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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路军队渡过涿水后,河岸有成建制的侍卫司精兵驻守,人马稍安。众军从涿水岸四下驻扎,营地一直连绵到岐沟关。
仓促撤退逃跑时,诸军造成了混乱,一时间军中士气低落。不过周朝其实没吃亏,占了不少地方,主力也未遭受重大损失。
是夜,没听见有辽军追兵来的消息。天色已晚,众将下令就地扎营休息,以免光线不好造成更大的混乱。
铁骑军中军大帐内,赵匡胤让诸将各自返回约束部下。幕僚赵普没走,而且坐在一侧一言不发,神色之间似乎有话要说。匡胤便屏退左右,与之秉烛夜谈。
“北伐着实有些可惜,不怪我等不卖命,实在没有什么良机取得突破。”赵匡胤先开口道。
赵普沉声道:“主公现在不是管北伐之功的时候……官家今日骑马都已经困难了,强忍着才能渡过涿水。”
时赵匡胤等人都不在皇帝身边,不由得“哦”地发出疑问的口气。
赵普道:“诸部过了涿水之后生怕辽军连夜来追,都尽力向南跑。官家却在河岸就停下,我猜就是跑不动了……”
赵匡胤没有言语。
“郭绍和赵家结怨已深,他是符皇后的人、又娶了皇后的妹妹;因此符皇后与主公也就不是一路人。”赵普小声道,戴着幞头的脑袋在蜡烛的照射下,影子投在帐篷上,昏暗的光线下好像是鬼影在晃动,气氛十分阴沉。
他继续说道:“主公是殿前司统兵大将,必不能被皇后信任。今后境况堪危,不可不察。”
赵匡胤还是默不作声,这些关节不需要赵普说,他早就心里有数了。只是一时拿对方毫无办法。
就在这时,赵普说道:“我有一计。郭绍不是率虎捷军左厢守涿水么?主公可以进言官家,以占住拒马河以北的桥头堡为理由,让郭绍留在涿州镇守,别让他回京。”
赵匡胤一听,立刻来了兴趣,刚刚没说话,顿时开口道:“涿州无险可凭,不好久守。”
赵普道:“周军实力未大损,出征的时间也不太长。我猜官家仍旧心有不甘,只是现在军无战心,暂时不会继续北伐了……但他心里一定还惦记着幽州。
主公可以进言,暂且退兵、待我朝禁军稍作休整后,另择良机第二次北进。官家听到主公支持他北伐,一定会很高兴!这时候您便说涿州先守住,可以直接威胁幽州,减少第二次北伐的周折。多半官家就会听您的。”
赵普的声音越来越小,又悄悄说道:“皇后在禁军中所屏障者,便是与符家联姻的郭绍。只要郭绍不在东京,局面对咱们有益无害;无论将来打算如何做,都要从容得多。”
赵匡胤微微点头,顿时觉得赵普出了个好主意……这种法子,成本很低几乎不用冒风险;又能釜底抽薪,果然不失为妙计!
幕僚一点都没说错,之前赵匡胤和张永德一起劝皇帝不要冒进,是为了顾惜周朝军力,但皇帝一心北伐劝起来很费事;这回如果表明态度要支持第二次北伐,手下大将如此表态,皇帝一定会高兴。
赵匡胤左思右想,觉得此计很容易成功,很有可行性。当下忍不住拂赵普的背,亲切道:“我失去了一个兄弟,却常常把你当亲兄弟。”
第二百零六章涿州
涿水南岸军营。
“上曰,教侍卫马步司都虞候郭绍率虎捷军左厢六军固守涿州。钦此。”一个白胖宦官念道。同行的还有枢密副使王朴,前来视察军务。
郭绍听到钦此这个词,意思好像就是如同皇帝亲自驾临,当下只得跪拜双手接旨。王朴上前来扶:“官家的意思说完了,郭将军起来罢。”
郭绍真是不想爬起来,给他们跪了!
他最后还是站了起来,抬头观望着前面缓缓流淌的涿水。有两骑周军士卒正从对岸奔来,眼下虎捷军防御的地方、正是河流清浅之处;那两骑冲至河边便缓下速度,然后径直策马下河,骑马涉水至河心。马儿却是不懂忧愁,到了河里便饮水摆头,把水甩得在河面上溅起朵朵水花。
郭绍见状又回头南边,一片绿茵茵的原野……拒马河在远处,视线内看不见。
“唉。”郭绍叹了一口气,一时无话可说。
王朴见状,情知防守涿州城不是什么好地方。前面的涿水水浅、挡不住大军;后面的拒马河又深,反而给增援和粮草运输带来不便。
王朴便道:“你且守着。无论官家近期会不会再度北伐,我朝既与辽国开战端,边境就得留人防备。自古两国交战,没有只准自家打别人、不准别人反攻的道理。”他想了想,又道,“赵匡胤进言大军休整后,会另寻战机北伐;是他举荐的郭将军守涿州,将此地作为拒马河北岸的据点……当然最后也是官家认为可行,才会下旨。”
郭绍一听心里啥都明白了,赵匡胤要不是故意的,他根本不信!
他目光下移看着河面、寻思了一会儿,便转头道:“我去瞧过固安县城,城墙低矮、与涿州隔着河;分兵把守恐怕难成掎角之势,反而分散兵力……
我欲放弃固安,集中兵力守涿州,一心保有西线;并请龙捷军左厢至岐沟关驻守,进可策应涿州不成孤城之势,退可守备浮桥粮道,保障我部补给线。如此集中兵力积极攻防拒马河北岸,比被动死守城池要来得安稳。这番请示,还望王副使在官家面前美言,予以支持。”
王朴听罢沉吟片刻,道:“郭将军之策颇有战守之方,老夫回去后定禀报官家。”
等王朴离开了军营。郭绍召集部将,下令全军向涿州撤退,提防步军被分割包围在野外……不等朝廷回复,他便直接放弃固安;反正已经和枢密院官员王朴说过意图,王朴也说有道理。
辽军主力数量庞大,郭绍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但知道前几天周军决战时动用了精锐骑兵六万多人,如此军中还宣称“辽人马兵多”,可以猜测辽军主力应该不下十万骑。十万契丹骑兵,一般还会有契丹人最信赖的仆从军奚兵,力量十分雄厚……万一被这么多人分割包围是什么后果可想而知。
不过只要依靠涿州城,倒也不怕。周军在拒马河南岸总兵力估计达到了二十万,十余万禁军精锐,还有不少节镇地方兵;涿州只要守住,柴荣没有隔岸观赏郭绍被长期围攻的道理……虎捷军精锐说到底又不是郭绍的私人;若柴荣真不信任他了,一句话就能撤换兵权。
大军进驻涿州城,郭绍准左攸的建议,首先努力保有民心。于是在城中各处张贴军法,将士欺凌百姓者从鞭刑到斩首十分严厉。军队也不强占民宅,分驻在四门内搭建帐篷;以及占用官方州府衙门。
果然效果不错,周军驻城不仅没有被袭扰,还得到河北汉儿的支持、很容易便能召集民壮修筑工事。
但究竟要在涿州守多久?郭绍想起了符皇后给自己的叮嘱:北伐后,“不惜代价”回京!
他一时想不什么好办法来,担心柴荣会把自己长期留在河北边防。按照以往的惯例,禁军只有侍卫司的两支军队才会时常分兵驻外;殿前司属于皇帝真正的近卫,除非皇帝亲征,不然基本都在东京。
侍卫司只有两支军队:虎捷军、龙捷军。郭绍部本来也在涿州驻扎,所以让他留下驻边的概率非常之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情低落之故,可能也是住帐篷受凉;郭绍为了表明与将士同甘共苦的决心,自己也住的帐篷打地铺。刚进涿州不两天,他生病了。
高烧不退,不用郎中把脉他也知道自己是重感冒。众将派来郎中探视,多嘘寒问暖,不过郭绍都没有理会。他压根不在乎一点感冒,心里依旧挂念着怎么回京的问题。
现在借机称病么?但就怕柴荣让他渡过拒马河养病,把军队留下;这是最可能的情况,两万大军没必要调来调去……换一个人来涿州,比如高怀德就行了;高怀德的军职是侍卫步军司都指挥使,前来接手虎捷军左厢兵权是再恰当不过的事。
因此郭绍决定不轻举妄动,只这样耗着看情况。
生病的身体难受加剧了他的情绪低落,他觉得这回北伐表现得很糟糕。在东京义愤填膺斗志昂扬,结果到了河北未立寸功,果然怎么痛斥愤恨外寇敌人都是没有用的,打不过一切都是扯淡。而且还陷在这里可能回不去!
“湿毒侵体,偶感风邪……”一个郎中在塌前诊脉念念有词,又道,“将军不能再住帐篷里,得找一处舒适干燥的房屋静养。”
“州衙、官员家里都安置了前几日留下的大量伤兵,每天惨叫吵闹恐怕难以静养。主公,咱们只能就近征用民宅。”左攸轻轻说道。
郭绍没开腔,这点事任由他们安排便行。
这时郎中说道:“唉,周朝大军主将竟无居所,实叫我涿州人脸上无光。老朽有陋室一处,虽是蓬壁,却也安静,内外只有两口人;若是将军不嫌,不如到老朽家住下。”
左攸听罢当即说道:“如此甚好,正好叫老先生方便探视病情……一点酬劳,不成敬意。请你定要尽力让主公快快痊愈。”
郭绍便稀里糊涂被送到了军营附近的一座宅子里,果然环境干净幽静,很普通的瓦房宅院、不是大富大贵之家看起来倒也不穷。
这时代没有特效药,身体素质不好的得个感冒都可能死人。郭绍一点都不逞强,住在民宅里也毫不反对,给药就喝。就是房间比较少,只好亲兵将领罗猛子和卢成勇轮流守候照顾;卫士都只能在外面驻守。
晚上郭绍出了一通汗,次日一早发现自己竟然退烧了,顿时感到这民间的郎中还真有些本事。发烧感冒在后世也可能要住院打针打吊瓶;这郎中熬了一锅草药让他喝了,居然一天一晚就好。
当下便让罗猛子把那郎中找来感谢了一番,又问:“老先生尊姓大名?”
郎中拜道:“不敢,老朽姓陆,将军只管唤我陆老儿便是。”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涿州百姓常叫老朽陆神医,哈哈,有高抬之嫌,不过对付一些小病小痛、老儿便是药到病除。”
郭绍见自己的随身包袱放在床头的柜子上,便起身把包袱拿了过来,摸到了一枚黄金做的腰带镶扣。当下便放在屋里的桌案上,说道:“出征在外,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一件小玩意感谢陆神医,还请笑纳。”
那陆神医急忙推辞。
郭绍见状拿起镶扣,把老头的手拉了过来,一把拍在他的手里:“本将一介武夫,确是没什么客气话。说送东西感谢你,便是一定要给你的,收了罢。”
他起身收拾了一番,便起床穿衣。郎中便道:“将军病情虽有好转,倒应该养利索了。可在此住下,不必再住帐篷。”
郭绍沉吟片刻:“陆神医家中可有家眷?”
陆老头道:“贱内已过世数年,家眷只有小女一人。”
“有女眷在家,将士长住不甚方便。”郭绍道。
陆老头道:“将军在涿州城所作所为、一看便知为人如何,老朽并不担心。”郭绍听罢便道:“等回来再说,现在我得出去一趟。三弟,派人去把李处耘叫来中军。”
郭绍出了门,乘马车去往中军行辕。待见了李处耘等部将,询问城防、敌情,得知暂时没有动静才稍稍放心下来;又叫李处耘多派麾下的游骑兵到涿水南北巡视,各处设哨。
不多时,报将领张英求见,郭绍便请入。
张英是新投郭绍不久的人。周军前期全线向北推进时,诸城汉将闻风而降、契丹人少量驻军仓促北逃;张英是瓦桥关附近的畜牧场主,等兵乱时,他趁机纠集乡人、抢了契丹兵养在牧场的百匹军马来投献。郭绍遂把那些马再回赏给张英,任命他为都头,把他手里的几十个兄弟编为一都,给予厚赏。
“拜见郭大帅。”张英是个身材粗壮的三十来岁的阔脸大汉。
郭绍好言道:“免礼了。”
张英道:“末将在固安有好友,上午好友派人悄悄送信来,说辽军进占固安城了,是幽州南院兵马总管萧思温的人马。末将觉得这是军情,便赶紧来报主公。”
第二百零七章燕燕的爹
萧思温,郭绍对这名字倒是越来越熟悉了。
先是从陈夫人那里听过萧思温这个人:他的部下虐杀商贾、掠货,不仅没被惩罚,还以他的名义勒索钱财……这厮做得太过分,坏事不一定是他干的、至少可以肯定他太纵容部下了,钱收了居然把人残忍地折磨成那样!郭绍也勒索过蜀国人,但收了钱之后很有诚信、活生生地放人还送干粮,跟萧思温的干法全然不同。
此后,北伐时中军议事,多次提到萧思温乃辽国南院兵马大总管。
看来萧思温还是一个挺有名的人。郭绍对辽国的人物听得最多的就是这俩人,除了辽国睡皇帝耶律明,就是他。
现在郭绍又听说萧思温进占固安县,当下对此人愈发有兴趣。便问投效的幽州汉儿:“萧思温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投效的幽州汉儿张英等人语焉不详,看来他们都没有机会接触到南院兵马大总管这个级别的契丹人,所言都是道听途说的东西。
奸诈,老实,机智,愚蠢?郭绍一概不知,但从陈夫人说的那件事可以猜测一二,觉得此人可能比较残暴……但不管是痛恨还是唾弃他,郭绍认为:至少应该去正视、了解自己的敌人。
所以张英等哪怕说一些毫无作用的听来的东西,郭绍也没有制止,由着他们说关于萧思温的事儿。
后来说起了萧思温的家眷,张英说道:“萧思温有三个女儿,据说很有姿色,长女嫁给了契丹主的弟弟太平王,次女嫁给了赵王,因此他权势很大。萧思温为南院兵马大总管,是幽云之地最有权势的人物,他家在幽州非常出名;很多人谈论他哩。”
听到这里,郭绍不禁想起了符彦卿……他又随口问道:“不是三个么?”
张英道:“小女应该还比较小,叫萧绰。听人提起她便称萧燕燕,是萧思温最宠的小女儿,市井乡间也偶有人谈论。”
萧绰、萧燕燕……这不是辽国“萧太后”?
郭绍的目光立刻明亮了几分,心道:没错,萧太后就是这个名字!他以前连辽国皇帝都没印象,但确实记得“萧太后”;得感谢一些影视比如《杨家将》给他进行科普,而且让他印象很深。
搞来搞去,原来萧思温是大名鼎鼎“萧太后”的爹。这下郭绍明白他是谁了……立刻在历史坐标上给他找到了位置。
既然他就在固安,郭绍顿时很想讨教几招。怎么讨教倒不要紧,要紧的是辽国主力十余万大军在北边,如果都下来了的话只好躲在城里死守待援了。得先确认辽军主力在哪里。
如果只和萧思温对一局,还算比较公平。据说南院兵马总管麾下只有契丹骑一万八千、奚兵若干,幽州总得多少留点人;如此一来,算算大家兵力差距不大,萧思温骑兵多略占优势。
郭绍当即下令道:“立刻派出两股人马,一队分散过涿水,探明辽军主力动向;一队南下从岐沟关过去,带我的信去问王朴,也许他知道辽军主力大概在什么位置。”
作为武将,郭绍是当成事业来干的,忽然遇到“名人”武将,就十分有兴趣;这种心情,就好像一个酷爱下棋的人,遇到名家总是忍不住想切磋切磋。也许算职业病。
兴趣一来,他的胸怀稍宽,一时间暂且把烦恼抛诸脑后,思路反而因此打开了。忽然有了灵感,隐隐想到了回东京的办法!
郭绍的神情渐渐镇定下来,没有了之前的那种找不到出口般的焦虑。
……酉时过后,郭绍在营中吃饱了,心情舒畅之下决定回陆神医家就寝。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风餐露宿太多确实对身体不好,况且感冒还没好利索;看那皇帝柴荣三十几岁就不行了。
陆家前后都有亲兵日夜轮流当值,不过他们并不进去强占给郭绍治好病的郎中的房屋。这宅子比较小、房屋少,住不下太多的人,就只有一间空余的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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