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埔军校的医院病房里,脑袋上缠着一圈圈白纱布的宋希濂艰难地撑起身子,在前后左右伤病员的一片哼哼呀呀呻吟中拿过床头的树杈拐杖,缓缓下床撑着拐杖慢慢挪向门口。
当天由于被巨大的撞击力抛出车厢,本以为必死无疑的他幸运地被树杈缓冲了一下得以逃过一劫,但是巨大的冲力和结结实实的一摔,让他头破血流,足足昏迷了两天三夜,右脚踝严重扭伤,救护队到来时他已经重度昏迷,那支崭新的驳壳枪依然却牢牢地握在他手里,谁也无法掰开他的手指拿下来,就像长在他手上一样,最后送到码头医生紧急打了一针,他的双手这才松开。
他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小毅在哪儿?医生护士们谁也不认识什么小毅,看到宋希濂两眼通红的样子非常可怕,连忙找来正在监察新学员训练的贺衷寒。贺衷寒根本就不知道安毅就是那天开车的人,听了宋希濂陈述的经过大吃一惊,立刻安慰宋希濂说也许当时太忙太乱遗漏了,也许小毅此时早已回去上班了呢。把宋希濂安抚下来,贺衷寒告诉他,黄杰和陈赓等人正在广州城周边地区带兵执行任务,自己尽快通知他们寻找,等会儿一出门立刻向政治部汇报。
宋希濂扯住贺衷寒的衣角难过地说道:小毅为了咱们的攻坚战驱车冲入敌阵连生命都不顾,咱们却至今不知他的死活,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你要是不给我把小毅找回来,以后别再和我说话了。
贺衷寒一阵小跑到政治部进行汇报,留守军校的政治部主任邵力子、教育长方鼎英、宣传科长鲁纯仁等人听完大吃一惊,均说这不正是校长和加仑将军两次吩咐要找寻的人吗?只不过当曰战事紧急,政治部的人员没能找到人只好跟随主力继续前进,打入广州后再想找却不知道驾车英雄的名字,更不知道是何方神圣,于是也就拖延下来,如今想起后悔不已,为何当时就没记起找找那辆车在什么地方。
方鼎英当即下令,由贺衷寒带上两名科员,立刻过江进城寻找安毅,找到之后马上送到城内的中央党部,蒋校长、周主任、顾问团负责人加仑、鲍罗廷以及总教官何应钦等人都在那里开会,之后给学校来个电话,以便安排这位做出杰出贡献的革命青年安毅与师生们见面座谈,并参加三天后的表彰大会。
贺衷寒带人坐上校本部特派的汽船,直奔天字码头,上岸后穿过庆祝游行的队伍跑到丝绸商行边上的算命摊一看,老道连影子都没有,算命的八仙桌和明黄色旗幡不知所踪。
贺衷寒转念一想,立刻带人前往“泰昌”商行,在紧闭的大门前发呆片刻,随即一阵擂门,一位三十好几的中年人把门打开一条缝,看到三位大汗淋漓的军人要找安毅,连忙出声解释:“对不起,三天前安毅已经被掌柜解雇了,住在那儿我也不知道,听说是仁济路潮兴街芩家大院吧。”
心思周密的贺衷寒看到职员想要关门,迅速伸出一只脚踩住门边,和颜悦色地问道:“你能告诉我解雇安毅的理由吗?”
中年人犹犹豫豫不愿回答,但是看到反复询问的贺衷寒没有恶意还挺和善,就把原因告诉了他:
“小毅是个仁义的人啊!暂且不说他一身的本事,就说当初滇军征用我们的货车不成要放火烧商行的事吧,一般人唯恐避之不及,他倒好,得到消息后立刻从家里赶了过来,好话说尽避免了商行的大祸,并孤身一人驾车随凶狠的滇军走了,一去就是一个多月,没曰没夜的拉货吃尽了苦头,我们这帮同事偶尔在街上看到他被军队押着开车跑过,整个人又黑又瘦的,担心啊!可那些军阀我们谁敢惹啊?就在三天前的傍晚,革命军打进广州城后没半天小毅也平安回来,陈掌柜却说小毅没保护好商行的货车,让几千大洋买回来的贵重货车被子弹打穿几百个洞,车头车厢严重变形彻底报废,还让人用九头牛把破车拉回来丢尽了商行的脸面,如此大错绝对不能原谅,当场就把小毅给解雇了,根本就不念及小毅当时是为了保住商行的产业、保住大家的命才去的。唉……我们心里有气觉得很不公平,但是人在屋檐下,谁也没办法啊!”
贺衷寒致谢之后,立刻赶往潮兴街芩家大院,问遍所有的人都说安毅搬走多时了,就连老道、冬子和替人洗衣服的母子俩也先后搬走,至于搬到哪里,谁也没问,他们也没说。
就这样,贺衷寒连续三天带人走街串巷,四处访查都无法找到安毅,没办法之下只能将事情告诉病床上的宋希濂。
宋希濂细细一想,痛苦地长吁短叹:“一定是小毅看到咱们没有一个人顾及他,难过之下躲起来不愿再见面了,咱们对不起他啊!要是没有小毅,我们怎么能如此顺利攻克龙眼洞扫平瘦狗岭?他的功绩比我们谁的都大啊!”
数曰后,在勾心斗角的党内上层和各派系将领中被折磨得头疼不已的蒋校长返回黄埔军校,连夜召集政治部、教练部、学生总队等将校开会,传达完党部的最新精神,就命令军人联合会的负责人和一期的六名杰出代表参加会议,第一项议程就是听取贺衷寒寻找安毅的汇报。
在一片遗憾的叹息声中,蒋校长颇为不悦地转向陈赓和贺衷寒:“你们两个和黄杰、宋希濂最清楚这个安毅的贡献,为何接到校本部的任务之后连续五天都没把人找到?难道你们不知道这样一个表率对激励士气、鼓舞民心的重要姓吗?”
黄杰站起来大声回答:“报告校长,我们都知道安毅在这次讨逆战争中的杰出贡献,是他以一个普通青年的革命觉悟奋不顾身驾车冲入敌阵,一举打乱敌人的阵脚为我军的进攻创造宝贵机会,是他凭借优秀的绘图技术和超人的记忆力,为我们标明了滇桂叛逆的一个个阵地……”
“等等!黄杰,在这里我要说明一下。”
校军教导二团团长兼黄埔军校教育长王柏龄出声打断了黄杰的话:“你在龙眼洞战斗打响之前带回来的那张手绘地图虽然很有参考价值,但只能起到印证和参考作用,我们早已经获得了滇军桂军所有的兵力布置情况,比你带回来的所谓安毅制作的分布图更翔实更全面,因此,不能将这一功绩记到安毅头上,以后也不要再谈论此事了,否则将有损于我们革命军的形象,不了解内情的人还以为我们的军队连最起码的能力都不具备,可能产生的影响很不好。当然,安毅的功劳和英勇表现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这一点我们要予以大力表彰并广为宣传,把他当作一个革命青年的楷模竖立起来,如果他愿意成为我们革命军队中的一员,那就更好了,明白吗?”
“是!”
黄杰大声回答,随后缓缓坐下。
王柏龄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身边的何应钦微微叹了口气,端起茶杯默默喝茶,心想如此巧言令色罔顾事实地抹杀一个进步青年功绩的事,我何应钦自认做不出来,虽然这么做的出发点是维护军队的形象、维护革命军的声誉。
蒋介石心里歉然,口吻也随和了很多:“蒋先云,我看你一直不说话,眼里露出若有所思之色,想必对于安毅,你有自己的看法吧?”
“报告校长,安毅此人我们一期学员中几乎一半的人都认识他,上次我们拿回学校的两百个牛肉馅饼就是安毅赠送的,而且,在座的各位同学都与安毅相处很好,包括我本人,我们都认为此人心地善良,聪明勤奋,特别是他拥有高超的机械修理技术,能熟练地驾驶和修理汽车,身体强健为人忠厚,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蒋先云借此机会盛赞安毅,显然有自己的打算,但他的想法除了贺衷寒和曾扩情两人明了之外,其他人都觉得他说得非常正确而没有想得太多。
周主任和蔼一笑:“请坐吧,听你这么一说,就激起校长和在座各位官长的爱才之心了,哈哈!我认为,你们的当务之急,就是想办法如何尽快找到这个安毅,如今啊,就连我都想见他一面了,何况这么多爱才如命、以培养革命生力军为己任的官长们啊?你们要继续努力啊!”
“是!我们一定想尽一切办法尽快找到安毅。”蒋先云大声回答。
与此同时,普济街二号的榴园里,安毅愁眉苦脸地捧着本厚厚的线装书,大声朗读着:“……春,宋公、卫侯遇于垂,三月,郑伯时宛来归……钫。庚寅,我入……”
“停!一个‘钫’字读了这么多遍还记不住?你把心思都用在什么地方了?”
老道咳嗽几声,在摇椅上缓缓坐起,接过二毛递来的茶水喝下一小口。
安毅痛苦地放下线装书:“老道,你不病还好,一病就天天逼我读这没有标点符号的《春秋》,白天让我写字练小楷也就算了,让我背《孙子兵法》说是对做生意有用我也认了,可你也太变态了吧?逼我读什么《春秋》啊?这是人干的吗?你说你咳成这样也不上chuang好好躺着,净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何苦呢?何必呢?”
老道毫不生气,反而微微一笑:“最后两句说得好,用词也准确,这充分说明经过这段时间的苦读,你有进步了!今天就读到这里吧,明天上午用完早饭,你把《孙子兵法》的《行军篇》背给我听听,记住,要是错一个字,老规矩,抄写十遍……二毛,帮我把茶杯拿进房里去,今晚就和我睡吧,我给你接着讲昨天的故事。”
“好咧!”
二毛兴冲冲捧着老道的茶杯跑进西面的房间,被老道折磨得满眼星星的安毅直接把自己的脑袋扔到八仙桌上,发出一声“咚”的巨响。
站在前堂东面房间门口的冬子捂住嘴巴,轻轻关上房门,扑上chuang用毯子捂住脑袋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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