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远不会从他们嘴里听到“我拒绝”三个字,也永远不可能发生继承文件被拒绝办理这种事。拖延的借口很多:我生病了,驿站没有空闲的马,最近天气不好,通往京城的某个路段塌方,送文件的人家里有事还没回来上班……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对方说不出来。
很多官员都会把责任推到国王身上,“文件已经送到京城,至于陛下什么时候批准,我也说不好。”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能把四十岁中年人硬生生熬成白发老翁,也许临死前才能拿到期盼已久获得批准的封爵继承文件,带着说不出的遗憾和困惑闭眼,把艰巨困难的同样任务交给下一代。
这绝对不是玩笑,而是现实。
当然,如果你想要尽快成为一名合法的贵族,也不是没有办法。
最直接的,只要让处理文件的地方官高兴,那么所有困难都不成问题,都是小事一桩。
咱们也不玩虚的,喜欢女人的就送几个漂亮妞,喜欢钱的就送他一箱子金镑,总之人和人之间差距不大,你喜欢的基本上我都喜欢,只要我觉得舒服满足,少则一个星期,多则半个月,你你就能得到祖先传下来的一切。
伊丽莎白深谙其中的道理,她不会说破,只需要稍加点拨,以老男爵丰富的阅历,不难明白自己的潜台词。
父亲前年就过世了,艾尔普索家族的继承申报文件在下葬后第二个星期就送到了郡守府。那时候的伊莉莎白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女生,她只知道家里是几位哥哥姐姐做主,他们每天为了谁来继承伯爵头衔的问题争吵不休,后来干脆发展为撕打争斗。
花钱雇人搞暗杀是二哥先搞出来的,紧接着是四姐。这些有着不同顺位的家族继承人仿佛在一夜之间开了窍,都明白“只要竞争者死掉才能彻底解决问题”的道理。正因为家里混乱不堪,博纳尔才带着伊丽莎白逃出家园,歪打误撞前往大陆北方。
掌管这个世界的神灵显然不止命运女神一个,戏谑之神肯定也在其中。天浩给伊丽莎白准备了多套预案,她雇佣拉杰什的武装小队从爱普镇一路抵达多赛特郡,听到了意想不到的好消息————艾尔普索家族的内部纷争还没有结束,少爷和小姐们仍在为了谁继承封爵明争暗斗,为了得到官方认可,他们纷纷向郡守府递交了继承申请文件,总数多达十六份。
布莱克男爵是个性子随和的老人,他不会刻意压制,更不会像其他官员那样丧心病狂把文件核查时间拖延好几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些申请文件压着,等到艾尔普索家族内部争斗得出最终结果,确定由谁成为新的伯爵,再把文件发往京城,交给国王签字。
老男爵听过伊丽莎白的名字,她是老伯爵的女儿,不受疼爱,继承顺位靠后的那种。
没办法,死掉的艾尔普索老伯爵有着令人惊叹的生育能力,就像一台辛勤的播种机。“喜好女色”这说法在贵族圈里是一种禁忌,但只要说起“他或(她)有很多孩子”,大家都能心领神会。
伊丽莎白笑了笑,再次打开手提袋,拿出一份崭新的继承权申请文件摆在桌上。虽然已经知道内容,布莱克还是随手翻了翻,果不其然,他在文件次页的申请人栏目里,看到了伊丽莎白的名字。
“这样的文件我手里有十六份,加上现在的,总共是十七份。”老男爵认真提醒她。
“我有权继承父亲的遗产。”伊丽莎白挺起胸脯,精心修饰过的脸上显出庄重神情:“我将重现艾尔普索家族的光荣。”
老男爵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思考了很久,慢慢张开嘴唇:“你家里人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
“每个人都在争。”伊丽莎白没有在这个问题上遮遮掩掩:“如果他们赢了,我会死得很惨。”
布莱克轻笑了一下,缓缓摇头:“你可以离开多赛特郡。”
他随手指了一下摆在桌上的首饰盒:“这颗钻石能让你过得很快乐,衣食无忧。”
“这不是我想要的。”贵族少女态度坚决,她此刻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名死守立场的斗士:“艾尔普索家族已经在沉沦之路上走了很久。贵族的意义不仅是高人一等,更多的还是责任。郡守大人您是纹章学家,纹章本身所代表的就是持有家族的功绩。无论金雀花还是百合,鹧鸪还是雄鹰,都是祖先通过实力和努力所获得。而他们……我的那些哥哥姐姐,他们会做什么?他们能做什么?”
老男爵不禁有些动容。
他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而且还是如此年轻的一位少女。她的气质高雅不俗,举止得体,在这个几乎所有女人都在关心个人相貌的糜乱时代,具有责任心的她显得如此高洁,瞬间盖过其他家族继承人无数高度。
“……好吧,你说服我了。”老男爵把视线移到文件上,脸上笑容不见,被极端的严肃认真取代:“我现在就签字,明天一早就派人把文件送往京城。”
伊丽莎白离开座位,缓步走到老男爵面前,她双手拉开裙摆,恭恭敬敬行了一个觐见礼节,布莱克对这套礼仪很熟悉,他微笑着伸出满是皱纹的右手,看着少女如珍宝般捧住,在自己手背上轻轻一吻。
这是下位者对上位者表示尊敬的最高礼节。
“您赢得了我的尊敬。我保证,艾尔普索家族将是您永远的朋友。”
……
锁龙关,联军指挥所。
这是一个临时搭建的巨型帐篷。撑木加上轻便的空心钢管搭成架子,表面以厚实的布料覆盖,边角用钢钎钉牢,再加上各种内部装饰,看起来很气派,也简单实用。
桌子和椅子沿帐篷中央的撑杆侧面摆放,围成一个圈。仆人们从昨天晚上就开始忙碌————母鸡被掏空肚子塞进各种填料,用慢火烘烤;酥皮馅饼必须用上好的猪肉制作;两头半夜宰杀的小牛必须尽快处理,否则柔嫩的腰肉就会老化难以嚼动;装在罐子里长途运来的鹅肝虽不新鲜,但只要和黑松露搭配倒也勉强可以上桌;鲑鱼和鲟鱼必须用牛奶闷死,这样做出来的鱼排才不会有腥味,鲜美可口。
这是一次丰盛的宴会,虽然举办地点距离战场不远,有资格走进这个帐篷的参会者却毫无异议。他们觉得这样做才能彰显勇气,证明自己是最优秀,最具胆量的指挥官。
阿尔弗雷德侯爵举起装有红酒的高脚杯,站起来,已是中年的脸上洋溢着热情笑容:“诸位,让我们干一杯。”
没人会拒绝这种提议,尤其是宴会开始的时候。无论个人心态如何,帐篷里响起了稀稀拉拉,饱含讥讽、嘲笑、轻蔑、傲慢的附和回应……各种情绪被人们深深埋藏在心底,至少从脸上看不出来,也听不出来。
五大王国不是第一次联合行动,类似的行为在历史上多次出现,但只有昨天下午,王国联军首次取得了对北方蛮族真正意义上的军事胜利。
六千四百六十七人战死,六千零一个人受伤(重伤,但存活)。王国联军控制了战场,收拣了所有野蛮人的尸体,把这些巨大怪物的身躯和头颅在后方营地挂在木杆上,或者钉上十字架,矗立在通往王国腹地的公路两边。
这样的交换比在王国战争史上是第一次,是真正的大胜。
在这些高阶贵族当中,卡利斯公爵显得很年轻。三十多岁的公爵并不罕见,却极少有他这样的军事专家。他耐心不错,一直等到众人轮流举杯三次,酒精气息在帐篷里肆意弥漫,这才离开椅子站起,双手撑在桌面上,用鹰一般的眼睛环视周围。
“这场宴会应该早点儿结束,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并不隐瞒自己的意图:“昨天下午,金百合王国打了头阵,按照之前的约定,该轮到撒克逊王国上了。”
联军决不能打乱重编,也不能同时有两个以上的王国军队出现在对蛮族战场上。这是历代国王从惨痛的鲜血教训中得出的结论。若是打赢也就罢了,只要稍微出现一点点可能失败的苗头,那种时候谁也不会顾及友军,有多远跑多远,保存实力才是关键。
以抽签的方法决定各国军队参战顺序,这很公平,得到所有国王的一致认同。
胖胖的英格拉姆侯爵站起来,他随手把一块啃光的骨头扔在地上,用这种方式表达内心的傲慢:“我们是战神与雷神的后代,我们从不推卸责任,在这场决定大陆命运的战争中,我们将用鲜血和勇气证明一切。”
他随即拿起酒杯,睁大双眼,毛孔粗大的肥胖面孔因为酒精刺激变得通红:“敬国王!”
这样的祝酒同样无法拒绝,尽管贵族们有些不情愿,仍然举杯,响起一片稀稀拉拉的附从声。
卡利斯公爵用阴沉的目光盯着英格拉姆,看着他把那杯酒一饮而尽:“你还是少喝点儿,差不多就出去集结军队,我们会等着你,晚上回来想喝多少都行。”
英格拉姆从这番话里感受到轻蔑和鄙视,他怒视着卡利斯,酒精推动着发烫的血往头顶冲涌,幸好坐在旁边的副官察觉到异样,连忙用力拉着他,两个人跌跌撞撞出了帐篷,这才没能演变成争吵撕打的闹剧。
卡利斯向来看不起英格拉姆。这个有着猪一般体型的家伙是个窝囊废,是借助裙带关系爬到军队统帅位置的国王宠臣。撒克逊王国并非无人可用,甚至有好几位卡利斯极为尊敬的将军。没办法,早年立下太多战功,自然受到国王猜疑,能有个闲职呆在家里颐养天年就很不错了,国王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这些人从笼子里放出来,威胁到自己的地位。
首战很重要,昨天下午已经打赢,那些野蛮人已经知道厉害,他们现在肯定忙于商量对策,英格拉姆算是白拣了一个便宜,锁龙关上的野蛮人出战几率很低,这个该死的胖子只要带着军队在阵地上静坐一个下午就能安全回来,顺便捞取战功。
很多人都和卡利斯一样对此不满,却毫无办法。抽签顺序早在出站前就已经决定,承诺守信是贵族的原则,虽然很多贵族都会以各种借口搪塞,但现在决不能这样做。
帐篷入口的布幔敞开着,卡利斯瞟了一眼远处已经缩小的肥胖身影,他强迫着自己收回目光,冲着坐在对面的阿尔佛雷德侯爵点头致意,然后把视线集中到坐在帐篷客位下方的一个中年男子身上。
那是一个身穿黑色教士袍削瘦男人,额头很宽,眼窝深陷,他总是仰起头,却不会给人有高傲的感觉,若有若无的微笑中和了坚硬的面部轮廓,有些严肃,但不是那种难以接近的冰冷类型。
“我提议,敬佩里亚斯神父一杯。”卡利斯公爵举起酒杯,发出与之前有着天壤之别的洪亮声音:“他是我们最大的功臣。”
还是有些人不太愿意,但附和相应的音量明显比之前提高了不少,由此可以看出相当一部分人真心实意。
“……谢谢……”佩里亚斯很不适应这种场合,他连忙站起来,有些紧张,说话也结结巴巴:“谢谢诸位大人,谢谢……”
卡利斯手持酒杯从餐桌后面绕出来,走到佩里亚斯身边,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不着自谦,你所做的一切我们都看在眼里。神父,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们不可能取得如此辉煌的战果。”
佩里亚斯逐渐冷静下来,说话也变得圆滑且场面化:“这是来自圣主的指引,一切光荣都归于神灵。”
教廷掌握着这个世界的很多秘密。
严格来说,佩里亚斯在神学方面的理解远不如在“神秘学”方面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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