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官员们拿住辜明已递来的状纸一张一张阅后传递。
场面上气氛还算是平静,众官员们都是在认真看着状纸。
确实从状纸中所言,辜明已确有实据,他们自也不认为,辜明已可以买通归德府县里十几名吏员,凭空捏造的这十几张状词来。
这证据对于林延潮实在是百口莫辩。
但是就算是实证而言,又怎么样呢?
在座官员都干净吗?如果都干净,丘橓上一次河工大案真的认真追究起来,这里的官员要有三分之二身陷囹圄。
大家都心知肚明,为什么付知远,林延潮会被卷进这淤田弊案。
只要他们不反对,潞王就藩之事,此事根本不会发生。
所以马玉,辜明已此举就是杀鸡给他们这些侯看。谁再敢反对,就是与林延潮,付知远一个下场!
辜明已笑了笑,此手法不难,无非舍难取易四字而已,潞王就藩是难,但淤田弊案却是易。
辜明已拿着一张状纸,对书手吩咐道:“递给林同知看一看。”
辜明已此举的意思,大概是让你死得瞑目一些。
林延潮没有接递来的状纸,连看一眼都是没有,而是质问道:“辜府台,此案尚未明了,你为何发海捕文书通缉本官幕僚?”
辜明已心平气和地道:“林同知,本官再说一遍,本官没有针对你的意思,在座任何官员也都没有针对你之意。眼下辜某拿出一个罪证,大家只是想知道其中真相。若是本官冤屈了你,那么这位丘先生无疑可以洗涮你的冤屈。至于海捕文书,只是为了保护他的手段,以免他被杀人灭口。这点本官想林同知是可以理解的。”
说到这里,辜明已又向众官员道。
“诸位大人,本官以为今日之事,以先查明多少淤田被侵吞,总共四百三十七顷淤田,有多少顷在何人手?到底给了谁?一个归德府里还有多少人,从其中拿了好处?”
“此外还有近六十顷尚未被查实的淤田,到哪里去了?我们要一一详查,然后将这侵吞来的民田,取之于民,还之于民!若还有什么弊案,还有什么人牵涉人,我们要一并查出,决不姑息,给老百姓一个交代,还一个公道。”
辜明已这话里的意思,是要一网打尽,将归德府里,所有付知远,林延潮的人都拔出干净。
辜明已一言之后,在场之人,有数个眼皮一跳。
有人张了张嘴,然后又是合上。
林延潮这时道:“对于淤田之事,本官本不愿声张,但辜知府,下官可以担保此事其中没有猫腻。相反辜知府执意要追查其中真相,将此事扩大,对你而言没有好处。”
也有南阳府知府也是皱眉道:“是啊,适可而止,不要牵连过甚,如此反而易造成归德百姓动荡不安。”
有数名官员道:“是啊,本官也以为此举不妥。”
辜明已点点头道:“既是几位大人求情,那么也好,林同知,眼下铁证如山,本府劝你一句,莫要冥顽不灵,早日伏法认罪。如此也不用牵连他人,一个人全担了。”
辜明已面上十分惋惜地道:“汝尚且年轻,一时利欲熏心也是可以理解,天子未必不会法外容情,但在这之前,你需将心掏出来,向天子,向诸位大人,向河南百姓悔过!否则汝只有万劫不复,没有人可以保你。”
林延潮还未说话,马玉即抢着道:“辜府台,咱家知道付知远身为知府,对淤田之事必然知情,就算没有贪污之罪,但也有包庇嫌疑,要一并治罪!”
“正是如此。”
辜明已点了点头,坐回椅中喝了口茶,似乎看不出他方才将一名出身翰林,天子钦点状元的官员,推入深渊之,所谓举重若轻,就是如此了。
而现在林延潮,除了戴上镣铐,已与阶下囚无二。
现在二堂上气氛十分凝重。
辜明已方才一步一步以言语造势,最后竟将林延潮逼到不得不主动认罪的地步。
马玉甚是得意,方才因潞王就藩之事上,被众官员反对的难堪,已是没有了。
众官员被压的不敢说一句话,一句话,你们敢反对潞王就藩,就别想保住乌纱帽。
马玉冷笑道:“林延潮,你实在是负天心,当初太后,皇上是如何看重你的,而你呢?三番五次反对太后,天子?陛下就是养一条狗,都比你忠心!”
想到方才被林延潮质问压得不能动弹的屈辱,马玉此刻吐气扬眉。
面对这一幕,林延潮反是讥笑道:“忠心?论及这二字,马公公是谁的狗?又是对谁忠心?是朱翊镠吗?”
“你!大胆!死到临头不知悔改!潞王的名讳也是你叫的?”马玉气得脸上涨红。
林延潮冷然道:“吾只闻圣人与天子的名讳不能叫,几时亲王名讳不能叫!朱翊镠岂可与圣人与天子并列?”
辜明已起身向杨一魁道:“此人失心疯了,此乃败犬之吠,抚台,下官恳请将林延潮当场拿下,明正典刑!”
林延潮扫过辜明已一眼,斥道:“我与马公公话还没说完,你插什么嘴?”
辜明已大怒向杨一魁,龚大器,杨一桂三人道:“抚台,藩台,臬台,恳请三位大人立即将林延潮拿下!”
面对辜明已的问询,杨一魁看了一眼手里的状纸,然后轻描淡写的道:“林同知之罪,本院晓得了,但今日集议乃论潞王就藩之事,却不是审官员贪墨的案子。此案待今日集议过后再问!”
辜明已闻言惊呆了。
一旁左布政使龚大器道:“正是,一码归一码,潞王就藩事大,贪墨之事可以等事后再定。”
连主刑名的按察使杨一桂也是道:“本官也以为可以等一等,案子什么时候查都行。”
辜明已所有的精心算计,在这一席话下都泡汤了。他方才所有指证林延潮的话,也成了废话。
林延潮逼近马玉,神色坚定地道:“马公公,你方才问我忠得是谁?我告诉你,林某不忠于谁,唯忠于是天下的万民!”
“先贤有云,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亦次次之,更不用说朱翊镠,他算老几?”
马玉对堂上官员求助道:“这样悖逆之言,你们当官的都眼瞎了吗?还不速速拿下!”
杨一魁三人则坐视不理,至于左右官员,有的面露愤慨,除了辜明已,没有一个人愿意帮马玉的。
堂上林延潮逼近一步,马玉后退一步。
“以盐课之事,胁迫盐商,公然索贿,整个开封被你弄得乌烟瘴气,盐价暴涨,百姓叫苦!”
“汝以为朱翊镠采办之名,派爪牙下乡,河南各府无不遭汝涂炭。”
“上月十二日,汝爪牙冲入河南府一家中,大肆劫掠不说,还将家中年轻女子三人**,并将男丁绑在树上,目睹这一暴行!”
“上月十六日,彰德府,汝爪牙诡称一大户为盗,藏金百万。其不给,捶至死三人!”
“诬陷!此乃诬陷!”马玉辩道。
林延潮道:“河南府,彰德府的官员在此,你们问一问他们本官有没有说错?”
但见两府官员怒道:“林司马所言无一字虚言!”
“句句是真,我等禀至省里!”
“请马公公给无辜而死的百姓,一个交代!”
马玉闻此失色。
林延潮道:“马公公,这还不算完,上月十八日,南阳府一家五口,挂树自杀。又两日,一名女子,投井而死!”
“怀庆府!十日之内,有二十七名百姓遇难,三十二户百姓破家,你的爪牙平均一日三户搜刮钱财。”
“直至今日,河南一省,遭你爪牙荼毒百姓不知数千,死者近百,败坏女子名节更不知多少?这是各府已报上来的,还有没报上来的,更不知几何?你在河南一个月,所犯之罪,可谓罄竹难书!”
面对林延潮的紧逼,马玉脚步慌乱的后退,几乎从椅前一直退至堂门前。
马玉强辩道:“没有,这不是本公公干的,都是下面的人不小心。”
“竖阉无耻!”
“一句话推得干净!”
“将过错都推至手下身上!”
众官员纷纷齐声大骂。
马玉对骂道:“你们要怎么样,就算咱家错了,也只有陛下能审问咱家?谁敢给咱家定罪?”
马玉色厉内荏,见众官员暴怒的样子,他心底也是害怕至极。但他也有底气,官员们毕竟不敢拿他怎么样。太监毕竟是天子的人,就算他激起众怒,惹下天大的麻烦,文官也拿他没办法。
杨一魁给下面的一名官员递了眼色后。
不知是谁!
这时掷了一个茶盅,砸在马玉身上。
马玉怒问:“是谁?”
这时众官员离座,群起攻之!
又是一人踹了马玉一脚。
不知哪里又打了他一拳。
马玉见众官员如此,不由惊怒,若是他们围上来,岂不是被当堂打死。
马玉要往后退去,这里是二堂旁的回廊,从这里可以穿至后堂,就可以逃得性命。
“竖阉休走!”
在众官员冲上追打中,马玉要跨出门槛一刻时,却发现自己袖子被扯住。
但见林延潮拽住自己的袖子,目光森然,如刀如剑。
马玉惊慌失措,脸上全无血色地问:“林延潮,你要干什么?”
林延潮二话不说,举起不知哪里抄来一只珐琅掐丝的厚重花瓶,朝马玉头上砸去!
呼啸风声刮来!
乒地一声!
花瓶碎裂,锋利的瓷片满地都是。
只见马玉横倒在地,头上鲜血直流,身上的斗牛服瞬时染红了半边!
事了后,林延潮退了一步,平和地看了一眼魂飞九天的辜明已,然后道了一句。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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