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早起来,玉考还有两个时辰,倒是一点也不着急,沈傲先去寻了陈济一趟,陈济作为恩师,虽然深居简出,可是对沈傲的消息却也是极为关心的。
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正可以形容沈傲与陈济之间的干系,沈傲带着近写的文章到陈济住处时,陈济倒是对沈傲经义考时的破题颇为满意,称赞道:“你能破那怪题,且用词达意,可见你的思极为敏捷,有了这个,经义文章便比别人优胜了一筹,往后该在用词和列比时加以用心,须知一个好文章,绝好的破题固然重要,可是要取悦于人,文章的美感亦需要多多磨砺。”
沈傲颌点头,道:“那是学生突奇想,灵感乍现,想出的破题,若是再让学生考一次,并不见得能想出来。”
陈济摇头:“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大的优势在于思维敏捷,视野开阔,能想人之所未想,这是做好经义的第一步。不过一个经义考,你也不要沾沾自喜,须知真正的科举,强者如过江之鲫,花团锦簇的经义数不胜数,大浪淘沙,以你那篇经义,能否中第都是问题,所以该勤加练习。不可因为艺考,便荒废了自己的学业。”
沈傲连忙说是。
陈济抬眸,却是淡然地深望沈傲一眼:“据说这一次书试的主考是蔡京?”
沈傲点头。
陈济叹了口气:“大智若愚,蔡京此人是老夫生平所见有心智之人,知道为什么他明知你与我的关系,却仍推你为书试第一吗?”
沈傲道:“沽名钓誉,以显示自己的胸襟。”
陈济捋须呵呵一笑:“这只是其一,说到底,还是你盛名太过保护了你自己。你的名太大,就是他想掩盖你的光华,却又能瞒得住谁?就是当今天,亦是看过你的行书的,官家浸yn书画,岂会连你与蔡伦的行书都分不出高下。现在风闻蔡京又要起复,这个时候,他又岂会因为一时意气而故意为难于你。”
陈济似笑非笑地道:“莫说你的行书比之蔡伦要高明得多,就是不及蔡伦,以蔡京现在的处境,也只会将你排在蔡伦之后。只怕这一次书试,蔡伦故意藏了几分拙,从一开始,他便没有想过要在书试中与你一争高下。”
沈傲恍然大悟,他虽是聪明,可是这种政治之间的钩心斗角,却不及陈济想得深远,心里情不自禁地想:“是了,就算自己是鬼画符,要想不让人诟病他蔡京睚眦必报,蔡京也一定会将自己在书试中高高捧起。所以从一开始,书试不过是个过场罢了,真正的好戏,应当是在殿试,到时是皇帝亲自择,那蔡伦先是示弱,以配合蔡京沽名钓誉,再在殿试中拿出全部实力,极有可能是想在殿试中压自己一头。”
沈傲心中暗暗一凛,又想,这个蔡伦,莫非已经得到了极大的进步?他的书法在此前其实就已经突破了瓶颈,水准虽是十分高明,却因为总是临摹蔡京的行贴,反而没有了自己的特色。而对于书法大家来说,这种瓶颈几乎是难以逾越的,有的人终其一生,到了这个程度也是止步不前。难道蔡伦只在短短数月之间突破了瓶颈,竟是融合了蔡体,将自己的风格融汇进去?
若真是如此,这个家伙倒是个可怕的对手,不但心机深重,先向自己示弱,而且水平自是不差,若是自己一时疏忽,说不定还真要马失前蹄不可。
到了那个时候,又有谁会说蔡京睚眦必报,只会说他心胸宽阔,可是若是蔡伦在殿试中击败自己,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只怕要遭天下人笑话了。既可打击,又可以沽名钓誉,这弯弯绕绕的心思还真是深沉的很。
沈傲正色道:“学生有了准备,就一定不会输给蔡伦,蔡伦就算有蔡京的水平,学生也有一拼之力。”
陈济颌点头:“你能有所警惕,自是极好,切记,到了殿试,一定要用雷霆手段,挥好的水平,一举将蔡伦击溃。这不是为老夫复仇,而是为了你自己。”
沈傲道:“这又是什么缘故?”
陈济呵呵笑道:“唯有这样,能让全天下人知道,你是踩着蔡伦的肩膀登上的书试状元,天下人也都知道蔡京必不肯罢休,人言可畏,蔡京又岂会不知?所以,你越是给蔡伦难堪,反倒能令蔡京投鼠忌器,不会对你轻易动手。”
沈傲明白了,微微一笑道:“谢先生指教。”他举一反三,心里便明白,蔡京现在的处境很微妙,一方面,皇帝既想起复他,又怕有人诟病,而蔡京,在这个节骨眼上,是绝对不能让人寻出攻讦把柄的。越是去摸老虎屁股,至少暂时来说,对于自己为安全。反正自己已将蔡家得罪,不管如何示弱,蔡京也绝不会放过自己,等他地位巩固之时,便难之日,所以自己也不需客气。
沈傲笑着道:“若说踩死蔡伦,却是学生喜欢做的事,先生听学生的好消息吧”
这一番谈话,算是师徒二人开诚布公的一次,陈济和沈傲没有伪装,没有任何哑谜,沈傲告辞而出,心里唏嘘一番,这个老师整日将自己封闭在小院落里,却当真有秀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的味道,外界一切与自己相联系的事物都没有瞒过他的耳朵。
由此可见,陈济对自己倒是颇为关心,沈傲心里一暖,拜了这个师父就算是与蔡京那老贼反目也值了。
匆匆去了考场,今日是玉考,考试的方式与前几次不同,采取的是轮考方式,每一个考生进考棚,只限两柱香之间,辨别出古玩的真伪、年代等等。若是辨别出真伪,则为合格,断出年代,评语则是尚可,若是还能断出其他细节,则是优异。
两柱香时间断玉,时间很仓促,很大程度的考验考生的知识积累。好在能参加玉考的人并不多,数来数去,也不过三十几个,毕竟这玉考先要考经义,已是唰下了一大批人,因此,沈傲与这些人都在太学景逸里安坐片刻,每人分了一个号码,胥吏来叫时,被叫到得考试再进入考场,倒是颇有后世应聘的味道。
沈傲望着这景逸里的许多人,心里却在想,谁是那个大皇?
他一个个人的悄悄打量,在座之人中,每个人都是凝神闭息,端坐不动,断玉之人与作书作画的人不同,这些人往往性格较为深沉,不善言辞,却是让沈傲一时憋得慌,心里颇为郁闷。
其实论起静坐的本事,沈傲自也不差,当年要伪造一个艺术品,他曾一天一夜端坐不动,手拿着小刻刀在房间里雕刻了一夜。
只不过明明是无所事事,却要他绷着一副危襟正坐的样,倒是难为了他。
闲着无聊,沈傲朝邻座的一人拱拱手道:“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这人相貌平庸,眼眸清淡如水,穿着一件寻常的儒衫,约莫也不过三十岁,沈傲一开始,倒是猜测此人极有可能是大皇,因为此人虽然显得略有落魄,可是一双手却是白皙的很,想必平时一定养尊处优。不过沈傲终却打消了这念头,须知他也算是进过宫见过世面的人,见过皇三,也见过两个公主,这些俱都是极出色的人物,皇倜傥风流,公主清脱俗,皇家的基因,自是非同凡响。再看这人,不但相貌平庸,甚至可以用略丑来形容,若他是大皇,那必是这家伙出生时是被上帝踹下来的,脸蛋先着的地。
这人微微抬,打量沈傲一眼:“在下王放。”
他说话时显得漠不经心,显然并不想和沈傲搭讪。沈傲呵呵一笑:“我叫沈傲,哈哈,这玉考还真是沉闷的很,等的令人心焦。”
王放听到沈傲自报了姓名,眼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却是道:“噢,我听说过你。”便不再说话。
沈傲见他爱理不理,却是再没有说话的兴致,过不多时,终于有胥吏叫到了沈傲的考号,沈傲心中一喜,庆幸自己终是脱离了这苦海,兴冲冲的进入考场。
所谓考场,便是一个厢房,厢房中并无多余器物,六七个官员坐在两侧,而沈傲的位置,则被官员们包围,沈傲大方落座,有一名举笔书记的官员抬眸:“来人可是沈傲?”
沈傲颌:“正是学生。”
官员立即眷写上沈傲的名字,正色道:“点香。”厢房内烟雾缭绕,一直三尺长香燃起,出沁人心脾的气味。
有一名官员拿出一方玉璧来,放置沈傲身前,道:“请公明断。”
沈傲颌,拿起这方大玉观看他的大小、色泽,此玉玉质较杂,两侧扁平,近圆形。两面饰对称阴线盘龙纹,尾相衔,尾含于口内。以“臣”字形弯绕,前眼角下勾,大耳,长角后披,爪弯折,身饰鳞纹及云纹。
只看这质地和风格,便可看出应当是东周时期的古物,玉身杂质颇多,也正符合周玉的特点,因为在周时期,由于生产工艺的滞后,虽是精雕细琢,可是玉质对于后世来说,仍然不够无暇。
其实年代越久远的古物,辨明真伪越难,因为年代久远,记载就越少,只能凭断玉者的直觉去判定真伪,沈傲细细看了这玉璧的细微接缝处,将玉璧放下,道:“此玉是盘龙玉,乃是东周末期祭祀下葬的冥器,多用于公以上的贵族,且玉质用的是墨品玉,产地应当在今日的荆州一代,若学生猜的没有错,此玉应当是东周荆楚一带王侯下葬的冥器。”
他随即一笑:“荆楚一带大的诸侯国是楚国,只不过楚玉的特征与这玉璧又有不同,那么它应当不是楚玉了。”
几个考官听沈傲分析的头头是道,俱都含笑点头,其中一个道:“既不是楚玉,那么该是哪个诸侯国的下葬冥器?”
沈傲笑道:“周武王灭商后,周文王的两个弟弟分别被封为虢国国君,虢仲封东虢,虢叔封西虢,两虢起着周王室东西两面屏障的作用。西周末年周宣王初年,西虢东迁,乃至荆楚一带,因此被世人称之为南虢国。”
“这副玉璧有很明显的中原工艺特点,也即是说,这玉璧虽用的是荆楚材质,可是工艺却明显比之荆楚加细腻,唯一一种可能,便是这玉璧,乃是东迁之后的虢国人所铸造,他们在荆楚开的山石,却继承了中原的技艺,由此,能铸造出如此玉璧。”
几个考官纷纷点头,心里暗暗佩服,这个沈傲果然不同凡响,古时的历史竟是烂熟于胸,那虢国在经史之中其实也不过寥寥数语罢了,大多数人都会自动将它忽略,尤其是东迁之后的虢国是势微,不久之后被吴楚吞并,无人对它有多大的兴致,偏偏沈傲说出来却是娓娓动听,将虢国的兴衰一句道尽。
“这么说,这块玉璧是真的咯?”其中一个考官饶有兴趣的问。
沈傲晒然一笑,却是楷了锴手,很是郁闷的道:“玉璧仿造的乃是虢国的盘龙冥玉,可是学生却没说它是真品,这玉璧,是假的。”
“假的?”众考官纷纷望着沈傲,如痴如醉,沈傲的口极好,品鉴起来娓娓动听,分析的极为精彩,看他鉴宝,倒是一件有趣的事。
沈傲呵呵笑道:“诸位大人请看,这玉璧的缝隙之间,竟是没有丝毫矿物摄入,它既是冥器,自该深埋地底,何以一点行迹都没有?美玉容易被色质侵蚀,非但颜色会生变化,就是细小的接缝处,也一定能看出蛛丝马迹,再如何盘玉、清洗,不可能如此无暇,是以,学生断定,这玉璧是赝品,只不过是一个比较高明的赝品罢了。”
上的考官却是皱眉道:“你既说它是赝品,何以它的玉质却如此古朴,明明它是历经千年之物,莫非也作的假吗?”
沈傲微微一笑,望着众人投来的殷切目光,心知自己猜对了,正要不徐不慢的揭开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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