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绍道:“你们立刻去召集第一军、第二军、第四军的人,集结起来随时待命,除了将帅亲兵乘骑,余下的战马都先交出来……罗彦环,你率第三军接收所有契丹马。”
“得令!”四个人纷纷抱拳。
郭绍又道:“李处耘,你派个手下去,把那些伤兵都弄出来,有车就装车,没车拿门板担架抬。”
他一口气下了许多命令,又对左攸说道:“左先生帮我草拟一份奏疏。先报捷,斩获万人(有夸大成分),缴战马数千匹、首级数千级,其它的你琢磨着写……然后诉苦,虎捷军左厢在城中苦战、伤亡惨重,具体伤亡多少别写数字,就抒情和描述越惨越好。对了,粮草告罄,房屋帐篷损毁无算,伤兵无处安置;欲派兵护送伤兵从岐沟关至拒马河南岸……最后,告诉官家,辽军主力有南下的迹象,涿州守不住,请旨尽快撤退到拒马河南岸,以免全军覆没!”
他又道:“涿州的官员呢?派几个人叫到中军来。怕辽军重新占了涿州后屠城,叫官员明天开始组织涿州城百姓向岐沟关逃离。城里留下的尸体,暂时不用管了。”
……郭绍说了一通话,确认大伙儿都知道自己该干嘛了,他便再次沉默下来。又是一阵理清思路。
其实心里所想的东西,他已经反复琢磨了许多遍,但现在还得重新再理顺一遍,实在是有点繁复、容易出现疏漏。
先是,他判断萧思温追到涿州,多半会上当。(当然万一没上当,只能另寻它法。)
郭绍是个很善于学习的人,这场战役都是靠以前学来的经验。三年前武讫镇的城中围伏小规模战斗,太过顺利……让他真切地认识到:这个时代的攻城战、几乎没有巷战,攻守双方都按照经验不予考虑。所以一旦让萧思温“攻破”了城门,辽军又在此前表现得胆大骄悍,他们不趁机尾随入城贪功的可能性反而比较小。
入城后,先以烟雾、突袭、假消息扰乱敌军建制,造成混乱;然后重兵从侧翼堵城门,利用地形分割合围。这些事儿,他是向南唐国名将柴克宏学的。
若不是柴克宏两次用这种计策,第一次是对付李继勋,第二次在濠州对付郭绍;郭绍很难短时间内从无到有想出具体的措施、和部署之法。柴克宏曾经是他的敌人,但也是郭绍的老师……这场涿州之战,几乎完全照搬柴克宏战法。
果不出所料,突然伏击萧思温部,非常顺利。辽军比南唐军战斗力强得多,但用兵之法倒不一定有淮南战役中的南唐名将高明,或许完全不如。柴克宏如果在世,又如果处在郭绍的位置,也能搞掉萧思温部、说不定做得更好。
……那些都是已经做到的事。现在郭绍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目的:回东京。
回不回东京,完全不以郭绍的意志为转移,而是皇帝柴荣的一句话;不然郭绍还敢抗旨不成?
但柴荣的意志,并不是一定要郭绍留守河北;而是觉得郭绍部本来就在涿州前线,加上听了赵匡胤的“推荐”,因此觉得郭绍留下是最妥当的选择……但如果让柴荣觉得郭绍不是最妥当的人呢?那么皇帝极可能会另行部署。
所以,郭绍的逻辑、便是想影响柴荣的判断,把自己变成不适合留守的人;还替柴荣想好了更适合的人选,那便是韩令坤。
第一步设想,先渡过拒马河去;让韩令坤在岐沟关守拒马河。韩令坤的龙捷军左厢在岐沟关那位置、又按兵不动没受损失……显然比刚刚经历了大战,“损失惨重”“将士疲乏”已经逃回拒马河的郭绍部更适合留守河北。
怎么回拒马河南岸去?胆小点可以请旨劝说……但郭绍为防夜长梦多,打算直接先斩后奏、跑了再说;一面请旨,一面跑路。
因为有在涿州歼敌“万人”的北伐首功,郭绍有了胆量以功抵过。而且他已经禀奏前线的情况,为了“防止全军覆没”临机决断退兵,到时候最多说他误判战机、有渎职之嫌,至少不是难以饶恕的大罪……会被怎么处罚,也是有经验可循;前年淮南之战,李谷先锋就是从寿州城撤军回到正阳。结果皇帝大怒,斥责他误判战机,但并没拿李谷怎么样;而这回郭绍立了这么大的战功,“误判一下战机”也不会有啥事。
眼下郭绍便是准备先实现自己的第一步设想,迂回与柴荣的旨意周旋。正面冲突是找死,大周朝没人有实力和威望和柴荣正面斗。
……郭绍抬头看向南方,手摸到了腰间那人亲手刺绣的腰饰,心道:皇后谆谆叮嘱的话,时刻不敢忘;但我只能这么做了,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皇后肯定也希望他用这种妥善的办法,她无数次信任郭绍能把事儿办好。这次也不会例外吧?郭绍觉得自己所作所为能让她满意……不然,现在这种情况,还有更高明的妙计?
“北面辽军主力有动静没有?”郭绍已经一连好多次问这句话了。
李处耘负责派斥候监视北面,忙道:“暂且还没动静,至少现在还没有进入数十里范围内。”
郭绍看了一眼帐外黯淡的光线,轻轻说道:“今天太晚了,辽军应该不会来。”
明天呢?
郭绍再次想起柴荣与辽国主大军决战后,如何退兵的法子。当时周军主力决战不利,是趁旁晚辽军退兵后,出其不意连夜向南撤退,以至于辽军反应过来时已失去追击战机……周军骑兵照样跑得飞快。
柴荣及周军大将是身经百战很有经验的武夫,郭绍相信他们的能耐,觉得自己应该学习他们跑路的法子;虎捷军跑得没骑兵快,但敌军在好几十里、百里之外,距离上比柴荣跑路时更有优势。
他当机立断道:“叫第一军、第二军、第四军步营,‘护送’伤兵今夜就向岐沟关退走。”
部将忙道:“诸部刚经历大战,又连夜退兵,恐怕会造成混乱,建制一乱很久都没法恢复战力。”
郭绍道:“人活着回去就行,我没打算再打仗。东西都丢掉,只带干粮走。左攸,立刻从幕府发军令、下令各部!”
“是,主公。”左攸抱拳道。
郭绍一张脸没啥血色,手按在额头上似乎很紧张。但周围环境早已恢复平静,只有伤兵的呻吟和虫子的嘈杂。他的左手依旧放在腰饰上,不断地寻思:我这样做是对的吧?
第二百一十五章谗言
“哐哐哐……”一个绿袍官儿带着几个皂隶正在大街上敲锣,一边敲一边嚷嚷,“辽人要来了,涿州守不住,都收拾东西朝南边走啰!”
郭绍骑着马在大街上转了一圈,只见各处大火冲天,木柴烧得黑烟弥漫,架着的火柴上一堆烧焦了的无头尸。
头上艳阳高照,若是尸体丢在城里不管,很容易腐烂发生瘟疫。还有那些人头,脑子和颅骨里的肉被人们挖了,然后放上石灰,早上已经送走。只能集中处理,到时候朝廷若发赏钱下来大伙儿就平分。
郭绍又询问李处耘:“战马分发各指挥了么?”
李处耘道:“已经分了,现在涿州的第三军、第五军、第六军一共还有约九千人。马匹稍有不足,一指挥大概只有三百到四百匹马。不过一些个子稍小、披甲又少的士卒,可两人乘骑一匹马走;涿州到岐沟关也就四十里,并无问题。”
这时一个部将问道:“兵都撤了一大半,咱们还留在涿州作甚?”
郭绍道:“等着辽军主力南下时最好。”
李处耘回头道:“朝廷还没有下旨从涿州撤军的命令……但若咱们死守在此地被围了、粮食吃不了多久,大伙儿愿意留在这城里?”
部将道:“不愿意。”
郭绍听他们议论,又低头沉思。精神长久紧张之后,现在精力不充沛,许多纷乱的念头涌入脑海。这时他想起了陆家的父女,那陆神医给自己治过病……涿州这么多百姓,郭绍只和陆家的人有过接触。
他见卢成勇正在旁边,便道:“那陆神医家的人如何了,你可知道?”
卢成勇道:“昨晚卑职去陆家,想收拾主公的东西。见了一面,那陆家父女都没事;不过开药铺的李氏全家都被乱兵屠了。卑职便劝陆神医赶紧收拾东西、和昨夜离城护送伤兵的将士一起离开涿州,往南走。那陆神医听了我的话,连夜收拾细软跑了,现在不知在何处。”
“离开涿州是明智之选,陆神医是个有头脑的人。”郭绍道。
此时涿州还有很多百姓不愿意走,毕竟本地人们赖以生存的房屋家产都在这里。郭绍无法指责他们要财不要命,那样的话可能有“何不食肉糜”之嫌……也许对于很多人来说,失去了仅有的财产同样生存困难。他们只能把命运赌在辽军主将的一念之间。
郭绍没法帮他们,他首先是个武将,杀敌、对自己的部下负责,才是他首要职责。他可以尽力约束部下不去屠戮劫掠,但还没有仁义到为了城中百姓把整支军队陷在这里的程度。
城中还有一些人,不赶着跑路,趁乱盗抢财物,那便更顾不得他们了。
……下午,忽报北部辽军前锋南下,直逼涿水北岸。
郭绍当即下令全军,骑马从四门分别出城,径直朝西南岐沟关方向跑路。
还没带走的辎重、粮草、帐篷,全被他们给扔了。涿州成了一座完全不设防、落败不堪的破城,城里面昨天发生的火灾,一部分现在都还没扑灭,一些地方几乎变成了废墟。
刚到岐沟关见到了昨夜就先跑路的众武将,杨彪见面就说:“厢都校祁驼被召到雄州行宫去了。”
郭绍听罢心道:皇帝多半是找祁驼去核实奏疏上的情况,幸好我在奏疏里专门夸赞了祁驼,这厮本来为人就老实,不会卖我吧?
在岐沟关郭绍又碰到了负责粮草物资的李谷,俩人见面唏嘘寒暄了一番。郭绍得知,柴荣多日不见文武,疑龙体有恙云云。
还见到了马军都指挥使韩令坤,大家都是侍卫司的大将,韩令坤没有为难郭绍,放一大群乱哄哄的将士过河去了……怎么处置郭绍跑路,官家心里有数,倒不用他韩令坤操心。
过了拒马河,郭绍部在易州稍作停留。李谷言易州粮少,还要供应岐沟关守军;郭绍等只好带着乱兵向雄州方向行军。
乍看上去虎捷军左厢诸将乱作一团,行列混乱溃不成军。实则仍旧全在郭绍幕府几个人的掌控之下,一道军令就可以迅速部署,具体到一个指挥五百人的单位。
郭绍得知皇帝在雄州,正好过去面圣。
李谷道:“我已经弄清楚了郭将军及左厢将士的状况,这便要连夜先赶回雄州去回禀。咱们后会有期。”
郭绍却说道:“李兄明日一早动身也不迟。我正好还想上一道奏疏,劳烦李兄带回去上呈陛下。”
李谷听罢便道:“既然如此,那便明天动身。”
郭绍当夜安营下来,军中损失了很多帐篷,这会儿只见军营里烟雾腾腾,不知道的还以为发生火灾了。那是将士们弄了草药在熏蚊虫。风餐露宿反正没有好日子,冬天冻得人发抖,夏天不冷……但蚊子很多。
中军有帐篷住,郭绍当即在帐中琢磨写奏疏。这便是他回京计划的第二步:替皇帝找个替代留守河北的人。
这人没有别人,就是韩令坤!
但直接推荐韩令坤,不一定能凑效。郭绍想了很多牵扯的事。
……首先是李谷透露的柴荣病情,这让郭绍十分疑惑。
再度寻思了一番:寿州之战肯定极大地加速了淮南战役的进程,为周朝皇帝柴荣节省了不少时间;也就是这次北伐比历史上提早了。
而历史上柴荣是在北伐途中病倒的,这才有“功败垂成”的遗憾(实际上还没决战,胜败难说);但现在,如果人有宿命,那柴荣就不该在这时候病倒,时间提早了对不上。
反正柴荣不该在现在驾崩。李谷所言龙体有恙,难道是北伐决战不利,加上柴荣身体不好,气到了他造成的?
郭绍搞不清皇帝的病情,也判断不出皇帝究竟何时驾崩;反正可以确定,就柴荣那身体的状况,挺不了几年……作为皇帝,身体本来就不好,又病了连大臣都不见;他会不会考虑自己的江山的安全问题?
……郭绍想到这里,下令决心、默默道:吗的,赵黑脸先来阴的,叫我在涿州进退两难;你可别怪我也上书说你两句。
他当下就提笔写草稿,奏疏的名义是请罪书。
郭绍用潦草的毛笔字飞快地写道:“微臣虽在涿州大胜辽国南院大王萧思温,却无力守卫涿州城;得知辽军大军南下,忧心虎捷军左厢全军覆没,只好弃城‘转进’。臣情知有负陛下之重托,请陛下降罪。
虎捷军左厢将士疲惫不堪,臣亦无力守卫北线。举荐马军都指挥使韩令坤代。
韩令坤者,手握龙捷军精兵四万众,岐沟关左厢便有两万精锐,侍卫马步司一半都在他手里;又是沙场宿将,能力和实力远超微臣!
马军都指挥使韩令坤,在赵匡胤之父还在世时便与赵家为世交,与赵匡胤结交日久、兄弟之情感动整个禁军!
殿前都指挥使赵匡胤,才能出众、国家肱骨,有号‘义社十兄弟’的将领个个都可独当一面。不仅殿前司铁骑军很多赵匡胤的兄弟,连侍卫司一半也在其兄弟韩令坤之手。赵匡胤一众兄弟撑起了大周禁军半边天。
臣素问能者多劳,赵将军部下韩令坤不守北线、不担起国家边备的重任,谁敢胜任?”
……郭绍一番“谗言”,表面上是夸奖,实则是指出赵匡胤实力很大,不仅控殿前司铁将军,还染指侍卫司……侍卫司韩令坤也是其党羽的事实。
这等话,朝中随便一个人都一目了然、瞧得出来是“谗言”。
但郭绍表示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自己和赵匡胤水火不容,柴荣和朝臣都知道;既然是对头,说两句坏话不是很正常吗,有甚大惊小怪?
虽然是谗言,但说的是事实。柴荣被提醒一琢磨,把韩令坤留下还能削弱赵匡胤的势力,何乐不为……当然如果柴荣觉得赵匡胤是大大大的忠臣,殿前司和侍卫司都可以放心让他握着、不该防备;那郭绍便没办法了。柴荣要是能那么想,真是活该白送江山。
郭绍写了奏疏,又传左攸进帐,叫他润笔把文章写好看一些。
左攸看罢说道:“如此一来,官家应该会留下韩令坤,让主公回京了罢?”
郭绍道:“我觉得问题不大。留下韩令坤,既可以分化赵匡胤在侍卫司的影响,防止大将实力过强;又可以叫我回去盯着赵匡胤……何乐不为(制衡)?”
左攸小声提醒道:“官家的龙体真的不行了?那他最想防备的人可能是张永德。”
“张永德和赵匡胤是一路人,张永德对他还有知遇之恩。”郭绍道,“高平之战后,我非常清楚的事,赵匡胤能被重用最先就靠张永德举荐。”
郭绍又沉吟许久,小声道:“张永德是殿前司主将,但铁骑军在赵匡胤手里……十兄弟几乎都在铁骑军出任关键职位。”
但为何左攸也说皇帝最防备的是张永德?
历史上也确实是张永德先躺枪被解除了兵权,然后赵匡胤才上位。郭绍寻思,可能是一种武将集团内部的兵变规矩和习惯,毕竟五代十国大家玩兵变、轮流坐江山很娴熟频繁。
武将只服从强者,当继任的皇帝不能让他们服气,就要拥护甚至逼迫一个武将来上位;谁的职位高就“逼迫”谁,就算张永德不想兵变,可能也会身不由己。
因此大家都是按照经验来琢磨问题,如果周朝真的会被推翻,只要不出意外、该被推上去的人就是张永德!
但郭绍最惦记的,还是赵匡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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