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宣道:“与人结怨有何益处?”
伏吕冷冷道:“汉人不可靠,王上勿心存倾向之意,更不必畏惧,他们外强中干仗着人多而已。”
慕容宣轻轻摇头,从容缓慢地说道:“人不仅要尊敬神灵,也应该尊敬对手;不仅要看到他人的弱点,也应看到他人的长处。我观古籍,知上古之时中原土地本有许多族人,独唐人先祖在万千年的漫长光阴里战胜了所有的对手,到如今占据大片的草原、富庶温暖的土地、取之不尽的河流。数千年长盛不衰之族,岂有一无是处之理?”
就在这时,一个穿皮甲的将领策马到营前下马后疾步走了过来,将手放在胸前躬身道:“禀王上、大相,游骑探报,唐军援兵已从鄯州出发,正沿湟水而来。他们的前锋马队行军快速,我们便让伊娄部到东边盯着去了。”
伏吕忙问道:“有多少人?”
“步骑不足万。”
伏吕听罢略松一口气道:“那不是程千里的主力,一定是鄯州城里的那股剑南军……他们放弃了陇右郡(鄯州)?”
慕容宣沉吟道:“唐人定然也得知吐蕃人要退兵,料定我们不敢继续东进深入。”
伏吕道:“当然,吐蕃兵都要跑了,现在陇右聚有唐人重兵无机可乘,我们过去干什么?”
慕容宣道:“鄯城已无利可图,多行杀戮毫无益处。不要过多纠缠,现在就退兵罢。”
伏吕愤然,挥了挥拳头做着粗鄙的动作:“不足万人的人马,能奈我若何?这城费了我们那么大劲,不将其夷为平地难|泄|心头之恨!”
慕容宣的脸上毫无表情:“吐蕃盟军自身难保,如程千里趁鄯州援军缠住我军,突然调重兵直接北上,把大股人马摆到石堡城东面,我等该当如何?我称二十万人马,对程千里是多大的功绩,你应知晓。”
伏吕听罢冷静了许多,紧皱眉头沉吟许久才说道:“尊王上之命,传令各部准备退兵,让伊娄部断后盯住唐人。”
……飞虎团随剑南军前锋马队疾驰到鄯城以东时,发现围城已解,只有一股吐谷浑马队站得远远的,并没有进攻的姿态。而城里火光冲天烟雾弥漫,好多百姓都从城门口跑出来了。
这时斥候来报,吐谷浑大股人马已向西退去。
前军本来是来冲阵破围的,结果没阵可冲,将帅怕中计,便叫人去城门那边带了几个百姓过来问话。
将领问:“城里有敌兵没有?”百姓们都说蛮兵走了,唐兵还在城北打,自己人打自己人。
大伙一听顿时明白:怕是发生了兵变。
鲍诚说道:“怎么打仗是你们的事儿,没仗打的话记得救火。我的任务是把五郎弄出来,既然能进城,先告辞了。”说罢遂率飞虎团策马径直从东门入城,沿着城中的主干道向北而行。
只见大街两边尽是尸体,死的多是平民百姓,还有一些唐兵,鲜见有吐谷浑人的尸首。许多从各坊逃出来的百姓见到飞虎团的唐军衣甲,纷纷在道旁指着各处的大火喊“救火救火”,他们并不知道曾经发生过军队吃人的事儿,所以好像并不怕唐兵。
飞虎团将士们一边走一边回话道:“后面还有更多兄弟,让他们救。”
众军来到城北的横向大街上时,果见行辕门口还在血拼。两边都是衣甲不整的唐军,有的在里面,有的在外面,堵在大门和围墙内外械斗,整条街都是尸首不知死了多少人。
鲍诚大喝道:“住手!”但那些人根本不听。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声晴天霹雳一般暴响:“援兵到,有粮了!”不是李逵勇谁有那么大嗓门?
一声爆喝那是震得屋顶上的瓦片仿佛都在响,乱兵们纷纷看了过来,打斗渐渐停息。鲍诚见状趁势劝道:“大军到达,功过是非上头自有定论,你们还打什么?把兵器放下,咱们带了些干粮……”
飞虎团的将士们情知这帮兄弟早已饿得没法,纷纷把随身携带的干粮取了下来。“当当……”许多兵器丢到了地上,那帮乱兵围过来拿吃的来了,围墙里面的兵也跑了出来寻食,大伙混在一起也不知谁是哪边的人,完全停止了械斗。
“我这里有煎饼。”李逵勇刚刚取出一块大饼,立刻就被冲到马前的一个军士夺了过去,张嘴便咬,那货吃得长伸着脖子拼命往肚里吞。李逵勇取下水壶道,“喝口水,别他|娘|的没饿死,给噎|死|了!”
飞虎团两百人,按行军惯例除了辎重携带的粮草各将士一般会随身携带三天干粮,足够剩下的鄯城军饱餐一顿,因为他们只剩下千把人的样子了。
鲍诚问道:“你们的人都在这儿了?你们将军张五郎在哪里?”
有人说还在行辕里,鲍诚听罢便和李逵勇等人向行辕大门走,刚走到门口,就见陈团练等十几个人迎面走来,后面还搀扶着张五郎。只见张五郎面色苍白,瘦了一大圈,好在人还活着,让鲍诚李逵勇等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五郎你搞得啥,怎么自己人打将起来?他们不听你的?”鲍诚顾不上见礼便皱眉问道。
张五郎面有怒气,咬牙一把推开扶着他的两个军士,身子立刻就摇摇晃晃的,那俩军士急忙又扶住他的胳膊,张五郎再次推开,“滚一边去!”
他随即冷冷看着陈团练道:“陈团练,你的翅膀硬了是么?食言违背答应我的事也就罢了,竟然软禁老子欲以活人为粮!如今激起兵变,丧命的几千将士如何交代?丢城后被屠戮的无数百姓你如何交代?!贼东西!”
陈团练面无血色地说道:“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但我从未想过要害五郎。”
鲍诚的心眼很机警,听了个大概二话不说,先走上前去拉了张五郎一把,把他弄到了飞虎团将士这边护着。然后才冷冷道:“陈团练,你这回是错得不能再错,没法子救了。”
陈团练忙道:“鲍兄弟看在你我交情的份上,在主公面前美言几句。”
鲍诚冷笑道:“你的脑子长了做啥用的?事到如今还心存侥幸,嘿嘿,干脆点趁早自行了断罢!”
陈团练道:“主公对我有救命之恩,鞍前马后也不能报之万一。”
张五郎盯着陈团练道:“事有一而再,没有再而三,这回砍了你的脑袋也不能赎罪,你还想活?”
鲍诚叹了一口气:“不是咱们不把你当兄弟,你这人是听不进人话,上回就点醒过你:自个是谁的人,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心里没个数?给你说句实诚话,免得死得不明不白,你就算丢了城、败了仗、甚至吃了人也可以活,但挟持五郎就必死!你现在敢挟持五郎,有一天是不是要挟持主公,啊?”
“鲍兄弟一语点醒梦中人,我知道错了!”
张五郎没管他,只对鲍诚说道:“吃人之事决不能泄漏出去,否则我唐军脸面扫地。处死陈团练的罪名,便用挑起兵变的由头。”他说罢抓住鲍诚腰间的佩刀,唰地一声拔了出来,“我亲手宰了这厮!”
陈团练愕然:“五郎,你虽是守捉但无权杀我,什么罪得主公说了算。”
张五郎提着刀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冷冷道:“给我站着!敢退一步躲一下,老子保证你满门抄斩!”
李逵勇等人见状都悄悄把手把在了兵器上,不动声色地盯着陈团练。
陈团练怔在原地,终于叹了口气道:“看在咱们同袍的份上,别为难我家妹子。”鲍诚道:“安心去罢,咱们飞虎团的人做事自有分寸。”
张五郎好不容易走到他的面前,提刀一刀捅了过去,“铛”地一声,没刺透盔甲,他的伤病还没好利索没啥力气。
这时张五郎双手抓着横刀刀柄抬了起来,一刀迎头砍了过去,“啊”地一声惨叫,陈团练捂住脸,鲜血顿时从指间浸|出,但好像并未致命,他还在不断悲|惨地痛呼。
“妈|的,我这使不上劲,他骨头还挺硬!”
陈团练哭丧着一张血脸口齿不清地道:“您能痛快点么?来人,帮我把盔甲去了!”
刚去了兜鍪护头,脖子便露出来了,张五郎遂按住他的肩甲,拿刀靠近他的脖子,使劲锯了一下。陈团练闷叫了一声,痛得急忙死死抓住张五郎的手臂,但刀锋仍未停下,又来回锯了两下,鲜血溅得张五郎一脸都是。
第二十章将相
昌元元年末大唐西北边境的捷报飞传长安,朝野相庆。时逻些道行军大总管程千里节制长征健儿及陇右道各边军十余万在鄯州、廊州、积石山一线和吐蕃吐谷浑联军号称六十万人大战数月,趁吐蕃军给养不足退兵之时果断出击追击百里,斩首数万,截获牛羊俘虏无算,大获全胜。
至此积石山以北、黄河以东原属鲜卑人的广大适合农牧生产的地区尽数落入唐人之手,程千里又在积石山到处修工事要塞巩固战争果实,朝中有识者已在预言:陇右将成为大唐最富庶的粮仓之地。
太平公主高兴坏了,实质利益并不是主要原因,本朝的武功盖世影响力才最让她高兴。四十余年前“二圣”执政时期,名将薛仁贵在大非川全军覆没,从此唐朝丧失战略优势近半个世纪,本来依附大唐作为抵御吐蕃人东扩的吐谷浑地区也被吐蕃纳入势力范围,吐蕃人因此打通东线,长期威胁唐朝腹地,甚至京师长安的安全都存在隐患。而今趁此大捷,正是找回攻击优势的契机。
太平公主一直在将自己和她的母亲武则天相比,父亲和母亲都都未办到的事,她办到了,这种心情常人难以理解。
于是朝廷很快就论功行赏,许多人都得到了封赏。封程千里为右骁卫大将军,并复程家祖上爵位东平郡公。曾经显赫一时的程家在武则天时期中落,到了程千里这一代光复地位,这种光宗耀祖的成就对他真真是最大的欣慰。
薛崇训也因在北线抵御吐谷浑号称二十万大军的“巨大功劳”,加封伏俟道(吐谷浑王城)行军总管。薛崇训感到很意外:俺什么也没干,什么也不知道。伏俟道行军总管这名字也很扯淡,一个刺史手上都没几个兵,行什么军?
朝廷又迫不及待地下令:夺取石堡城,据有西海大非川等地,彻底臣服吐谷浑人让他们重新成为大唐附庸。太平要完成母亲未完成的功业,让子孙万代都记住她的名字!
不过鄯州军方并未马上相应朝廷的号令,先在那举城庆功,这里有节度使、刺史等机构,各衙门一片歌舞升平。至于被洗劫了大半个城的鄯城及周边那些受兵祸之害的百姓,却没人理会。
主宴摆在程千里的节度使幕府内,由于庆功的人太多,外面的道路都封了,一些酒桌摆到了街上,上面扯一个帐幕凑合。
薛崇训坐着马车一到地儿,耳朵里就“嗡嗡嗡……”的全是人声,太多人闹成一片又听不清他们各自的说话内容,只见那些官吏将士人以群分各自围坐在酒桌旁嬉闹玩笑好不快活。
他下了车时,马上就见剑南军将军李奕迎接过来了,敦实后生笑容可掬一脸厚道地打躬作揖道:“节度使已恭候卫国公多时。”
二人进得大门,薛崇训就见院子北边那大堂里有许多将帅在看跳舞,不由得多瞧了两眼,李奕察言观色不由得说道:“打了胜仗大伙理应庆贺,但节度使平素不惜吵闹,并不在宴上,卫国公请随我来。”
“那好,李将军前面先行。”
他们穿过前院往里走,后边的奴仆把门一掩上,顿时外面的吵闹声就仿佛被墙隔阻其外,声音小了许多,又往北走了一段路就愈发清净。
后来一阵琵琶声传来,吸引了薛崇训的注意,他远远看去只见檐下有个罗裙女子正独身一人在那弹琵琶,虽然看不清脸,但可以看见她的皮肤好像很白|净,和外面的雪地一样的颜色。
李奕笑道:“本来是个卖唱的破落户,节度使花一百五十匹绢便把她买了……嘿,平常买个干杂役的奴儿至少也得二百匹吧,不想节度使花小钱就淘到了好东西,弄回来一拾掇换了衣服打扮,白白净净的真招人可怜,哪里还像在自家兼营卖x的暗娼?惹得军中好几个兄弟没事就去酒肆转悠,也想淘一个回家呢。”
这么一说,薛崇训倒发现李奕的嘴皮子挺欢乐的,心情也跟着好些了,哈哈笑道:“有意思。”
李奕又道:“节度使不让咱们碰,不过卫国公想要,他说不定会大方些。”
薛崇训笑了笑不以为意。这时二人已走近了,果见那弹琵琶的小娘子低眉顺眼的很温顺的样子,见了生人还脸红,倒是有几分天然纯粹的趣味。屋檐对面有个亭子,亭顶上有些白白的积雪,里面烧着一炉子红彤彤的炭,有俩人正坐在那里说话。
其中一个穿着葛衣麻袍的中年人不是程千里是谁?今天这种场面,薛崇训都穿的是朱色小科一身正式打扮,程千里却还是那副模样……想想薛崇训还真没见过他穿官袍系锦带的样子,如果去京师见皇帝,他恐怕是不能一副布衣打扮了吧?
另一个人也是熟人,兵部尚书张说的那侄子张济世。这货倒真不嫌路远,又从长安跑到陇右来了。
张济世已经看到薛崇训了,正热情地向这边招手,程千里也说道:“红炉薄酒,就等卫国公。”
薛崇训想着不久前这老小子见死不救差点没让他损失了张五郎,心里老大不爽,便故意给他尴尬,佯装没有听见,却走到屋檐下那小娘身边说道:“你这琵琶弹得不错。”
小娘子急忙站了起来,怀抱琵琶局促地立着,也没说执礼说句寒暄话,只低着头道:“刚刚才学,以前奴儿只会唱不会弹。”
张济世和李奕见状都不动声色地瞧着,程千里好像也明白其中缘由,脸上却还挂得住只是淡然地挂着微笑。
薛崇训从余光了看到程千里那沉稳的表情,当下又对小娘子说道:“只会唱不会弹,那你会吹不?”
“吹……吹什么乐器?奴儿不会。”
薛崇训故作惊讶道:“不会?我不信买了你只让学琵琶。”
李奕强|憋着笑,想笑却不敢笑,薛崇训敢用开玩笑的口吻去羞|辱节度使,他李奕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还得装作正经的表情,此时他的脸色已经涨得像猪肝一样了。那小娘子低着头却能看见薛崇训身上那板直的朱色官袍还有袖子里一尘不染的洁白丝绸,应知面前这人也是有身份的人,她倒是老实不敢不回话,也想到了这郎君揶揄的意思,便小声说道:“阿郎会让奴儿侍寝,床第间的事……您去问阿郎罢!”
薛崇训这才放过小娘,径直走向亭子,一本正经地说道:“小娘子真奇怪,莫名其妙让我问程节度使的床第之事,实在失礼。”
程千里一脸尴尬,挥了挥手道:“你下去罢!”那小娘急忙转身逃也似的小跑着溜了。
张济世也没笑,拱手道:“卫国公别来无恙。”他随即又趁机转移话题说道:“不过看样子不多久咱们就不必称卫国公,还得叫王爷。”
薛崇训一面向张济世回礼,一面问道:“此话怎讲?”
张济世笑道:“前日的咨文,不是让卫国公做伏俟道行军总管,此间大有深意,想想便通了。”
薛崇训坐了下来,转头看向程千里:“节度使有何看法?”
程千里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这两日我没细想朝里的事……鲜卑人围攻鄯城,把周围抢了个精光,那边的百姓过这冬怕是有点困难,州府的存粮肯定不够、军粮也不能妄动,从哪里调些粮食过去?”
薛崇训听罢也收起了玩笑的口气,沉吟道:“节度使所言甚是,这事儿得让州衙官吏抓紧了办。”
几人沉默了片刻,张济世才说道:“吐蕃新败,东平公应早作布置尽快拿下石城堡,将赤岭大非川一带纳入我大唐版图。如此一来,东平公不仅能恢复程家门楣,还能出将为相彰彪青史,传为千古美谈,何乐而不为?”
“出将为相?”程千里颇有深意地淡淡一笑。
张济世愕然道:“叔父绝非妒贤嫉能之人!我已经听到政事堂口风,东平公如果入朝,正好代替年迈的工部王尚书。左相陆阁老(陆象先)为人厚实,您和他共识定然省心。”
程千里“哈”了一声道:“张主事想得太多了,我只是没想过要做丞相,猛地听你这么一说有些诧异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