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从梨香院到荣庆堂给贾母请安,随后去看望黛玉。
正巧三春姐妹也在黛玉屋里,一起做针线。
快要过年了,大家都在忙着绣一些香袋、帕子之内的东西,预备着新年里自用或者是送礼。
宝钗陪着她们说了说话,也帮着下了几针。
一时几人都有些乏了,探春便笑道:“早听说宝姐姐身上佩戴了一块金锁,一直没能细瞧瞧,今儿得闲,宝姐姐可能给我们瞧瞧?”
宝钗一听,心中便有了几分不自在。
这几日,贾府的下人当中,隐隐有人传什么“金玉之论”,她不是没听说。
大体就是她薛宝钗从小得了一块金锁,有高人说过,将来定是要捡一位带玉的公子为婿。这是天做的姻缘,谓金玉良姻。
而众所周知,贾府当中,贾宝玉正是衔玉而诞。
三春姐妹对于贾宝玉的那块玉自然是很熟悉的,这会儿又要她的金锁来瞧,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宝钗心中虽然觉得没意思,但是探春等人与她是闺中姐妹,如此请求实在不算过分,因此只好将金锁从项圈上解下来,递给探春。
迎春和惜春连忙围过去瞧。
黛玉站起来,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往里间去了。
探春等因为注意力都在宝钗的金锁之上,没瞧见黛玉的异样,宝钗却是全部收在眼中。
没有做声,静静地等待着探春等人观赏完毕。
“没想到宝姐姐的这块金锁之上也有八个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听上去,倒和二哥哥玉上的字有些相像呢。”
探春笑着,等惜春也瞧好,便拿过金锁还给宝钗。
惜春接着探春的话道:“是呀是呀,宝哥哥玉上有‘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这几个字,听上去确实很像。”
“呵呵呵……”
探春和迎春皆发出浅笑。
或许只有惜春才会单纯的只是看稀奇。
宝钗一边将金锁佩戴好,一边解释说:“不过是个和尚送的,那些个和尚道士,最会说些生僻古怪的话,不过当个吉利话而已,真要去细究,反而没意思。”
说过金锁的事,宝钗也没多待,很快便告辞离开。
一路心事重重的回到梨香院,在一道月洞门外,忽听她们从南京带来的两个使唤的婆子在门内闲话。
“宝二爷俊雅聪明,身份又好,太太若是将咱们姑娘许给他,当是一门极好的亲事。”
“宝二爷虽然好,咱们姑娘却也完全配得上!咱们姑娘不但模样好,便是论端庄识大礼,他们两府里那些姑娘,也是万万比不过我们姑娘的。”
“那是自然……不过不论是咱们姑娘还是他们府里的宝二爷如今年纪都还不大,怎么突然就开始议论起这件事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听人说,是他们府里为了要给娘娘盖省亲的园子,缺了不小的当口,想要给咱们太太借,又不好意思张口,所以便想着用儿女间的亲事,拉进两家的关系……”
“还有这回事?不是说是因为什么‘金玉良缘’吗?他们哥儿带着玉,咱们姑娘带着金锁,这可是天大的缘分。”
“……”
宝钗听了半晌,属实觉得有些刺耳,便没踏入门,而是转身,朝着薛姨妈的屋子而去。
找到母亲之后,宝钗也没有过多的试探,直接问道:“那日姨妈过来,都和妈说了些什么?”
薛姨妈早知女儿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过来,必有事要问她,因此笑着道:“我们不过是闲叙,能有什么正经事说?”
宝钗一脸不信,道:“妈以前有什么事都会和我商量,这次让哥哥往京里调银子的事,却都不与我细说……
这几日,他们府里风言风语,可是与这件事有关?”
薛姨妈见宝钗知道了,也就不再隐瞒,笑道:“倒是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你姨妈有意让你和宝玉结成姻缘。”
虽然早已猜到,但是一听果真如此,宝钗还是觉得诧异:“可是,父亲的遗愿,不是让我入宫待选吗?妈之前也没反对,怎么突然就改变了心意?”
这两年,她一直在为进宫参选作准备,哪怕已经受了一次挫,但她仍旧没有气馁。如今她母亲却突然要变卦,让她很是无所适从。
提到这件事,薛姨妈目光深幽。
“待选的事,以后便作罢了吧。
咱们家,自你父亲去世后,已经彻底在朝廷断了跟脚。虽然还有许多祖辈留下来的故交亲友,但是人走茶凉的道理,这些年,我早已明白了。
上次礼部大选,虽然有我的疏忽,但也是因为一时没找到合适的人帮忙打点,所以才害得你连复选都没进……
虽然到你十六岁那年还有一次机会,但是我仔细想过了。那宫里最是讲究出身与排场的地方,纵然你才貌皆不弱于人,然而别人终究会因为咱们薛家的没落而看轻你。
这样的情况下,想要出头,太难了,为娘的难道就不心疼?”
薛姨妈说着,将宝钗搂进怀中摩挲。
宝钗紧紧依偎在薛姨妈身上,感受到母亲的失落与灰心,她想安慰她,说她不怕,她有信心……
可是理智告诉她,她母亲说的都是最中肯真实的话。
宫里,比世间任何地方都要讲究出身与排场。
就比如,贾府的元春。
虽然有皇后娘娘的关系,但是她甫一上位,便能坐镇凤藻宫,为一宫主位尚书,贵为四妃之一,便是因为她乃是八公之首贾家的嫡出长女!
这是她最大的仪仗。甚至,若非她是贾家的女儿,皇后娘娘都不会选择抬举她。
换句话说,连元春这样受了人和与天时的眷顾,她都用了七八年的时间才熬出头,可见这一条路的漫长与艰难。
那么,她薛宝钗又凭什么以为自己进宫之后就一定能青云直上呢?
天时地利人和,她一样不占。唯一值得她仪仗的,或许就是自身不凡的容貌与才情。
可是,那是皇宫,最不缺的就是具有美貌和才情的女子。
一旦失败,便是徒耗所有的青春于那深宫。
虽然事实很残酷,但是宝钗却也深知她父亲病重后的思量。
送她进宫,这是唯一能让薛家重新崛起的希望。
所以,她从没想过后退。
此时被薛姨妈这么一说,她反而忍不住落下泪来。
薛姨妈轻拍着宝钗的背,柔声道:“别哭了,我知道这些年你心里也委屈,如今我也想通了。世上之事,有盛必有衰,强求不得。
你哥哥若是能早些懂事,操持起这个家便罢了,若是不能,好歹也亏待不了我们母子三个的吃穿用度。”
薛姨妈这不过是白话。薛蟠是什么样的人,她心中还是比较清楚的,如今她帮着操持着薛家的家业。她只希望将来薛蟠能够守住这份家业就好,至于开拓,那便算了吧。
宝钗过了许久,终于又道:“我知道妈一切都是为了我好,只是,纵然不进宫去,也犯不着一定要进姨妈家,还要搭上咱们自己家的银子,女儿有那么差么?”
宝钗说着,既有几分羞臊,也有几分不忿之意。
正是呢,从来只听说男方下重聘求取女方的,到她这里,竟要她们家倒贴银子,好像上赶着要嫁给他们家似的,这才是宝钗最难接受的地方。
“原来你说的是这个。”
薛姨妈神色变暖,笑意盈盈道:“你姨妈家近来遇上大事,家中暂时短了些银子,所以才会跟我开口。
说来,你姨妈家在京中也算是名门了。虽然这样说出来不好听,但是当初进京的时候,之所以住进你姨妈家,其实也是有这方面的原因。
你父亲去了,你哥哥年纪小不理事,咱们家又有颇大的产业,难免招人惦记。远的不说,便是你南京的那些叔伯、太公们,一个个眼睛也是大睁着,都想上来讨便宜。
所以,我才来投的你姨妈。
如今他们家骤然遇上大事,一时短了银子,找我们借当也在情理之中。
那日你姨妈过来,拿了相当份额的房契和田契,和我开口借当二十万两银子。我说不用抵押,她却执意不肯,只说以后凑还了银子,再将那些东西给她便是,中间谁也没损失,方是处长之道。我便答应了。”
宝钗这才了然,又问:“既然如此,那怎么他们府里又传了那样的话出来?”
薛姨妈看了宝钗一眼,笑道:“你姨妈说你模样好,性子好,端庄又知礼,问我可舍得把你许给宝玉?
这不过是我们姊妹之间私下里说的话,本不与其他事相干。至于宝玉身上的玉和你身上的金锁之事,你姨妈和我早就提过了,只是当时你要进宫,她才没好说。
这次大概是见我口风松了,所以有意让下人传的吧,你姨妈也算是有心了。”
薛姨妈笑着说完,见宝钗居然在沉默,便问:“怎么,难道你不乐意?宝玉这孩子我看过了,方方面面都好,而且我看他往常对你也体贴,你们表姐弟的关系也亲近,这可是最难得的。”
宝钗抬头,认真道:“可是,他们府里都知道,宝玉和林丫头两个关系最为亲密,远非常人所及。我看,宝玉多半是用心在林丫头身上的。”
至于林黛玉是不是属意于贾宝玉,这个几乎不用多说。
薛姨妈眉头皱了皱,随即舒散开来,道:“林丫头是那府里老太太的亲外孙女,从小和宝玉一处长大,略比别人亲近些也是有的。
不过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哪能像你说的那样,以小孩子间的亲近来算。”
宝钗想了想,最终还是只能无声的点点头。
薛姨妈说的在理,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这在宝钗看来是再合理不过的事了。只是事涉自己,宝钗却不希望,她的婚事,掺杂一丝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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