夺了兵权……他还以为是驸马都尉就能保命?不是借病请辞么,赵匡胤正等着张永德“病逝”的消息。
第三百零一章说、想与做
郭绍刚回到东京,就听说了李继勋发檄文起兵的事。怀州刺史“叛逃”,在李继勋起兵前夕,就携子奔回东京告密了。这世道,文官比武夫好驾驭,绝大部分文官是谁在京城坐皇位、就听谁的。
皇城南部的礼馆内,郭绍见了泽州刺史。
“两个月前,李继勋就放了三城囚犯,干涉州县地方政务,到处征发工匠、壮丁。收刮钱粮、铁器、硝石、硫磺……”
“硝石、硫磺?”郭绍顿时注意了这个细节,他对这些东西比较敏感,因为火药除了道士和烟花商贾用,官府很少使用的。
道士用的“伏火药”和烟花用的火药都是古人自己捣鼓出的玩意,配方很粗劣,虽然唐末就曾用于军事、但基本没啥用。李继勋拿火药来干甚……郭绍立刻想到了赵匡胤。
赵匡胤知道炸城的火药配方!只有郭绍在寿州试验出来的火药方子才有点军事价值,这个时代本有的火药就是吓唬人的玩意。
当初在寿州之战后,柴荣威逼利诱叫郭绍把方子献了上去,方子没有扩散,但赵匡胤是柴荣身边的核心人员,赵匡胤知道……因此赵三郎指使刺客在客栈谋刺时,才弄出了火药想炸死郭绍。
当时郭绍面对柴荣的威压没办法,不过也留了一手;几年前他就琢磨赵匡胤是能做皇帝的人,以后会不会和自己为敌,所以有几个细节没有抖出去……
第一,中学化学实验的法子提纯硝石。溶解过滤、蒸煮结晶法除杂质,再用筛子大致筛除大小形状不同的硝酸钠晶体。没有提纯的法子,朝廷掌握的火药不纯,进一步影响原料混合比例,威力便打折扣。
第二,分类实验法找原料混合比例。方子是死的,法子是活的。别人只得到了鱼,没得到“渔”。
第三,火药颗粒化,加水舂合、搓碎筛粒。郭绍当初亲自试验过,颗粒化的火药比粉末状的燃烧速度高三倍以上……不进行颗粒化燃爆威力降几倍。
第四,气密性。火药是燃爆,不额外注意封闭夯实,爆炸威力很小。
四个细节,如果都没做到,想炸塌城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当初郭绍炸寿州城,用上了记忆中能用的现代见识和知识,并拼命过量用药才成功。一个古代人,哪怕是张良转世,没有这些法子、想拿火药一下子就炸塌城墙,郭绍琢磨是不可能办到的事。
……刺史的消息,最重要的作用,让郭绍猜测:赵匡胤投了李继勋!
泽州刺史仍旧在滔滔不绝禀报各种消息,但郭绍基本没听了……李继勋想干嘛,他早就猜得到。郭绍现在最关注的人:赵匡胤!
赵匡胤在东京兵变后几乎是彻底失败,世人已经不再关心他。但郭绍却有种特别的执着,没法忽视这个人……现代的历史知识让他产生的症状。唐宗宋祖,谁不知道?
郭绍想了好一会儿,现在拿赵匡胤一点办法都没,除非先灭掉李继勋。不过他又想起了另一个还在东京的人:张永德。
张永德对赵匡胤有知遇之恩一点都不为过。赵匡胤是柴荣信任才重用的,但当年高平之战前后的事郭绍十分清楚……没有张永德先看重赵匡胤,赵匡胤连禁军将领都不是,还干着开封府马直的官;没有张永德多次在皇帝面前为赵匡胤不遗余力地请功说好话,柴荣连赵匡胤是谁都不知道,还谈什么重用提拔?
张永德对赵匡胤的恩情,不比那义社十兄弟薄。
不过郭绍又寻思:东京兵变时,赵匡胤想逼张永德龙袍加身,究竟是想利用和害他呢,还是报张永德的恩?
而且张永德的做法是很机智地跑了。
……“一个人说什么、想什么都不要紧。”郭绍忽然开口道,“最要紧的是看他在关键时候做了什么。”
泽州刺史愣了一下,不知如何接郭绍的话。
郭绍当下便认定:张永德在关键时候没做错任何事,最起码在自己有权力时,荣华富贵应该给张永德。
张永德究竟想过什么,有没有想做皇帝;郭绍无从得知。但一个人的想法是无罪的,因为人们常常都会想很多事,也许想过很邪恶的犯罪,也许想过中彩票,也许想过让某人的漂亮老婆陪睡……谁没想过不该自己的东西?想想罢了,绝大部分事都不会真去做的。
就在这时,便见宦官曹泰走到了厅堂门口,一甩拂尘,拜道:“太后召见郭将军,即刻进宫。”
郭绍听罢,对泽州刺史道:“张使君忠心可嘉,不与叛贼同流合污,又带来了重要的消息,朝廷定会论功欣赏、嘉奖张使君。”
泽州刺史长身而拜:“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敢言赏。”
“曹公公,不是巳时(上午九点到十一点)进宫议事么?”郭绍随口问道。
曹泰道:“太后要提前单独见郭将军一面。”
“劳烦曹公公带路。”郭绍道。
曹泰好像想起在殿前司见到史彦超得到的斜眼“礼遇”,忙道:“郭将军太客气了。”
郭绍进宣德门、大庆门,到金祥殿,从高高石阶侧面的甬道进后殿。
到了之前几次见符金盏的宫室,隔着一道木架裱绸缎像屏风一样的薄墙,从里门看进去,只见符金盏身穿黄色袍服,正在雕窗前踱步。
郭绍进来,众女子纷纷退出来,到了宫室大门内侍立。
“臣叩见太后。”郭绍依照礼节行叩拜之礼。
符金盏转过身来,一张雪白美艳的脸,被黄色鲜艳的绸缎衬托得愈发尊贵。但她的脸色似乎不太好,说道:“你起来……李重进和李继勋太无耻了!”她把一张纸丢到桌案上。
“是李继勋的檄文?”郭绍不动声色问道,“我已经看过了。”
符金盏沉声道:“他们编造谣言,说我和你……”说到这里,脸上情绪复杂,羞愧、愤怒都夹杂在了一起。
以前、现在,郭绍从来没见符金盏在别人面前表现过多少情绪,她本来就是个能把握自己情绪的人,其临危不乱的气度连周太祖都大加赞赏,比当时豪杰只胜不差……但这并不是说她没有感觉、什么都看得开。
以前她只是没人能说,只有靠自己。现在,她愿意把自己的情绪在郭绍面前表露,这本身就很难得。郭绍知道她要的只是几句安慰的话,让她好受而已。有资格安慰她的人,世间绝无仅有。
正如上次的谈话,符金盏最后也挑明了:只想听听你的甜言蜜语,你却和我扯什么道理。
不过对于符金盏这样聪慧的人,完全没道理的话无法安慰到她。郭绍用力琢磨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道:“太后读过骆宾王《讨武檄文》么?”
“读过。”符金盏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郭绍道:“武则天看到后,不起反笑,赞骆宾王的文章写得很有文采。”
符金盏幽幽道:“我又不是武则天,我没那么大肚。那些人骂我,我就生气、也感到很羞辱!而且……”她小声道,“你也知道的……我没法问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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