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清幽地叹了一口气:“我是从头到尾都和符后在一起,又同是李守贞府上的人。到头来,她被太祖(郭威)救了,我却被太祖的部下掳走……太祖既与卫王交好,也赏识符后,当然对她以礼相待;这时候她若是为我说一句话,我的命运定会全然不同。但那些出身尊贵的人,没把我们看在眼里,一句话都舍不得。”
郭绍听罢也有些唏嘘,沉吟片刻道:“也许并非如此。据我所知皇后还是待人很厚道的,她若是毫无同情心,当年在河北为何要劝说卫王救我这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对待无关的人尚且心怀怜悯,何况你和她在一起?”
玉莲道:“我就知道郎君会为她说话。”
郭绍道:“我不是为她说,这事确实还没搞清楚。而且我的猜测很有根据,传言太祖(郭威)反汉,除了报仇、主要是被部下胁迫,他起初不一定能约束部下……太祖登基后,还差点被枢密使胁迫要挟。玉莲被部下掳走后,再让太祖出面,他不能完全约束部下,便不一定愿意为了一个侍女与部下造成不快。”
“是这样么?”玉莲看着他的脸。
郭绍道:“机会恰当时,我帮你问问。不管怎样,都是过去的事了、无法再回头,现在我们不是好好的?我会好好待你。”
玉莲听罢,捂着他的手轻声道:“真是做梦也没想到,这一生还会是现在这样。”
第一百八十三章便宜了绍哥儿
四月中旬,郭绍经过多番筹备,带着一行人离开东京,再度前往大名府;距上次河北之行才两个月。繁多的礼节和准备着实让他感到十分疲惫,耗费更是巨大,幸好符二妹值得那么做。
娶符二妹和符家联姻,也是在皇后布局之下、郭绍的长远规划之一。从前年攻打蜀国开始就在实施,到现在经过无数的努力才接近成功,最后的过程郭绍当然不嫌麻烦事必躬亲。
和皇后一样的美貌的符二妹、联姻带来的实质地位提升,这些都让郭绍克服繁杂的琐事和奔波,保持着干劲。
……
符彦卿本来有七子,但身边的儿子只有长子昭序成年。其中次子在两年前去世,余下者,最大的第三子才十一岁。
现在他们一家子能理事的人便正在内宅里商议符二妹的嫁妆,主要是符彦卿父子二人决断。因为他的元配、符氏姐妹的生母张夫人已经过世,续弦湘夫人只被子女们称作姨娘(母亲名义上的妹妹),平素与人为善没太多主见。
倒是长子昭序的妻子张氏、因为是符家子弟母舅张家的人,还能说上几句话。
“舅(公爹)对二妹可比对儿子还好。”符彦卿的儿媳张氏嘀咕了一句,口气里显然有点羡慕嫉妒恨的酸意。
只见在这开着一扇小窗的严实屋子里、放着几口大箱子,里面全是财宝,其中一个盒子里装满了金玉珠宝首饰,这如果全部佩戴在符二妹身上估计比最重的盔甲还要重,恐怕走路都走不动。
符彦卿还拿出了两份地契,一份是东京城南的膏腴耕地,庄田三千亩。另一份是在东京内城东南的宅邸,就是郭绍现在住的地方,当年皇后没有给地契,因为那是符家的产业、地契不在皇后手里。
符彦卿脸上的皱纹和老年斑又多了一些,但还没老糊涂,听到儿媳的话,便断然道:“老夫嫁女,还能小气丢脸?”
长子昭序和他的三弟性格相似,比较忠厚,更勇武有气魄,当下也力挺父亲:“妹妹的嫁妆越多,在夫家越有地位!哼哼,俺妹可不能被人欺负……对了,前几个月大名府收了一些过路钱,不是铸了一箱子金银么,父亲不如把那箱子玩意也送给二妹算了。”
张氏一听,忍不住嘀咕道:“听说绍哥儿倒是战功赫赫,可前年才起家、家无余财。现在倒好,全靠岳父家过日子。连住的地方都是符家的房子,现在娶到妻子不说,还因此一下就咸鱼翻身,这么多家财够他享受荣华富贵了。”
她想了想又轻轻说道:“难怪他亲自来回跑两趟,乐得活蹦乱跳。”
张氏说的话虽然有些小气,但昭序听着倒还顺耳,在他听来、是夸符家出手大方嘛;昭序总是把别人的话往好处想。
他便笑道:“这些东西又不是送给郭家的,当嫁妆陪嫁过去,说到底还是在俺二妹手里。你当年嫁到符家,陪嫁的东西,我私自动过你一文?大家都是有颜面的人,怎好意思随便动娘家陪嫁的财物。嘿嘿,那绍哥儿家的人,要用钱就得求俺二妹点头,谁还敢不把她放在眼里?”
符彦卿话很少,心里倒是明白:无论儿女都是他生的,都得继承点东西,嫁妆实在就是有个名义给女儿一些家产继承。况且符彦卿更疼爱女儿一点,三个女儿长得实在讨人喜爱,性子各有千秋也都还不错。他对待宠爱的子女当然就额外大方。
女儿不能因卫王的官位而萌封官位,离开家门后就没有了收入,全靠夫家养活的话就得看人脸色。符彦卿活了一辈子,很多事他不相信,只信现实的东西。
他随口道:“二妹不像大女,她弱得多。就这么定了。”却不提那税赋积蓄,符彦卿自个也过着纸醉金迷的日子,开销很大。
张氏听罢又道:“大妹是皇后,二妹比起来自然差一点。”妇人似乎总忍不住时刻要把认识的人进行比较。
就在这时,门外的符二妹和老六走进来了。张氏见状有点措手不及,脸上一阵难看,忙住了嘴。
符二妹应该听到父兄的话了,那弯弯的如有笑意的眼睛也掩不住她的伤感、似乎还很感动,上来行礼时,水汪汪清澈的眼睛里几乎要滴出泪来。
长兄昭序看了一眼妹妹的莫样儿,神色也是一变,感叹道:“真是便宜了绍哥儿那小子。”
老六见姐姐的样子,嚷嚷道:“二姐要做新娘子了,为啥拉着张脸不高兴?”
众人听罢不禁莞尔,符二妹没好气地说道:“我真担心你,你都十四岁了,还那么傻。”
她们的姨娘湘夫人也是个美人,刚才不便说话,这时老六进来,当下便好言教她:“那些出嫁的小娘,临时还要哭哭啼啼的,因为舍不得爹娘嘛,你二姐还好,没哭出来。”
这也怪不得符二,她这么大了不好意思在爹面前哭,那湘夫人又不是她的亲娘……亲娘张夫人没过世时其实也和女儿们的关系不太好,因为张夫人是个言行非常古板严厉的妇人,之前李守贞父子败亡后,符氏(皇后)回娘家就被张夫人逼着要么殉死要么出家,幸好符大也很强硬、没有听从。
老六听罢若有所悟,点头道:“我还以为二姐是舍不得我。可她应该不会,她以前和大姐最好,怕是巴不得早点去东京和大姐在一块儿……我才该哭,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在家里。”
说罢便要抱住符二,但被二姐推开了,老六顿时委屈地站在那里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
这时符彦卿恍然从袖袋里摸出一封信来,递给符二:“皇后的信。这一封在信封里,上面写明了让你亲启,为父便没动你们姐妹的书信。”
符二妹双手接过来,幽幽说道:“我和大姐没有什么要紧话,都是些小事。”
符彦卿点点头,但见符二妹的神色,他有种错觉好像符二在一夜之间终于有点长大了,并不再像以前那般嬉闹。
“姐,能给我也看看吗?”老六又贴了上来,她是从不记仇的。
符二没理会她,走到旁边拆开信封看了起来。回信竟然只有一张纸,寥寥几行话……她给皇后的信可是写了八张啊。皇后在信中直接一句话就回应了符二描述上元节的趣事:绍哥儿几年前就认识我,最近两年也见过面。
这下符二妹才立刻醒悟,那郭绍肯定看到自己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就在这时,姨娘湘夫人劝道:“老六的话说得也没错,皇后在东京,二妹过门后,在东京还是有人照看的;何况你和皇后以前成天都腻在一起,关系那么好。就别再伤心了。”
符二一眼就扫完了信上的几段话,把纸张收了起来。她抬起头来,脸上映着门外的阳光,颇有些伤春悲秋的神情,轻轻说道:“我得知会去东京,此前两个月都颇惦记……大姐,也想着早些再见她。可是事到临头,现在心里又有点害怕,忽然要离开父兄、家人,却不知道以后会是怎样的日子,东京的人好不好相与。”
符彦卿听罢叹道:“女大当嫁,你已耽误到现在,为父还留你作甚?那绍哥儿你还见过,挑了一番;你要是生在别家,夫婿啥样只能等成婚才知道。现在你还胡思乱想有甚作用?”
湘夫人又小声道:“那绍哥儿父母过世得早,二妹过去虽然不能尽孝了,但上头也就没人管着,在郭家谁还大得过你?”
符二妹本来就不是个真正伤春悲秋的人,听到湘夫人提醒的事,顿时觉得有理。她嘴上不说,心里却一下子轻松起来……说出来不孝,可还真是那么回事;那郭家公婆若在,毕竟是没见过面的长辈,要有多少感情都是礼节强迫的,着实不好相与。
她又想到绍哥儿,虽然装模作样在“舞姬身份”的事儿上反过来戏弄自己,却不是个严厉的人,到时候谁欺负谁还说不定呢。想到这里,符二妹的心情渐渐愉快起来。
……没过两天,高夫人和郭府派的人出面送聘礼。本来该郭家的家人出面,但郭绍没有父母兄弟在身边,派了左攸来交往。
等到礼单送进来,十几口箱子抬到卫王府时,符彦卿等一家子来看,都惊讶得目瞪口呆。
一箱箱的上等丝织物(唐朝以来丝绸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代替货币交易),崭新成箱的铜钱,还有各种金银器皿,珠宝首饰。这礼比世家大族的聘礼还要丰厚。
符彦卿的长媳张氏见到满眼五光十色的财宝,多达十八大箱!愣在那里。
别人不好说,她的丈夫昭序却用玩笑的口气说道:“前两天你还说绍哥儿靠咱们家过日子,看看这些东西。”
张氏愣了愣脸色十分尴尬,她想说符家娶她没那么多礼,但想着娘家的嫁妆也有限,便也不好顶嘴。她只好嘀咕道:“绍哥儿哪来这么多钱?”
昭序脱口道:“按理郭家的那点家底搞不到这么多钱财,难道是在东京借贷?”
符二妹听罢脸上情一阵阴一阵的。长兄昭序又转头对她说道:“看得出来,绍哥儿对二妹还是挺有心,这不得他愿意倾家荡产才做得到?”
这时符彦卿沉吟片刻,说道:“嫁妆还得改一改,昭序提过的那箱子元宝,也加进去罢。”
第一百八十四章春风得意马蹄疾
此行有很多礼节和过场,郭绍通过问人摸索处事,诸事十分繁锁;加上在大名府正遇到端午节,确实够他奔走应酬的。
郭绍的目标只是娶符二妹,但许多天来连符二妹的消息都没有,全和那些相干的不相干的人打交道。忙活过来,他都快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干啥了,像是上了流水线的机械一样被迫地团团转。
及至五月中旬,总算千呼万唤地把符二妹从卫王府接出来。但照样看不到人,她在前呼后拥的轿子里。
队伍浩浩荡荡,郭绍骑马而行,身上挂着躲红绸扎的大红花,时不时回头看那装饰喜庆的大轿子。阴历五月间,天气已经很炎热,天气一晴艳阳当空,郭绍那出汗的脑门在眼光下反光。他只觉得晕乎乎,精神恍惚只觉得这一切好像很不真实一样……大概是因为对自己的妻子了解太少,完全不熟悉。而且这阵子的折腾,根本和符二妹没多大关系。
符二妹若不是上元节胡闹,郭绍连面都见不着;饶是现在,对她的印象也只停留在正月时的见面。他不知道符二妹而今是作何感想,一切都靠猜测。二人的关系完全不像要结婚的地步,郭绍至今仍不清楚应该如何与她相处。
郭绍在路上一番揣测,想起年初她丢下的丝巾,心下判断符二妹应该接受了自己,否则不可能留下她的随身之物。
但这种接受,只靠匆匆见面的一点好感支撑、脆弱单薄得就像一张纸……所以联姻才需要这么多人参与、搞得如此麻烦,借此来造势稳固双方的关系么?
郭绍总觉得有点玄乎不稳当,说不清为啥有种患得患失般的直觉,只能暗自说服自己:这么多人都参与、知情,反正符家没法再反悔,符二妹算是已经被我搞到手了!
……一大帮人走得很慢,十天才到靠近黄河,大伙儿下午就在驿馆歇下,因为在往前走等到晚上就会面临前不折村后不着店的窘境。
郭绍进了房间,便把身上的红花给取了下来,只觉得浑身都是汗,那红花已经被路上的尘土弄得脏兮兮十分难看。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用黑纱遮着小半张脸的人走到了郭绍的门口,郭绍转头看时,顿时认出她是“玉清”,符二妹在上元节时身边带的人、把名字给她共用的随从。但这娘们忽然出现在郭绍跟前,叫他顿时感觉非常不舒服。
白得毫无血色的皮肤,好像从来没见过阳光似的;而且在这种喜庆的时候半张脸还用厚厚的黑纱遮着、左眼都看不见,十分不应景,叫郭绍浑身起了一阵寒意。据说以前的婚礼颜色崇尚黑色,但唐朝以后就改得不像样子了,红色才是主色。
京娘不认识她,立刻充满了警觉。郭绍这才提醒道:“符二娘子身边的人,别慌。”
玉清冷冷道:“郭将军,找个方便的地方说话罢。”
“去哪,哪里方便?”郭绍随口问道。
玉清道:“你随我来。”
郭绍心道:此人上元节时能陪符二妹单独出去,定是符二妹亲信的人。当下便叫京娘留下,独自跟着玉清出门来。
二人一前一后默不作声进了一间房,玉清等郭绍进去便轻轻掩上。郭绍一看,只见一张明眸皓齿的脸,弯弯的明亮清澈的眼睛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不是符二妹是谁?
她上衣下裳穿着身青衣,毫无新娘子的模样,身上简洁没有饰物、衣裳也是棉布的,却反而让她看起来非常素净,那深色的衣服和清秀的头发,把皮肤反衬白得发光一般,异常白净。那鼓囊囊的胸脯和修长柔韧紧致的小腰身,身材修长而婀娜、极具女性线条……倒不是穿了袍服就是男子了,郭绍从来没见过这么娘的男子。
“你怎地不向卫王提要求,要舞姬‘绣珠’陪嫁?”符二妹笑着问他。
郭绍顿时有点心虚……他发现自己确实是屌丝心态。客观去想,他现在这个年纪这个级别,在大周朝真没几个人比得上,要娶谁都够格,完全不存在高攀的事;可就是面对符二妹这种漂亮到极致、又出身高贵的女子时,莫名有点忐忑。
他的外貌有点土,因为长年在野外行军奔波皮肤粗糙、身体壮实,没啥贵气可言。
而符二妹这娘们,那不染一丝风尘的干净皮肤,风情难以言表的优雅气质,完全区别于普通人的身段,给人不同于一个世界、很不好亲近的感官……倒是她那笑吟吟如春风般的目光弥补了亲切感。
郭绍有点走神,没有及时作答。这时符二妹又道:“你早就知道了罢?竟然戏弄我!”
郭绍听到这里,这才发现自己之前装作不知,留下了后遗症,因为她迟早会醒悟。他一时间患得患失,觉得自己似乎表现得不完美。
“我若是点破你,便没借口接近你了,不合礼数。”郭绍忙辩解道。
符二微微侧首想了一下,点头道:“还算说得过去,我原谅你了。”却不提是她先戏弄郭绍那茬。她又小声问道:“现在我们算是成亲了么?既然是夫妇,见面也没关系了吧?”
“算……吧。”郭绍道。按照一般的规矩,似乎要进了洞房才算夫妻,不过他当然懒得计较那些规矩。
符二轻轻翘起朱唇,眼珠子一转做了个怪脸,不好意思地说道:“要拜了天地才算,咱们被瞧见了可要被说三道四……可是那轿子里实在是太闷了,十天啊,那么小一个地方像盒子似的,成天就坐在里面动都不能动。我快被闷死了!之前还准备了一些书以为路上能打发时间,哪知道在轿子里晃来晃去,看一会儿就头晕……”
郭绍很认真地听着她的抱怨,表现得有点木讷,忙活到现在、精神也不太好。
符二妹的目光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打量了一番,忙试探地问道:“你不会觉得我不守规矩,生气罢?”
“不会,当然不会!”郭绍道。
符二妹一听乐了,激动道:“咱们悄悄的在驿城里四处逛逛如何?哎呀,以前管的严,忽然觉得没人管了……你不管我的话,咯咯。”
这有啥激动的?郭绍有点不理解她的心情,他想了想道:“你等我,我准备一下来找你。”
符二妹道:“还要准备甚么?我把脸遮了,装作你的随从,没人知道……这些送亲的人,除了少数几个人没人见过我,谁知道我是谁?我叫绣珠把新娘子的衣服穿上,盖头一盖能蒙混一阵。”
但这时郭绍已经迫不及待地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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