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公卿司马何须问
建在假山下的主堂虽然宽阔高敞,可是里面人数并不多,最最正中位置上,已经五十六岁的王廷相手持诗稿,反复观摩,心情有点复杂。
左次席的南京本地文坛盟主、前二品高官顾璘老先生面无表情,看不出其他异色。但是在这个庆祝新园重修完毕的场合,不笑就已经说明不愉快了。
右次席的主人家,东园公子徐天赐连连苦笑,本来气氛是很好的,但那诗稿传进来后就变尴尬了。
王廷相是文学复古派七才子之一,是全国主流文学声音代表,而顾璘是南京本地文坛盟主,而南京本土文学风气叫六朝派。
复古汉唐和金粉六朝,一听名字就很不对付啊!用后世的话来形容,一个是宏大叙事星辰大海,一个是精致的小资文青
“思汉唐之音,又闻有明公来镇南京”这话,在外面普通吃瓜群众看来,也许只是为了打动王廷相,但是他们不懂政治。
当着本土六朝派盟主的面,给复古派大佬写了这么一句,甚至还直接点名,如果复古派大佬不接,传了出去会怎样?
岂不就是代表朝廷的复古派大佬向本土六朝派盟主低头?这还对得住复古七才子名声吗,对得住刚刚去世的李梦阳吗?
更别说王尚书还是初来乍到的新官上任,第一次在南京文坛亮相
所以刚才王廷相王尚书就是这样被逼着上阵了,力挺这首不知从哪钻出来的“汉唐之音”。
而顾老先生也有自己的文学尊严,必须力挺自家人王逢元。
最后让主人家徐天赐二选一,东园公子看过两首诗,一首里面有吹捧祖宗的句子,另一首王逢元大作里面只有赞美自己的句子。
他还能怎么办,虽然他情感上是偏向于本地人王逢元,也喜欢自己被赞美,但是大义上只能选祖宗。
“东桥公!对不住了,都是在下的不是。”徐天赐抬起酒杯,对着顾璘连连表示歉意,作为主人家,他必须要起到缓和气氛的作用。
刚才明明是王廷相先挑的头,却要自己这个主人家出面打圆场,苦。
顾璘号东桥,时人都喜欢用号来称呼别人,名和字在交际场合已经很少用了。
老先生对徐天赐回应道:“不妨,吉山技不如人,也怪不得其它。反正他还年轻,来日方长。”
王廷相依旧拿着诗稿,若无其事的对二人说:“我看作诗之人心术阴诡,竟敢挑弄吾辈心境。此风断然不可长,等见了他,必定要敲打警戒一番!”
顾璘也跟着骂道:“此人必定是功利之人,所图幸进邀名而已!”
他也已经打定主意,等会儿此人进来后,一定要狠狠教训此人。在南京地盘上混,竟然不卖他这六朝派盟主的面子,不打不行。
徐公子撇撇嘴没说话,某些文人就是口不对心,你王尚书真要如此憎恶此人,那又何必拿着诗稿不放手?
这么说话,估计也是给本地盟主顾老先生台阶下,缓和一下关系,谁让顾老先生的高徒王逢元被否掉了呢。
说起来徐公子也非常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刁钻人,才能写出这玩意来的?
一句“汉唐之音”逼着王廷相出马,又一句“新卫霍”逼着自己也不得不站队。说穿了,这踏马的就是道德绑架!
正当三大佬尬聊时,王美人婷婷袅袅的走进来了,给三大佬行礼道了个万福。
同时她还与早在堂中的师姐冯双双进行了一秒钟的眼神交锋。
“哼,我不也进来了吗?今晚诗魁可是我的人,诗稿上传扬的名字是我王怜卿!”
“你别得意太早,呵呵,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王廷相直接问话:“你就是代书人王怜卿?此诗乃何人所作?没和你一起来?”
王美人很乖巧的答道:“此乃秦德威口述,他让奴身提笔代写。”
她回答的也很有技巧,只说秦德威口述,没说一定是秦德威所作,留了点余地。毕竟实在是匪夷所思,她也不是很能确定秦德威到底是不是真作者。
秦德威又是哪个?三大佬对这个名字都很茫然。
王廷相想看到的是诗人,而不是美色,又挥了挥手吩咐道:“你再去把他带进来!”
王怜卿低头应了一声,正要再出去时,陪坐在席间的冯双双突然开口了。
“几位老爷们,奴家突然有个新想法作诗魁彩头,奖品只有那幅名画是不是太枯燥单调了啊?”
徐天赐和冯双双最熟惯,笑骂道:“你这浪姐儿,竟敢说本公子拿出的奖品单调枯燥,可你又有什么幺蛾子?”
冯双双故作羞涩的回答说:“奴家想着,奴家也能当奖品的,可以陪诗魁十日,并分文不取!这也是给徐老爷开园增光添彩,壮大东园名声。”
徐六公子向来豪放不羁,最喜欢这种调调,“哈哈”一笑,“秦淮四美这分量,也不知他能否承受得住!准了准了,账都算是本公子的!”
冯双双得意洋洋的撇了王怜卿一眼,就算让你捡到一个诗魁又怎样?你辛辛苦苦一场忙,最后都是给我做嫁衣!
王怜卿只想把胸中怒火都喷出去,烧死这个贱人!但在三大佬面前,她完全不敢失态,只能先出去找人。
当即有守门的仆役将消息传到了外面,又引起了外面读书人尤其是年轻士子的轰动,羡慕嫉妒恨无以复加。
很多人虽然看到过王怜卿和小少年在一起,但是没把诗魁往小少年身上想,这种诗词也不像是小屁孩能写的。此时只能说一声,到底是哪个这么好命!
王怜卿快步回到原先席位,但却发现席位已经空了,那个可恶可恨的小少年消失了。不知为何有点慌,王美人又东张西望,仍然没有看到小少年的人影。
王美人心里忍不住大骂道,这人是大傻子吗!最荣耀的时候马上要到了,却玩什么失踪!
这时候她又注意到,桌子上留了张纸笺,上面题了首道别小诗。终于可以确定,那个小少年真的走了。
“他怎么能走呢?”王怜卿喃喃自语,连个联系方式都没有留下无情渣男!
难道她只是个工具人?难道她只是个用来吸引流量的道具?难道她就不配获得联系方式?
带着几许茫然和自我怀疑,王美人又转回了大堂。
三大佬都很诧异,怎么又是你自己一个人来了?那个胆敢玩弄大佬心境、欠教训的杀千刀诗人呢?不敢上堂立正挨打吗?
王怜卿恭恭敬敬的将秦德威留下的纸笺递给了大佬们,解释说:“他已经走了。”
徐公子更诧异了:“为何走了?连奖品都不要了?”
“哟,莫非王妹妹你舍不得把人拿出来?藏着掖着可太小气了。”冯双双很适时的插了一句话。
王怜卿微微阖目又迅速睁开,秦小哥儿的战斗已经结束了,但她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王美人酝酿出生平最甜美的笑容,柔声道:“他听说奖品增加了冯姐姐后,就吓得落荒而逃,连名画都不要了,说什么不如去下地狱。看他这嫌弃意思,也不知把冯姐姐当什么了。”
冯双双刹那间脸色煞白,真真假假不重要,但这个说法要是风行起来
一个在大规模雅集上夺魁的诗人,因为嫌弃冯美人,竟然连赵孟頫名画都不要了
“噗!”徐公子捂着嘴强忍笑意,女人撕逼实在太可怕了!
刚才冯双双强行出面抢夺诗魁,压得王怜卿抬不起头,转眼间就被随意编排,几乎无法还嘴.这比斗诗可精彩多了。
冯双双鼓起了眼睛死死瞪着王怜卿,王怜卿微微扬起了尖尖下巴,像匕首一样对着冯双双。
不过王廷相和顾璘两位老先生根本没在意交际花之间的撕逼,一起看留下的纸笺,只见上面写道:
“大梦金陵几度春,青溪桃叶渡江人。公卿司马何须问,凤凰台上悟兰因。”
看完之后,公卿顾璘和大司马(兵部尚书)王廷相交流了下心得。
“这四句究竟是何意?”“看不懂。”两人很有默契。
至于“公卿司马何须问”?谁踏马的想问你是谁了?
没人关心你的过往,也没想了解你的心路历程,更不想知道你的动机。
只想把你叫过来打一顿而已,你居然还敢不配合,装个逼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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