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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可汗 西风紧 3645 字 2个月前

薛崇训对于这样的凄清却是很受用,他的喜好很奇怪,像昨儿在府里开的那种欢宴,他很不习惯;反倒是现在这样的寂静,虽然无趣了点,却反而能心平气和一些。

上午他去含元殿参加过朝会,当时拜完汾哥后正想和宰相们去见太平公主,不料被宦官鱼立本告知太平偶感不适,今天不见朝臣了,细问之下是腹痛,但御医说是受凉所致并无大碍。宰相们回身去政事堂,薛崇训只得回家。他身上的职务除了陇右节度使,在京里还挂着左卫大将军的头衔,但南衙十二卫平时是没兵的,几乎无甚正事,他也就懒得去管南衙里的琐事。

现在朝会比以前要有乐子一些,除了有板有眼的规程,大伙主要是看皇帝汾哥李守礼出洋相,留心一下会发现他很多好笑的小动作或者疏漏。

好在李守礼到底皇帝,大伙只是在心里笑,平时在公众场合并不敢拿他取笑……要是某朝臣落下那样的笑柄情况就不同了,那些官员平时坐一起肯定要说出来当办公之余的调剂,比如某人上朝时帽子戴歪了,善意的人也会拿出来玩笑,遇到古板的御史还会弹劾一二。

汾哥经常失礼,初时御史台的官吏还直谏一下,后来发现他本来就是那样的人,说了也白说。而且每次大臣们当面说汾哥的不是,皇后高氏会很不高兴。汾哥虽然无实权,但听说高氏和太平公主的关系不错,常常还有往来,于是众人也多少有点忌惮。

高氏是洛阳人氏,在汾哥做幽州刺史的时候是他的偏室,因贤淑而素有美名。后来汾哥的正妻亡故,而高氏的出身人品都还不错,汾哥便把高氏扶正做了正室。他登基之后,高氏便自然而然地册封了皇后。汾哥有个正派的正妻也是福分,高氏没少为他与太平公主亲近关系稳定宫廷格局。

……薛崇训在家吃过午饭,一面回忆上午半天的见闻一面准备休息一会,但他躺下之后毫无睡意。无聊之下看见书案上放着一本册子,便随手拿起来翻看。

原来是昨日来参加宴会的人的名单,主要是记录送礼的名目。应该是薛六找董氏或者裴娘送进来给薛崇训看的,关系财务的账目问题……不过这种东西薛崇训平时是不看的,后来放权让自己的丈母娘参与管账,与薛六相互牵制,他就更不管账了。

只不过巧好这时薛崇训不知该做什么,看看史书吧心里又懒洋洋的没心思,便随手翻看账目。

这份册子明显是整理过的,名单的先后顺序按照官职大小地位高低。薛崇训一路看下去时,忽然见到黄门侍郎那一处写着“缺”字。他心里异样:自己现在正到了当红的时候,大凡在京的大臣,就算本人有事没来,礼金是会送来的,这黄门侍郎是怎么回事?

本来就算有人不给面子,薛崇训不会计较这样的小事,但他很快想起来,黄门侍郎不是催日用么?

薛崇训想起是崔日用,就不得不多注意了一下,崔日用确是老熟人,去年和他们家发生过不小的矛盾,薛崇训还谋害人家的嫡长子;另外他的幕僚王昌龄以前也是崔日用的门客。

他越想越不太对劲,崔日用平日看来是能屈能伸的主,怎么这会竟明摆着不给面子?他想罢便唤人把管家薛六叫来问。

待白胖的薛六进屋之后,薛崇训便指着册子问道:“黄门侍郎崔日用这处写着个‘缺’字,你们有没有下请帖?”

薛六忙道:“大凡京里四品以上的官,老奴都下了请帖。”

“确定?”薛崇训又问了一句。

薛六不得不重视起来,沉吟片刻抬头恍然道:“老奴忽然想起一件小事,当时写帖子的时候,有人问我崔家和郎君不甚对路,要不要写?老奴便说郎君没有额外吩咐,自然都要写。所以确定是给崔侍郎发了请帖的……郎君,崔侍郎那边有何问题?”

薛崇训拍了拍书案上的册子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来就不来罢,下回他们家有个红白事,咱们也省了份礼金便是。”

“是,郎君说得是。”薛六附和道。

“没什么事了,你下去忙你的罢。”薛崇训挥了挥手,靠在椅背上随意地说了一声。

这种小事要是在薛崇训忙碌的时候他肯定是不会去多想的,偏偏在安静孤独的时候人就容易多想。他寻思:去年崔日用的嫡长子崔莫被雷|劈|死了,难道崔日用知道了真相?

虽然整件事做得比较严密,但并不是一点马脚都没有。当时堪劾现场的有两个官员,一个京兆府的官,另一个是已经做了宰相的李守一,他们都发现了蛛丝马迹,只不过后来为了顾全大局掩盖下来了。

如果崔日用现在才知道真相,很显然就是从李守一他们俩人中的某人口里漏出去的……不过这些猜测毫无凭据,薛崇训只是从册子上那个“缺”字靠直觉想出来的而已,或许只是自己多想了而已。

正想着,家奴送信进来了,是在陇右的宇文孝的信。他有了事儿,就把刚才无聊瞎猜的那茬暂时给抛诸脑外了。

但过了几天上朝薛崇训碰到李守一时,又想起了那件事。走到龙尾道上的当口,他便追上叫住李守一:“我有件小事想问问李相公。”

李守一这人平时很古板,和他私交不错的人很少,听得薛崇训上来说话,便站定反问:“王爷有何事?”

薛崇训看了一眼他紫袍下摆上的泥点和未烫平的衣料皱褶,说道:“去年崔侍郎家出了事,李相公和京兆府某官去现场堪劾……那件事你可记得?”

“记得。”李守一突然眉头一皱,“王爷……”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正巧后面有几个官员陆续上来,他便说道,“一会朝会之后咱们再说几句如何?老夫也正好想对王爷说那事,可一直没找到机会。”

“如此甚好。”薛崇训一肚子纳闷和好奇,但还沉得住气。

等无甚趣味的朝会之后,大员们习惯性地往北走,薛崇训和李守一反倒向南行了一段路,在一处空地上说话。

李守一的神色不太好,有些愧疚地说道:“两月前京兆府一旧僚生辰,因未逢整十,就在家中请了几个以前几个交好的旧友饮酒,不料酒后大伙说异闻趣事说得兴起,王少尹就把去年崔家以银丝引雷的事儿说了出来……”

薛崇训的脸色骤然一变,冷冷道:“李相公不是说此人靠得住,不会泄漏?”

李守一正色道:“我是嘱咐过王少尹事情利害,叫他切勿说出去的,哪想得他酒后失言。”

薛崇训责问道:“两个月前的事,你竟然瞒我这么久?”

“事发当晚老夫便叫几位同僚勿要提起,而王爷尚在陇右,哪来得及告知?时日一长,发现并无异样也无流言,老夫便未特别重视,只待机会恰当之时知会王爷……您今日为何突然问起,难道有何风声?”

薛崇训道:“前几日我在府中设宴遍请同僚宴饮,独有黄门侍郎崔日用没有来,连份礼都没有。我只是直觉不太对劲,今日正逢李相公,便随口一问,哪想得果然事出有因。”

李守一的神情有些惊讶,大抵是没料到薛崇训竟然如此细心,嗅觉很强。他皱眉沉吟片刻:“凡事都要真凭实据,此案已结,就算有何风声也只是空穴来风。”

薛崇训冷笑道:“李相公做了丞相之后果然分不清黑白了。”

李守一老脸微微一红,吹着凌乱的胡须瞪眼道:“老夫帮着王爷掩盖此事,可曾得过什么好处?不过在其位谋其职而已!若非顾及本分,老夫便将此案刨根问底有何不可?”

“李相公这会可没有以前管冯元俊时那般底气十足了,您可知为何?”薛崇训心里很不爽,便挖苦道,“因为您现在自己也分不清正义……李相公可以分不清,可崔日用他们家发现亲儿子死得不明不白,他们可分得很清。后面会发生什么事?”

李守一皱眉道:“崔侍郎应能顾全大局。”

“你敢保证?”薛崇训瞪眼道。

其实薛崇训也不认为崔日用会干什么,要在桌面上闹,他没证据;谋反?他们家是山东门阀,干这种高风险的事儿也得掂量掂量整个家族的兴衰存亡不是。

让薛崇训心里添堵的是,这件事如果私下里流传出去,对他的名声不好,主要还是担忧自己在士族门阀心里会留下很不好的印象。这对他的前程安危十分不利,因为此时的世家大族很有影响力,就如明朝的文官集团一样的能量,连皇帝都会明智地拉拢他们。

第十章秋高

从李守一口里确认到那事儿让薛崇训心里有些添堵,但总算不是什么太大的麻烦;当他们说完话准备去紫宸殿见太平公主时,又被告知太平身体不适不宜见客,没见着人,这时候薛崇训心里就很有些不安了。

五天前的朝会就没见到母亲,当时听御医说无碍,人总是有伤风感冒等微恙的时候,薛崇训也没在意,可是这都五天了怎么还没好?他是明白母亲的,她虽然掌权但自知是女人与法理不符,所以平日并无懈怠,入住大明宫后几乎没有闭门谢客的时候。

一行宰相等七八人听宦官鱼立本传了旨意,都回身准备去政事堂,唯有薛崇训叫住鱼立本道:“我想去寝宫视探母亲大人。”

鱼立本那清瘦的脸上的神情有些为难:“王爷是殿下的长子,杂家自然不好劝阻,但是……这样罢,王爷随杂家去承香殿,杂家进去禀报说王爷已经到门口了,瞧瞧殿下见您不。”

“如此就有劳鱼公公了。”薛崇训客气地说道。其实此时的唐朝宦官没什么权力,一个官宦根本没胆子和能耐阻拦勋亲大臣,鱼立本不让大伙见太平公主,只是充当了个报信的角色,传递太平公主的命令而已。不过薛崇训有前世记忆,知道宫里的宦官有时候是很强大的,所以平时对鱼立本等人还算客气。

“没事没事,嗨呀,杂家和王爷是什么交情?只要杂家能做到的,自然尽心。”鱼立本那张清秀而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红色,心情的很好的样子。他总觉得大臣们内心在鄙视他是个宦官,独独这个王爷薛崇训对自己一向都很尊重,让他感觉很好,话里流露出的友谊倒有好几分发自内心。

二人一面向承香殿走一面说话,薛崇训想从鱼立本口中打听点实情,但很快发现鱼立本也不甚清楚,也就作罢。

走到承香殿外面可作马球场的空地上时,薛崇训忽然抬起头看了看天色,鱼立本见状也好奇地抬头看,只见天空中乌云重重,仿佛要压住宫殿的飞檐一般。

薛崇训叹了一气道:“本应秋高气爽的季节,不料天儿这么低。”

鱼立本没搭腔,也不知道他是在感叹天气,还是在感叹世事无常风云莫测?

进了承香殿,薛崇训在太平公主的寝宫外面等了一会,鱼立本便出来,面有喜色道:“王爷进来罢,殿下听说您都到门口了,就说见见。”

薛崇训抱拳以示谢意,然后提起紫袍下摆跨过门槛走进殿中,周围的宫女见是薛家长子,都微微屈膝见礼,薛崇训没管她们,向前看去时,见母亲时常坐的那上位的软塌空着。这时一个声音道:“我在这边。”

是太平公主的声音,薛崇训转过头,循着声音望去,东面楼台上拉着一道暗金色的帘子,只能看见里面人的轮廓,太平公主是坐着的,并没有躺着,看来并非严重得下不了床。

薛崇训忙走上前去,跪倒在地板上说道:“儿臣拜见母亲大人,问母亲大人安好。”

里面沉默了片刻,她才缓缓说道:“别跪了,起来说话罢,我并无大碍。”

但薛崇训觉得奇怪,母亲在寝宫里又没有外人,好好的拉着帘子干吗?况且她平日里接见外臣也是不避讳的,直接坐在上头和大臣们谈笑风生,并不拘谨。

他很关心母亲的健康状况,便躬身道:“母亲大人,儿臣能进来么?”太平公主忙道:“最近身体不适,不便见人,咱们就这样说吧。”

薛崇训皱眉道:“我是您的儿子,有何关系?”

太平公主沉吟片刻这才同意让他进去,薛崇训突然发现自己的步子很沉重,他突然很担心本来风姿犹存的美丽妈妈变了样子,变成随时可能离他而去的模样,他的内心充满了彷徨……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依赖母亲。

太平公主正当壮年,薛崇训从未担忧过她,此时的担忧,在短短的一段距离里,让他仿佛走在虚无之中,走了一段很长的心理历程。

他唾弃自己的自私,因为他无法骗自己,对亲人的忧心竟然建立在失去保护伞的失落和恐慌上。

轻轻掀开暗金色的金丝帘子,薛崇训满怀复杂心情地看向太平公主,发现她的容貌并无太大改变,这才稍稍宽了一口气。但细看之下,能发现她的脸消瘦了一些,也未化妆施脂粉,皮肤上细细的皱纹无掩盖地暴露了出来。她那发白的嘴唇不知是不是未涂胭脂的缘故,已不再像以前那般朱红艳丽。

太平公主轻轻回头看了一眼薛崇训,继续转头看向楼台外面的成片宫阙,她的神情显得有些伤感。

薛崇训忙问道:“母亲的身子真的没关系么?”

良久没听到太平公主的声音,薛崇训抬头细看时,只见她双手按在腹上,紧咬着牙,额头已然沁出了汗珠。薛崇训大惊,忙道:“母亲大人……您忍忍,我叫御医!”

“崇训!”太平公主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咬着牙,“别嚷嚷!”

薛崇训看着她痛苦的神色,他也是满脸惶恐,就算前年被敌军围困时他都没有现在这么畏惧惶恐。这时听的太平公主道:“时常有阵痛,过一会就好……现在越少的人知道越好,我还没准备好。”

“母亲……”薛崇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御医诊断出是什么病没有?”

太平公主没有回答,只说道:“你的手很暖啊……来按住我的腹部,能减轻一些疼痛。”

“是。”薛崇训看了一眼太平公主,犹豫了片刻,但想着是自己的亲娘,此时还忌讳什么?他便把手从她的上衫下摆伸了进去,把宽大粗糙的手掌按在太平公主的小腹上。女性容易手脚冰凉,但男子的手一般都是热的,薛崇训此时捂住她的腹部,倒和敷热毛巾差不多的效果……而且儿子的手,不仅能暖肚子,也能暖心罢?

过得一会,太平公主绷紧的身子软了下来,松了一口,大概是阵痛过去了。她呼出一口气道:“其实这事瞒不了多久,只要不见人,大臣们迟早能打听到。”

“嗯……”薛崇训沉闷地应了一声,“母亲得的是什么病?”

太平公主镇定地说道:“太医署的周博士诊脉是腹中疮肿,无药可医。”

薛崇训的脑子“嗡”地一声,脱口道:“那个周博士定是庸医!”

太平公主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个惨然的笑意:“整个大唐的太医,多出于周博士门下,天下无出其右。”

薛崇训眉头紧皱:“他说无药可医,是他自己没办法,高人多隐于市井,像那个名声很大的李鬼手,说不定他有办法。”

“无论是鬼手还仙手,终究是凡人,这一切都是大限。”太平公主颓然地说。

薛崇训急道:“我先找李鬼手的徒弟宇文姬来,她是我的……人,保密自然没问题,母亲不必忧心。先让宇文姬看看,再让她设法联系她的师父李鬼手。”

“草莽之中或许有高人,但能高到哪里去?”太平公主摇摇头,她抬头看着楼台外的云层,仿佛在思索着什么,“世间悲欢离合如烟云一般,昨夜还在欢宴上欢笑一堂,今日就可能看见乌云密布凄风慘雨。我这一生见过不少风浪,倒也习惯它们的变幻莫测了。”

“母亲春秋鼎盛,开创大唐前所未有的盛世、威服四海流放千百世的功业尚未完成,您一定不要放弃,会有办法的!”薛崇训紧紧抓着她的手。

太平公主低头看了一眼薛崇训握住自己的手,淡淡道,“你也在害怕?”

薛崇训默然。

太平公主道:“你是我亲生的儿子,但我姓李,你姓薛……有些事不能做,明白?但我想在有生之年多准备一下,以免死不瞑目。”

薛崇训忙道:“儿臣现在只想母亲大人安然度过难关……母亲,儿臣这就叫鱼立本亲自去宇文家把宇文姬先请来瞧瞧。”

“尽快回来,我还有话想和你说。”

“是。”薛崇训抱拳告辞,一把掀开帘子,疾步向外走。

鱼立本是太平公主身边的老宦官了,还算靠得住的人,薛崇训交代了几句,又返身回到寝宫见太平。

他现在的脑子十分混乱,正如母亲所言,前不久他还在家中宴请宾客歌舞升平,哪想得事情毫无预料,先是崔日用那事出了纰漏,然后更大的危机接踵而至,什么闲情逸趣顿时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太平公主仍然坐在刚才那榻上沉思,见薛崇训回来,便抬头说道:“此事先不要让你武家的两兄弟知道,薛二郎还在河东,倒不会知晓得太快……你们是我生的,我不会完全不管,明白么?”

薛崇训的鼻子一酸,险些哭将出来,心道母亲虽然把二弟贬到河东去了,却是没有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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