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训顿了顿随即装作无事笑道:“那等下午回来去煮酒赏花,不失为一件趣事。”
孙氏喜道:“去年下雪前我叫人埋了几坛酒在积雪下面,这会春暖花开挖出来正好派上用场。”
薛崇训心下甜丝丝的,仿佛春天一来一切都很生动。这会儿他觉得家里非常好,都有点不想出门……不过还是要去朝里。
这时表面上看起来天下太平,新君及当权者人畜无害似的很好说话,可是有些人是因为害怕恐惧才这样;前车不远,大明宫的血腥味仿佛还没散去,真正不怕死的人又有多少?薛崇训必须参与到权力运作之中,就算不用气势凌人,也要保持影响力,不断发展壮大,引导格局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
孙氏又说了两句话,薛崇训没有回头径直出门去了。
一阵风吹得他的脖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初春的早晨气温还比较低,而且是个阴天。在风中摇曳的树枝、白茫茫的天际,却让他不经意中想起了昨晚那柜子后面的僻静角落,一个避风巷。他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而走。
今日不逢五,不用参加大朝,但皇帝要在宣政殿召见大臣,位列其中的不仅有中书门下两省决策机构的人,还有尚书省六部执行机构的官员。尚书仆射此时早已被架空了实权,并且职位空缺几年了,只能由六部堂官参与。
户部尚书崔湜被杀,薛崇训作为户部侍郎就应该去一趟,其实主要他想亲自去瞧瞧皇帝究竟想干嘛。新皇第一回召见大臣,薛崇训事前也没听人说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他想亲政?但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
六部堂官(尚书侍郎)一共三十六人,户部侍郎五人,除了薛崇训和被外派到洛阳的刘安,还有三个人。以前崔湜掌户部,其他三人都没什么话语权;现在崔湜死掉了,能说得上话的就是薛崇训,但薛崇训没什么兴趣把注意力放在一个执行部门上,打算让刘安回来掌权……他最近在朝里走动,想办的事儿也是这个,把自己人刘安扶上宰相的位置。
如今唐廷的权力构架十分畸形,皇权日渐衰微是人人都看得到的事儿,本来按理此消彼长相权应该增大,可是连相权也萎靡不振。造成这种情况的缘故是政事堂的现状:首先没有专任宰相,有一段时间专相是由中书令担任,权限最大,可现在的左相陆象先不是中书令,名义和权力都有限;然后陆象先这个人又是个和事佬,长期没什么实质的作为。
于是中枢的执行力效率低下,庙堂有些混乱,连前朝那些弊政如斜封官都没完全清理,更别说励精图治了。如果有人想有一番作为,首先必须改变政事堂的现状。如果从皇权的角度来办这事,掌控朝廷的方式无非两个:要么用有才能的专任宰相,使用专相去完成一些政略,比较省心,只要定期更换相权,防止一人坐大就行;要么玩权谋制衡术,在朝中形成一系列权力制衡的派系,达到稳定的效果,不过这种方式容易滋生党争。
现状却两种都不是,是一种混乱的格局,很不利于行政运作。而薛崇训如今自身都还没安稳,当然不会急功近利去想有一番作为,乐得看他们互相扯皮。
……薛崇训进了丹凤门,便是外朝,此时许多官员都从官衙里出来往北走。过了含元殿一侧的含耀门,又遇到了几个宰相,遂一同往宣政殿走。
薛崇训问众人皇帝何事召见,大伙都说不太清楚。他也不觉得李承宁想亲政,虽然他已登基名正言顺,可是如今禁军和政权都不在手里,没人听他的,亲毛的政。而且想想那天在麟德殿劝他当皇帝,他那副畏惧的样子,恐怕也没胆量明着就要争权。
就在这时,窦怀贞故意放缓步子,还递了个眼色。薛崇训看在眼里也慢了下来,走在人众后面。
窦怀贞便低声说道:“前日我遇到了张肖(薛崇训党的一个宦官眼线,刚出任内给事),便叫张肖在今上面前劝了几句话,今上召见大臣应该是想让高太后听政。”
“原来如此。”薛崇训点点头。
窦怀贞又笑道:“上回今上提过想让太后听政,但她没有同意。我就说人这么就同意了岂不是显得贪慕权柄?今上要更有诚意才行不是。”
薛崇训无语地看了窦怀贞一眼,过得一会才说道:“窦相公这么做,恐怕有逼宫的嫌疑,今上还以为是太后授意的,不得吓一大跳?这事儿朝臣不知道还好,要是大伙知道其中玄妙,多半会说窦相公不是。”
窦怀贞左右看了看,神神秘秘地说道:“左相成日就装病,政事堂那俩老兄弟(程千里和张说)明争暗斗,都想把对方搞下去,这个也不是什么秘密。照此下去还像什么话?”他又一脸献媚道,“今上又管不了事,还不如让太后和晋王主持大局,我说的可对?”
薛崇训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两人说罢便赶上了前面的另外几个宰相,大臣们见窦怀贞找着薛崇训说悄悄话回来,有几个人都是一脸的鄙夷,自然明白窦怀贞这货又在阿谀奉承了,当众如此连点面子都不顾,也算是厉害。
这下薛崇训心里有底了,大概明白今天的事儿。
果然大伙拜见了皇帝之后,皇帝根本就不问任何政事,直接爽快地就说:“我以先帝次子登极,未历政务不通治国,欲请长辈高太后代为听政,待我耳目熟悉朝政之后再行亲为……”
众人默然不语,只有陆象先站了起来,执礼道:“陛下三思,宜选拔贤才辅佐方为正道。”
他就是随便喊两声做个姿势,其他官僚也没当回事,更不会去附和陆象先。人家倒是德高望重可以这么说,要是其他人跟着掺和,说不定会被当成阵营态度,以后要悲剧的。
但这时另外一个人也站了起来,人们惊讶之余看清原来是李守一,也就见怪不怪了。这厮一向以直言不畏自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人和他计较什么?
李守一皱眉正色道:“陛下已行冠礼,为何要让政?”
李承宁被问得一语顿塞,目瞪口呆地看着凌然不惧的李守一不知道说什么好。人家要放权还不准了,这厮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李承宁抬起手一脸郁色,“我欲上书请太后听政,又恐太后不愿劳心国事,故欲请诸大臣与我联名上书,如不赞同者亦不强求……张肖,把奏书拿下去让诸位瞧瞧。”
一个年轻的宦官听罢便拿着一份文章从台阶上走了下来,交给大臣们传视。过得一会,张肖又指挥人搬了一张桌案过来,摆上文房四宝,意思很显然了叫大伙签字联名。
干这事儿也不知是李承宁自己的主意还是别人给他出的主意,反正是有些见识,不过还是比不上武则天的儿子有诚意。当初武则天当权时,皇帝为了让位老娘称帝,弄了万人联名上书,那才叫一个赤胆丹心。
气氛有些沉闷,薛崇训忽然觉得这事儿办得并不好,但事已至此也是没有办法,他便回头对窦怀贞低声说道:“以后再有这样事至少要和太后商量一下才是。”
窦怀贞应该也感觉到了不自然的气氛,便有些愧意小声说道:“我也没料到今上直接就来这么一出,他的胆子也太小了点。”
宦官们摆放好东西,陆象先默不作声地站到了一旁表示不会签名,李守一也随即站了出去。站在第二个的是张说,他倒是不紧不慢地走到了桌案前,提起并写了几个字,有一个宰相带头了,其他人也跟着陆续在上面签名。
名字写在上面,站位就很明确了,但这时候还想当官就只能表明态度,大伙也是无奈,否则早就该辞职。
第八章远些
联名奏章递上去之后,宰相李守一立刻就递上了辞呈,找的借口多少给了当权者面子,云才疏学浅。之后左相陆象先回到中书省政事堂也写了奏书要告老还乡,言年迈多病不胜大任。
一下子两个宰相要辞职,高氏拿到联名请奏听政的奏章也是压力很大,立刻传薛崇训到承香殿议事。
这时薛崇训已经到外朝了,正在尚书省官衙一侧的户部钱行里头,他的“钱法”政令通过后一直在关注组建机构的事儿。初步建立的三处衙门,除了长安东西两处钱庄,便是设在户部的中枢机构。因为户部钱行是朝廷增设的机构,属于官衙,自然不能弄到亲王国去,只能设在大明宫外朝。见了传信的宦官,他便丢下手里的卷宗案牍,立刻到内朝去了。
进得承香殿,只见高氏正坐在台上的大屏风前面,侍立一侧的内侍是鱼立本,左右举扇者宫女数人。薛崇训来到台阶下抱拳为礼,高氏便屏退左右宫女,只留下鱼立本侍立,然后叫薛崇训到正座一侧的凳子上坐,想来是离得近一些方面说话。
高氏直入主题道:“先前我拿到了今上的联名请奏,但同时送过来的还有陆相公和李相公的辞呈,这件事……”
薛崇训试探道:“您是怎么打算的?”
高氏听罢眉头皱了起来,颇有些犹豫的样子:“金城公主倒是这么说,陆相公本就是个淡泊无争的人,何况年数已高比较顾惜名声;李守一常以山村匹夫自居,提出的主张是为民谋福而非争权夺利,此时迫不得已要退,否则其言行自相矛盾,会受世人诟病……”
“金城?”薛崇训有些意外。
高氏点点头道:“我搬到承香殿之后,发现金城为人很好,也能说上几句话,倒是少了几分寂寥。她认为请辞的两个宰相都是自身缘故,不必在意。”
薛崇训道:“那太后自己是怎么看的,要趁此机会垂帘听政么?”
没听见高氏回答,薛崇训便转头看过去,只见她脸色不甚轻松,沉重的表情真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女子应该有的。而且她的礼服也是青色打底暮气重重,丧期又少了许多首饰,穿戴得比较朴素,于是更少了几分活力。
唯有那张秀丽的脸以及露在外头的脖颈上白皙娇嫩的肌肤,还有她的婉转嗓音,方才让她看起来有些许生动。否则服饰言行真就像一个暮气沉沉的太后了。
宦官鱼立本垂手站于一旁,并未说话,此人还是挺懂规矩的。于是高氏沉思的这会儿便显得额外沉静,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
过得一会,高氏太叹息了一声道:“其实我对权势或功业并无兴趣,也没想过闻名天下,只是……唉,算了,说这些也是无用。”
薛崇训不紧不慢地说道:“这里并无外人,太后有什么话都可以说,当我是好友就行,无甚要紧的。”
高氏听罢口气松了一些:“只是想躲也没地方躲,又不甘心守着青灯无趣度日,这人要活在世上总是要和其他人来往和争斗,哪怕大伙都在作戏表里不一……”她喃喃地说了几句随即醒悟过来,有些尴尬道,“我……刚刚胡言乱语,没说错什么罢?”
“没有,太后不必紧张,我常常也胡言乱语。”薛崇训淡然地说道,音量不大嗓音低沉。
“是吗?”高氏露出一丝很勉强的笑意。
薛崇训点头道:“真的,不过在朝里是不会乱说的,私下里可以。您的想法我很明白,有时候我也觉得权位也不过如此耳。”
高氏的脸色轻松起来,她对薛崇训还是比较信任的,上回乱兵之中能得到他的保护,多少还是见了些真交情。她便说道:“虽然许多人联名要我听政,可是指不定有人已在背地里骂咱们了……”
薛崇训心道:那有什么办法?母亲是太平公主,几年前我又帮她夺政,事到如今哪里还有回头路,事到如今不少人包括李唐子嗣恐怕对我恨之入骨,一旦失利肯定死无葬身之地。
他口上自然不想多说这种话,只道:“应该是这样。”
高氏轻声道:“不过总算不是一个人……”
薛崇训听得有些异样,忙转头看了一眼鱼立本,鱼立本眼睛看着别处,只当没听见似的。
高氏坐正了身体,缓缓说道:“薛郎认为我应该在此时接受皇帝的请奏么?”
薛崇训面无表情地说道:“此时太后可自行决断,早或迟都有办法应对。”
高氏又小声说道:“我听政之后是不是可以随时召晋王到承香殿议事?”
之前薛崇训还从容应答,听到这句有些坐不住了,惊讶地抬头看着她的脸,发现她的眼睛里露出了那日在麟德殿的一间屋子避难时的目光,几乎一模一样,同一双眼睛里流露出的同一种神情。
高氏饶有兴致地看着薛崇训的脸,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只是觉得与你商量事情很好……这也不正是你希望看到的局面么?”
“臣不敢。”薛崇训忙道。
“你也开始作戏了。”
过得片刻她用薛崇训刚才那种口气缓缓说道,“这里并无外人,有什么话都可以说,当我是好友就行,无甚要紧的。”
薛崇训能感觉到高氏的态度和口气的改变,心下倒是有些担忧,想来高氏往常那种谨慎端正的处事态度更加靠得住。他忙提醒道:“事关社稷,有些事比较严重,臣请太后慎重考虑。”
就在这时鱼立本躬身道:“奴婢忽然想起有点急事,去去很快就回来侍候娘娘。”
起先高氏已经屏退了宫女,要是鱼立本也走了,这殿中不就剩孤男寡女?薛崇训心下觉得这事儿可能会有麻烦,也急忙说道:“户部那边也有些事要我去处理,我也要告辞了,听政之事太后考虑好后下旨便是。”
在男女之事上他自然无甚压力,不过当此关头实在不想因为个人私|欲去影响大局。相比之下,他更希望高氏是一个合格的盟友,合作谋事然后利益共享。
“薛崇训!”高氏忽然有些生气地直呼其名。
不过她的身份来说直呼其名也不算什么,薛崇训倒是不怎么在意,便站在凳子旁边抱拳听着。
她沉默了片刻,却从容道:“既然如此便不留晋王了,有事再召你进宫商议。”
“是。”薛崇训拜别高氏,和鱼立本一同从大殿上走出去。
两人出了承香殿,薛崇训转头看了一眼鱼立本道:“鱼公公有什么要说的?”
“什么,说什么?”鱼立本一脸茫然。
薛崇训笑了笑,抱拳道:“那我先行一步,去户部瞧瞧。”
……
今日朝里发生的事虽然没有闹得轰轰烈烈,但对于众人来说却算大事了,各自在私底下都有一番想法。程千里回府之后把事儿和心腹幕僚和亲戚一说,立刻就引起了几个人的重视。
他身边最信任的两个幕友,一个在工部任职,一个在中书省做他的副手,都是跟了许久的人;还有一个李奕是他最宠爱女人的亲兄弟,是个武将。他们跟着程千里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太后要垂帘听政幕僚们反倒不怎么在意,皇权旁落从中宗时就比较严重了,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们在意的反而是两个宰相要辞职的事,特别领头宰相陆象先要离职。
李奕建议程千里多和薛崇训来往,通过程婷让两家关系更一步,设法取代陆象先的位置。
一个幕僚却提出异议,张说与一向程公不和,资历威望也比较高,恐怕不会甘心让程公坐上那个位置。
李奕不以为然道:“话虽如此,可你们别忘了张说多年前做过李三郎的老师,景云大事后才投到太平公主门下。他资历虽老,但资历不仅没用反而对他不利;而咱们虽然后入庙堂,却是站位明确,更靠得住。”
另一个幕僚的态度却截然相反,认为政局未稳祸福难料,不应该冒进。
三人的主张都说不到一块儿,回顾程千里时,只见他正闭目养神一点都不急的样子。
李奕问道:“您怎么看此事?”
程千里撸|了一把下巴的胡须,摇摇头淡然道:“不必多虑,老夫出将为相,在朝里就算什么也不干,对边关将士也是一种稳定。既然什么也不干照样坐得稳,为什么非要和人争得头破血流?”
“可是程公,张说那老小子……”
程千里抬起手制止了幕僚,说道:“此时上位并不一定是好事,就让张相公以右相主持政事堂也并无不可,他在朝里那么多年,而老夫以往在西域陇右一向听命于兵部调令,此时居于人下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李奕有些愤愤道:“此人心胸狭窄,处处与程公过意不去,生怕压了他一头,看着就来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