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训找了把椅子坐下来,吁了一口气:“不知怎地,觉得和你们在一起心情很放松呢。怎奈身不由己,不然真想和你们多相处一些日子……快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啊。”
白七妹听出口风,不禁问道:“薛郎是来和我们告别的?”
薛崇训点点头:“明天就走,洛阳出了点事,我不能再去江南了,得尽快赶回去处理一下……船太慢,我走陆路,你们要去哪里,船可以借你们,载你们一程。”
白七妹听薛崇训不是开玩笑,也收住了笑意,眉头轻蹙,喃喃说道:“现在已经出了洛阳,虽然仍在江湖,但我随时都可以找机会摆脱那些人的眼线,只是……玉清跟着我,多有不便,我怕连累她。”
玉清道:“我和你一起罢,不用担心,我又不是孩童凡事需要人照顾,说不定遇到意外我还能帮上忙,你的身手并不比我强多少。”
白七妹苦笑道:“人在江湖,真不是靠身手。武功再高,难敌人多,何况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老是蛮来,很快就完啦。”
“这……”玉清关切地问道,“我对你来说是拖累么?”
第三十九章告别
正好顺风,高大的楼船风帆鼓胀,华丽而壮观。河水两岸是绿意盎然的水田,本来水稻已经收了一季,水田里只剩下谷桩,但是南边的气候温暖,收割后谷桩还能发芽,深秋季节还能再收一次。
两边是庄稼地,河上却行驶着一条巨型大船,在这古朴的乡间,文明的对比产生了极强的视觉反差,两岸的农人无不好奇地驻足观看那条华丽楼船。
大船乘风破浪,浪花拍在船舷下方溅起阵阵白浪。
风浪不止,人心也是这般起伏,颇不平静。玉清很受伤,很困惑地看着白七妹:“我对你只是一个拖累么?”
如此口气,纵是薛崇训对感情反应迟钝,也听出些许味道来了。他默不作声,只看那白无常如何处理。
白七妹平时总是笑眯眯的装可爱,仿佛一个纯洁的少女,但是她的心思却多,并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少女。不开玩笑的时候,她的眼神也是极其丰富的,扑闪扑闪的富有灵气。白无常沉默了很久,变得严肃起来:“那日你突然追到码头,我看见你哭了,那眼泪肯定不是为了薛郎吧……”
薛崇训苦笑着看向玉清,答案很明显,她和自己刚认识不久,既没有发生过什么让人额外感动的事,他又不是叫女人一见便生情的翩翩佳君子,人家不可能多情成那样啊!
玉清低头道:“只是我们以前说得好好的,一起修仙升极乐之境,你突然要离我而去,我自是不舍……”
白七妹正色道:“不是如此简单!你不要骗自己了,我承认当初答应你的那些事多半是出于无奈,那时我没地方可容身了,如果出了上清观,马上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但是,我也不是真想利用你,如果不是放不下你的痴心,我早就可以独自脱身从这船上离开……”
“你不要再说了!”玉清突然打断了白七妹的话,看了一眼薛崇训,她又是害臊,又是自责,喃喃说着,“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薛崇训叹了一口气:“你不必有心结,这种事儿我在宫里见得多了,没什么好见不得人的,要不我先到舱外等等,你们先说完我再进来。”
他说罢便站起来,正欲告退,却不料白七妹突然抱住了他的胳膊,薛崇训十分吃惊地看着她,不明所以。
白七妹咬着小银牙,盯着玉清道:“江湖险恶,难得玉清姐姐一片真心,我自是应该小心珍惜,所以我才没有不辞而别。但是,我实在不想和女子那样。我也说不上来原因,比如……我更愿意和薛郎亲近,我喜欢他说话的声音,粗旷的嗓音又有种别样的感觉,我喜欢他身上的味道、结实的肩膀、高大的身躯让我心里很欢喜……玉清姐姐,我喜欢男的……我们不要再这样纠缠下去了,要不你也试试,薛郎比我好多了。”
玉清的眼眶里顿时满是泪水,削肩在微微地颤|动。
薛崇训忽然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玉清顿时瞪着他道:“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你笑什么?”
“没有!”薛崇训忙道,“不好意思,刚才我走神了,因为你们说的事儿原本就是小事,所以我没认真听,想起他事儿去了。”
玉清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你想什么了?”
薛崇训叹息道:“我想你还能纠缠于这样的情事,可见日子是安稳而无忧的。哪天我也能像你这样,成天只是为了爱恨而动容,那就太好啦!”
玉清的注意力被转移,眼泪不掉了,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好奇地问道:“薛郎出身高贵,位高权重,要什么没有?为何要这般说话?”
薛崇训重新坐了下来,淡淡地对她说道:“因为总是有人想置你死地而后快,稍不留意,什么荣华富贵什么官位权力都是浮云,你说命都没有了,爱啊恨的还有什么用?”
虽然他说得这么难过,但是说出来了他突然觉得有种莫名的快|感,特别是倾述的对象是美女,她还富有同情心地眼巴巴看着自己,薛崇训就觉得心里一下子好受了,他不愿意承认:郎君也需要关爱?
白七妹也娇声安慰道:“薛郎最厉害了,不要怕,你会战胜对手的,我相信你哦。”
薛崇训露出了笑脸:“哎呀,你还是跟我得了,我身边现在正缺人手,你又这么可爱,我定然不会亏待你的。”
白七妹一半撒娇一半狡诘地说道:“我觉得薛郎这样的郎君好厉害,好让人仰慕,但是又让人有些害怕呢……万一哪天你为了成大事需要牺牲我这样的弱女子,就怕你毫不犹豫就把我卖了,性命还在其次,可是一想到死前会多么绝望、多么肝肠寸断,我就好害怕。”
薛崇训愕然道:“我是那样的人么?”
白七妹冷笑道:“我发现你和宇文孝有很多相似之处。”
“什么地方相似。”
“只是我的感觉……”白七妹的眼睛里露出一种异样的忧郁来。
薛崇训摇头叹息,心道:这女人终究是放不开一些东西,不然上次在城隍庙她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放过我?那我是不是就能够放开了,做到完全理智了?如果真的可以那样,也不知是一种强大,还是一种悲哀。
三人都一起陷入沉默,各自想着各自的心思,想法都不相同。这时玉清打破沉默,她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还是回上清观吧。”
白七妹顿时抬起头来,她张了张小嘴,不知想说什么,但最后却一个字都没有出口,哪怕是一句挽留。
玉清眼巴巴地看着白七妹:“你还会来上清观看我吗?”
白七妹的美目顿时笑成两条弯弯的曲线,使劲地点头:“等风头过去,一定去看姐姐,我们永远都是好姐妹。”
“哦……”
白七妹对薛崇训说道:“薛郎明日要回洛阳,再帮个忙嘛,带上玉清姐姐,一路上好有个照应。”
薛崇训呵呵一笑:“帮忙自然是可以的,但是奖励你可别忘了,不然不干。”
白七妹娇嗔道:“你真是坏死了!”
第四十章飞虎
薛崇训在楚州上岸,带着卫队车队走陆路回洛阳。白七妹没有和薛崇训一道走,离别之际,他不禁生出些许不舍之心,毕竟前后相处了好些日子了……他试图猜测白七妹的心思,最终还是猜不透。按理江湖险恶,跑江湖本就不是什么好日子,何况现在她是危机四伏,薛崇训可以给她提供保护,可是她竟拒绝了。
薛崇训对她说了一声保重,让她好好活下去。她露出笑容,纯纯地笑道:你也是,我相信你会战胜对手的哦。
玉清倒是随同薛崇训一道回洛阳了,上清观才是属于她的地方。薛崇训在路上不禁想到一个问题:上回离开洛阳时,玉清当着那么多的面表白,众人都以为她的情意是对我,如果明年不幸太平公主倒台,我也跟着玩完,东都官场垂涎于玉清玉道美色的官吏,到时候会不会以此为借口牵连于她,借机强取豪夺?
世间事,把握自己的命运已经比较困难了,何况他人?
……
士农工商,唯士不视生产,却总是在争斗,为利益、为权力。薛崇训回到洛阳之后,少不了又是一番争权夺利。按照他的想法,新的漕运体系完全是他规划建立起来,为什么要让李隆基的人插一手?纠集河东士人集团和依附太平公主的官员,排挤空降到洛阳等地的人,事在必行。
在漕运体系内,薛崇训提拔拉拢的人先入为主,已经占据了各种重要位置,争夺到大部分权力是容易,可是仍然无法避免有司衙门被安插各种眼线,形成各种制肘……实在没办法,因为太子监国,所有五品以下的官员他完全有权力不请示皇帝就直接任命。如果是在长安,五品以下的官吏并不是很重要,但是地方官则不同,中、下州的刺史才正四品下,五品以下的官员也能担任比较重要的职务。
特别是正在招募训练的一万二千名粮赋护卫兵里面的官吏、将帅,很快就被安插了大量亲太子的人,薛崇训想控制这支军队,几乎是不可能的。他的如意算盘就此落空。
护运军队他没法掌握,但预料到将要开始的暴风骤雨,薛崇训必须想方设法地培植自己的力量,多一分力量就多一分胜算。于是他收集了各种劫船盗贼的信息,以组织兵力剿灭山贼为理由,下令汤团练选拔组建一支三百人规模的募军。
人数少,事情就小,不容易引起长安的注意……只是三百副陌刀和盔甲是个问题。他们只能从人选上下力,力图选出最勇猛善战的将士。
汤团练想了个招,让薛崇训一起到校场上观看选兵。
洛阳城南有块空地,有三四个马球场那么大,汤团练集结了一千多人河东籍的士兵。又叫人在百步之外竖了一排半丈多高的靶子。
薛崇训应邀骑马到校场观察,见到这副情形不明所以,回头问道:“汤团练,你这是要做什么?”
身材魁梧的汤晁仁说道:“此法先祖父用过,有一次他随唐军出击吐谷浑,皇帝传旨派遣一支骑兵深入敌军腹地实施袭扰,此战凶多吉少。先祖父为了挑选出视死如归的猛士,便叫人站在箭靶之下,再让神射手对着箭靶射箭,箭靶之下的人如果没有闪躲,便中选……此法甚是管用,最后先祖父率领这支骑兵长驱直入,所向披靡,战罢皇帝嘉奖,官升三级!”
薛崇训一听大喜,点头道:“此法甚妙,至少中选之人颇有胆量。”
但这时汤晁仁又无不担忧地说道:“我们这样做,只恐东都的文官上书谗言薛郎私植死士,居心叵测……”他回顾了一下左右,又低声说道,“这批人全是咱们河东的人,鲍诚、张五郎等三个旅帅不是自己人就是河东故人,且军费全由薛郎筹措……如此以来,这三旅兵力便完全握在薛郎之手!太子的人想插手也没缝。”
薛崇训听罢心下一动,默然片刻,皱眉沉声说道:“如果老是畏手畏脚,能干成啥事?就照你说的做!别管那些御史,到时候我自有办法应付。”
汤晁仁抱拳道:“有郎君这句话就中,我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他说罢策马上前,从队列前面奔过,大声说道:“为肃清山匪挑选勇士,是骡子是马,溜溜便知!队正听令,按列试箭,畏惧者可以退出。”
喊罢,汤晁仁奔到靶子前,从马上跳将下来,站在一个箭靶下面,挥手喊道:“张五郎,试靶!”
只见一个面如刀削的青年将领策马从队列中出来,正是上回在黄河三门砥柱开始追随薛崇训的张家五郎,算来名士张九龄还是他的亲戚。张五郎一夹马腹,座下战马便飞驰而走,他于马上张弓搭箭,伏低身体,将弓弦拉得犹如满月一般,几乎没有片刻犹豫,只听得“砰”地一声劲气十足的弦响,那箭羽便向汤晁仁疾飞而去,正中靶心,力透箭靶,从中间穿过。
“好箭!”众将见张五郎身形潇洒,动作娴熟,又准又快,顿时不约而同地赞了一声。
汤晁仁吁了一口气,大笑道:“我第一个试箭,过关!以后我便兼任三旅校尉。”
他笑罢拉住自己的坐骑,翻身上马,下令其他人以队为次序选兵。这时校场另一头几十个精挑细选的神射手也排成了一排,各带箭壶,搭箭上弦,先是对着地面,准备射那箭靶。
神射手都是挑选出来的,几十步之外射个靶子,基本不可能离谱地偏得射到人的脑袋上……但是见到别人用弓箭对着自己,眼睁睁那箭羽迎面飞来,心理压力可想而知,大部分人临阵之时会忍不住低头闪躲,还有人更夸张,干脆吓得扑倒在地。
不过这些兵募既然来吃卖命这口饭,还是有不少胆大不怕死的,每火(十人)中多则有一半人不会躲,少则二三人。如此一选,选满三百人便停止,再登名造册。
只忙乎了半个时辰,这事儿就算办成了,武将办事果然比文官要干脆爽快,没那么多繁文缛节。这时汤晁仁一拍脑门,说道:“忘记了一件事,薛郎要不要为这三旅勇士选个名儿?”
这么一提醒,薛崇训心道取个名儿确实比较给力,但取什么好……薛家军?那不是成心要让中枢提防么;虎贲?更扯淡,那是宫廷禁卫才敢用的名字,取这样的名估计立马就有官员上书说薛崇训那厮想当皇帝,要谋反!
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一个有意思的名字,脱口笑道:“叫飞虎……团吧。”
按唐军惯用建制,左右两个旅为一团,三个旅编成一团虽然不伦不类,不过他要这么干,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薛崇训自小便有名士教习读书识字,他取个名字,汤晁仁想也不想,当下便嚷了出来:“薛郎给的名儿,飞虎团,兄弟们记住了自家名字了!”
众将士笑着起哄闹了一阵,觉得名字倒是挺带劲的,飞翔的老虎,该是多牛|比的玩意啊!
……
但是很快他们就有麻烦了,不出所料,马上就有官员上书弹劾薛崇训。如果其他京官下去办事,临时雇佣几百个人剿匪,并不会引起人们注意;可是薛崇训的身份特殊,好多人盯着,于是有任何异常举动都蛮不过去。
太子李隆基也是大为火光,想他堂堂太子,亲卫部队才三四百名骑兵,那薛崇训算哪根葱,竟然私自拉起三百人的私兵,这是逾制!是谋逆!
更有正直之士疾呼薛家培植死士、居心叵测,应当削去爵位以儆效尤;太平公主却乐得儿子闹腾,于是授意朝中官僚替薛崇训找诸多道理,反正和稀泥。
李旦也纳闷薛崇训在搞什么,不过三百人还能造反不成?他倒是沉得住气,依旧先问“问过太平否……问过三郎否”,然后采取了个中庸的办法:这批人只能用于地方防卫和剿匪,任何时候不得进京;不得装备盔甲、长兵器,否则按律以谋逆论处。
薛崇训收到兵部咨文之后,自然不敢私藏甲兵,只得叫工匠用硬竹和老藤编织盔甲,聊胜于无,然后装备横刀。
陌刀在唐朝是管制兵器,横刀倒是不怎么管。府兵士兵的短兵器都是自备,自己找铁匠锻造横刀,国家只发陌刀长矛等长兵器。
于是薛崇训组建的那“飞虎团”看起来真是搞笑极了,身上穿着竹子,头戴斗笠(头盔也是管制甲兵),腰挂刀鞘……乍一看上去,就跟剑南那边的土著似的,好在每人配备有六匹骡马,这才和精锐有点关系了。
好处就是一个个身轻如燕,不似一般的府兵,作战时身上负重至少好几十斤。
这是薛崇训的第一股力量,他十分看重,便好鱼好肉养着,督促汤晁仁每日训练。俯卧撑等手段他倒是没有提,因为汤晁仁武将世家出身,自有一套训练方法,薛崇训犯不着瞎指挥去胡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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