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宦官忙弯腰道,“娘娘勿怪罪,奴家也是奉命行事。官家只叫带皇子,并未召见娘娘……您,要不另派人随奴家过去先问问?”
奶娘垂着眼睛,转头面向符氏。符氏没出声,轻轻抬起宽袖一挥。奶娘道:“喏。”当下抱起柴宗训好言道:“殿下,奴婢们带您去别的地方。快给母后道别。”
柴宗训倒是比较乖巧,稚气而熟练地说道:“母后,儿臣告退。”
符氏脸上露出一丝强笑:“说得挺像样的。”
强壮宦官也拜道:“奴家赶着回去禀报,先告退了。”
顿时大殿中又走了一群人,剩下的人目送那些人出门,站在符氏身边一言不发。众人都簇拥在上面的软塌旁边,符氏抬头看去,只见偌大的宫殿上空无一人,只剩下在风中飘荡的帷幔。也许是因为天下雨,今天那些嫔妃一个也没见着。
符氏久久看着一众人离开后留下的宫门,心里更慌。为何把柴宗训也带走了?
就在这时,又见宦官曹泰出现在了门外。他照样先把雨伞收了放在一个木桶里,然后提着袍服疾步跨进门来,地上又多了一些水渍。
符氏见状微微侧目道:“你们先下去罢。”
身边的人屈膝执礼道:“喏。”
宦官上前来,径直走上御座,不等宫人们出门,便拿手轻轻挡在自己的嘴边,靠近符氏侧面悄悄说起话来。她的脸色越来越白。
曹泰说罢倒退着向旁边挪了两步。符氏这时挺了挺腰身,伸展上身直起脖子来正坐。
她穿的坦领常服,身子轻轻一动,修长的脖子下面便露了锁骨的位置,柔软的衣服丝料像水一般自然下坠,直到下方高而圆的胸脯,衣服料子就像是挂在上面一样;她的体态比较丰腴、肌肤雪白一片,但锁骨却分外清晰,或是没有赘肉的缘故。但此刻的模样却更添脆弱。
曹泰垂手站着一言不发。符氏也没出声,此时她已不知道说甚么了。
良久,曹泰才轻轻说道:“起初王忠从雄州送回来的那封密信,定然是落到了别人手里,窦仪应是受人指使。不然王继恩自己交出来、不是把自个陷入死地么?”
终于知道了皇宫前面发生的事,符氏又想起刚才柴宗训被带走,一股巨大的恐惧立刻涌上心头。这时云层里传来的一声不大的闷雷,也让她的削肩一颤,朱唇抿了一抿,咽了一口唾沫。
她那弯弯的眼睛再也没有了一丝笑意,脸上没有表情,但目光里已是隐藏不住的情绪。那复杂的神色里带着可怜。
“我找来的那几十个驱邪的‘巫女’呢?”符氏忽然瞪圆双目,急切地问道。
曹泰忙道:“仍旧安顿在宫里,没人理会的,娘娘您放心。”
他又道:“王忠倒了之后,必定供出王继恩,王忠那些干儿子和手下就算侥幸没被牵连、也人心惶惶;杨士良(高壮宦官)今天表现不错,应该会成为官家身边最重用的内宫宦官。
有王忠的前车之鉴,杨士良这会儿怕没胆子向娘娘示好;但……”曹泰悄悄说道,“官家都那样子了,杨士良在这种时候可没必要太忠心义胆、他不是活得不耐烦了的话怎会丧心病狂到处结仇?奴家要是杨士良,一切照规矩办,哪边都不得罪。他现在肯定没打算真和娘娘过不去,办事能过得去就行了。”
曹泰一番话,符氏基本没听进去,她渐渐从刚才的惊惧中回过神来。此时她意识到:“北国彩面”那点人或内宫的这点争斗已不是关键,因为皇帝已经搬到金祥殿不涉足内宫、连皇子柴宗训都过去了,这后宫还有多少价值……现在关键在于外面的权力角逐。
最不妙的是,皇帝不叫她主持宫廷稳住政权,反而起了疑心,一番作为就是要把她排斥在权力中心之外的做法。
为何要那样做?
无非就是一个亲信的大宦官为了早作打算、背叛罢了……堂堂皇帝因一个宦官至于如此兴师动众连万岁殿都不敢住、甚至亲自调东班值守!
也许皇帝有一天会醒悟他的错误做法。但他现在性命垂危,忽然发现内宫最亲信的宦官也改投门面;这种时候疑心很重,以为他会被皇后挟制?总之柴荣今天的反应很不正常,完全没有了往昔的自信,一副惊弓之鸟般的作风。
符氏首先担忧柴荣接下来会怎么做……她沉思了片刻心道:只要皇帝还没完全糊涂,应该不敢对她太过分、比如杀掉(等同秘密废后)。
现在皇帝必须要考虑后事,无论来得及来不及、都不能回避。最大的皇子柴宗训实岁才四岁,连奶都没断!到了那一步如果柴宗训登基,一个小孩能稳住这国家吗……这世道,成年的皇储登基也不一定坐稳;当初柴荣刚登基的时候也不牢靠。
皇子柴宗训需要一个人亲近的人抚养和帮助,这个人只有符氏才适合。别的嫔妃根本就没实力和能耐担起大任,更何况临时才换既定名义上的母妃,她们的威信更是纸糊的!
或者柴荣干脆想通了,反正幼子坐稳皇位的机会太小,不如传位给某个亲戚或大臣?这种可能性也不大,有自己的亲生儿子,谁不想延续下去?江山要拱手送人,那打江山便没意思了。
但谁能肯定会发生什么呢?万一皇帝气糊涂了临时胡来……他能做错一件事就能有第二件。
符氏突然感觉到,自己在柴荣心里是多么不堪,信任感已经跌到连个宦官或将领都不如的地步。她还能坐在这母仪天下的空位上,无非是权力布局的需要、还有利用价值罢了。
她的心如同外面的凄风惨雨一般冷,充满了凄凉和悲哀。
现在,连名义上给她的儿子也被夺走;外人都能在他病危时见面,她却不能,连送皇子过去也被拒绝!这是要把整个后宫都变成冷宫吗?
符氏一时间发现自己最光鲜高贵的身份下面,却是无尽的虚耗和恐惧。被冷落、被排斥是无所谓的,但是,外面那些手握刀枪的人会放过自己?
绍哥儿!符氏从悲伤之中猛然又想到了更加不幸的事,郭绍在这节骨眼上被下旨出去寻什么仙丹。
他不会去的吧?现在离京,简直是最不幸的处境。
符氏更加恐慌了,下意识抬起手,恍惚之中仿佛看到了郭绍,想要拽住他不让走!
所谓仙丹只是希望渺茫的一个微弱盼头,皇帝为了自己的性命,已经不顾一切了……调走绍哥儿、排斥皇后,在紧要关头究竟谁还能阻止殿前司禁军的一伙武将?
威胁不仅是他们手里的兵将、以及武将们篡位的习惯,还有私仇。那赵匡胤定然会因私仇而很不安生,他也肯定会防着被事后清算;这种情势逼迫之下,赵匡胤等一干武将的做法、可能会比一般的兵变更加激烈、你死我活。
符氏又怕又怒,只觉得柴荣这回是选了最错的一条路,事到如今的朝廷布局真是一团糟!
符氏心里无助地呼唤:郭绍……绍哥儿,他从来没叫我失望过,最后关头他可千万不要出差错,现在出京是死路一条!
“曹泰……”符氏等着惊恐的美目忽然喊了一声。
默不作声的宦官立刻上前两步:“娘娘,奴家一直候着。”
“定要明确告诉郭绍,眼下不计一切代价、也不能远离京城!”符氏伸手按着光滑的额头,又多疑而胆怯地喃喃道,“你现在出宫会不会被人盯住?宫里的人、还有赵匡胤的人,这种时候就算用什么过分的手段,还有谁能详查?”
曹泰道:“是得小心提防着这一手。”
第二百三十章杂家无处可去
枢密府内,王朴看着窗外的雨帘沉默了良久,转身对魏仁溥正色道:“我大周朝数十万将士、亿兆庶民已到了千钧一发之际,你我身居要位,必要有所担当、不能叫天下乱了!”
魏仁溥听罢神情也是一凌,抱拳道:“我必守在枢密府,谨慎从事。”
两人言语中神色严肃,仿佛有无数的情怀骤然涌起。
唐末以来百年乱世,曾经强盛不比的中原大帝国渐渐变得千疮百孔、一日不如一日,胡夷趁机崛起一度到了主宰中原政权兴亡的地步,晋朝以来处境更加不堪。到了周朝眼看有几分中兴之望,可是一不留神,国运要滑到什么地方、会不会再度陷入动乱便无人清楚。
这时王朴从袖袋里掏出一张纸来,递了过去:“我拟了一份京城内外各门城防部署,只是稍微调整现有的驻地,魏副使看看有什么疏漏没有。”
魏仁溥接了过来,仔细揣摩了一番,说道:“官家素赞王公有大才,既然出自王公之手,必是考虑周全了。”
“既然如此,老夫把这防图送到金祥殿去瞧瞧。”王朴道,“你我分开各司其责。魏副使留守枢密府,派人回家通报一声罢,最近就别回去了。”
魏仁溥作拜应答。
王朴回礼,转身就走并不回头。魏仁溥目送他出门,又站在窗户前,看着王朴打着伞和几个人一起快步走到了官署外面的路上。
金祥殿内,柴荣卧床后再也没起来。宦官杨士良见了王朴小声道:“官家神志还是清醒的,不过一般不说话。最好是猜他的意思,在榻前说一遍,要是说对了官家会点头。”
王朴问道:“龙体比起昨天怎样?”
杨士良摇摇头:“杂家问吃不吃粥,官家只是摇头……王公自个来看罢,您跟我来。”
二人一前一后通过一处甬道,直接走到正殿后面,又到一间宫殿门口,只见内外侍立着不少宫女宦官。南边的屋檐下甚至有禁军侍卫,以前军校是肯定不会到这些地方来的。
他们跨过门槛,王朴只觉得一股子汤药味铺面而来,然后就听到时不时一声沉重的叹气,就好像呼吸困难一般。杨士良伸出手臂,手向下面微微一按,示意王朴先站在门口。
然后宦官杨士良小步走到御塌前,站了一会儿,就听见他小声问:“官家,枢密使王朴求见,您要见么?”
片刻后,杨士良转过身向王朴招了招手。
王朴上前行叩拜之礼,宦官让到一边轻轻说道:“官家知道你恭礼,想让你起来说话。”接着又道,“王公,您得走近点,说话别太大声了。”
王朴依言上前,说道:“陛下,臣想了想,殿前司、侍卫司驻地许久没调动了,总觉得需要稍微调整一下。臣与魏副使已经商量好了一份东西,您想听听吗?”
柴荣闭着眼睛,微微点头,又把一只手稍稍从被子里伸出来,轻轻一挥。虽然都是些小动作,但大伙儿的注意力都在皇帝身上,因此看得真切。
于是杨士良招呼左右退下,留王朴在榻前一番小声的说话。最后柴荣点了头,回应了枢密院的安排。王朴叩拜退下,招呼杨士良等宦官上前。
就在这时,柴荣忽然睁开了眼睛,怔怔地看着屋顶。杨士良见状忙躬身立于塌前,时时注意皇帝那毫无血色干涸的嘴唇动了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柴荣忽然说道:“传旨……叫皇后也来……留金祥殿。”
“奴家遵旨。”杨士良忙叩拜道。
柴荣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
郭绍先回到了家里,虽然圣旨是“即可出京”,但按理总得安排一下随从人手;另外不是还有昝居润要做“监军”么?当时昝居润没当场接到圣旨,等他接到后应该会派人来联络,大家协同一下行程,都是需要时间的。
当然,如果换作是当初皇后病重,郭绍不会回到府上后连一点起身的动静都没有。
左攸跟着他进了前院客厅,然后随手掩上了门,立刻说道:“必不能去华山,不然万一有变,等咱们回来什么都晚了。”
“我知道。”郭绍点头道。
左攸沉吟道:“昝居润还好说,他带了几个人咱们都有数。不过赵匡胤会额外注意这事儿,他应该会派人沿途盯着……要不,找人装作刺客,在路上搞点乱子,主公趁机脱身……”
“这不是上策。”郭绍道,“我是去替皇帝寻丹、又带着护卫,如果遇刺只可能是赵匡胤的人所为;一旦我们号称遭遇刺客,赵匡胤知道不是他干的,便可以肯定是咱们使诈,他会警觉。说不定等我想悄悄摸回东京,路上或在城里就会被他的人发现……但若没有更好的办法,这也不能不算一个选择。”
郭绍沉吟片刻:“东京到华山有八百里?”
左攸道:“差不多,八九百里远。”
郭绍的手掌在额头上一阵摩挲:“要想快速赶回东京,只能走驿道骑快马、在驿馆换马。这太容易暴露……这阵子天气也不好。”
左攸也一筹莫展:“主公是想先到华山,然后进山后立刻脱离大队赶回来?”
“是有这么一想。”郭绍道,“但这样做风险更大。”
就在这时,便有人敲门。左攸起身开门,拿了一份拜帖回来,交给了郭绍。郭绍一看,忙道:“宫里的人……你去把他带进来,打好伞。”
郭绍走出门口,在屋檐下等着,一会儿果然见到左攸带人来了。左攸没进屋,郭绍把人迎进厅堂,果然见是宦官曹泰。
曹泰见面后左右看了看,立刻沉声道:“杂家冒死前来,是为了给娘娘带话。娘娘说,让郭将军不计一切留在东京。”他顿了顿小声道,“官家已经卧床不起了,皇后担心随时可能有变!”
郭绍道:“我知道的……”他踱了两步,又问,“上次叫曹公公替我带的话,带到了么?”
“定然带到了。”曹泰道。
郭绍沉吟片刻,又道:“这次你回去见到皇后,提醒她再多想想那句话。”
曹泰一脸不解,回想了一下:“郭将军有愿望,想再见皇后一面?”
郭绍不置可否,只道:“你提醒一下皇后便行了……曹公公回去不怕被逮住么?眼下这光景有些人可顾不得手段。”
两人抓紧时间,一人一言,语速很快、口气都很紧张,来不及多想。曹泰道:“杂家早有准备,郭将军放心便是。”
郭绍道:“一会儿换个人,我派个人上你的马车;你走厨房那边的小门。等下把衣服脱下来。”
曹泰听罢点头道:“也好……对了,杂家现在也见不着皇后。”
“什么?”郭绍顿时一脸诧异。
曹泰道:“刚来之前,皇后被宦官杨士良接去了金祥殿,是官家的意思。只准皇后带几个随身服侍的宫妇,宦官不准去……那金祥殿眼下主要是杨士良和另外几个宦官在管,另外有东三班的军队。现在杂家也进不去,只能在内侍省呆着听天由命。”
“这……”郭绍一时间眉头紧皱,脸色十分难看,“皇后不会有危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