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的问题,就在于专业性啊。
说白了,当下的御史和大理寺,大多都是金榜题名的读书人,读了半辈子的四书五经,进了翰林院,此后进入都察院或者是大理寺。
对于所谓的律法,他们甚至未必比小吏要清楚。
既然如此,那么索性引入一股新风气,招募一批年轻人,进行专业的培训,让他们负责这些事。
各个京察之间互不干预,你搜你的证,他查他的。
一旦有了足够的证据,直接呈送京察使。
京察使有十三个人,说穿了,就是给这些小京察们进行撑腰的。
虽然最终总是饶不过天子。
可至少……以往的时候,对于官员的监察,不过是靠着所谓的御史弹劾,现在……却开始正规化了一些。
弘治皇帝大抵看过了章程,随即抬头:“这样可以做到万无一失了吗?”
显然,弘治皇帝对于这件事是很重视的。
方继藩则道:“陛下,想要万无一失,很难,所谓人心隔肚皮,这世上最难辨的就是忠奸。”
弘治皇帝皱眉,道:“这么说来,好像也无什么用?”
“有用。”方继藩信心满满的道:“据臣所知,许多官员,可谓是肆无忌惮。将欺压百姓,当做是家常便饭,哪怕是其家里的一条狗,都猖狂无比。可有了监察,儿臣不敢保证他们绝不会贪墨钱财,也不敢保证他们不会徇私舞弊,可是……却可令他们收敛许多。”
弘治皇帝眼眸一张:“嗯?收敛?”
方继藩点着头,道:“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从前因为无所顾忌,所以哪怕只是一个小吏,都可堂而皇之的随意拉着街边的小民索要钱财,可有了监察之后呢,他们或许还会搜肠刮肚的进行贪墨,只是方法却绝非如此粗暴了,小吏如此,上官亦如此。任何事都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冰冻三尺也非一日之寒,若指望陛下下一道旨意,就可清除所有的弊害,这未免有些想当然。”
方继藩顿了顿,接着道:“倘使儿臣乃是一个小商贾,每日出入,都受小吏直接索要财物,碰到了官司,哪怕是受了冤屈,也只凭父母官的心情,先打一顿再说,我会如何想?”
“可因为有了震慑,小吏们便不敢如此明目张胆了,可能……只有人托求他们头上,他们才敢遮遮掩掩的索取一些好处,暗中给人输送一些利益。而若是遇到了官司,父母官虽是心情糟糕,却也多有一些顾忌,哪怕是心里偏袒罪犯,也不敢做的太过,表面上维持着公正,这对小民而言,难道不是巨大的进步吗?”
弘治皇帝很认真的听着方继藩的分析,眼中渐渐亮了几分,大有恍然大悟之感:“有一些道理,朕不能清除所有的弊害,却可将罪大恶极者清除掉,让那些胡作非为者得到严惩,如此,才可让人收敛,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话说的好。想不到你竟还懂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
方继藩嘿嘿笑道:“陛下宽厚仁慈,躬行节俭,不近声色,且又勤于政事,重视司法,大开言路。不只如此,还驱逐奸佞,勤于政事,励精图治……儿臣在陛下身边学习,岂有不开窍之理。”
弘治皇帝却是皱眉:“朕知道,哪怕是要做到这些,也是不易,到时难免会重重的阻力,继藩……朕很担心你啊。”
方继藩坦然道:“此事有益社稷,对天下百姓,亦有莫大的好处,儿臣自是尽心竭力。至于阻力,当然是有的,甚至可能,儿臣还遭致无数人的报复,可这不算什么……”
弘治皇帝低头,又看了一眼章程,不禁道:“这里头竟还有陈田锦?此人……不是刚刚反对过……”
方继藩便道:“陈公只是就事论事,他的品行高洁,素来为儿臣所敬仰,公是公,私是私,私底下,儿臣对他却是敬佩有加,似他这般刚直之人成为京察使,这事才可水到渠成。”
弘治皇帝眼中不由带着赞许之色,感慨道:“想不到,你竟还有这样的心胸。”
方继藩也同样感慨:“儿臣和这位陈侍郎谈过,深深为他的刚正不阿所折服,在我心里,他就像儿臣的兄长一般,儿臣对他,是抱有感情的。”
弘治皇帝颔首,最终定夺道:“既如此,那么就放手去干吧。”
放手去干……我的手伤了啊。
方继藩心里琢磨着,暗暗感慨古人的落后,工伤竟无赔偿,实在是说不过去。
不过方继藩还是很高兴,有了陛下的恩准,事情一切也就水到渠成了。
慎重的挑选了一百个年轻人,这些年轻人,大多品性不错,且都在西山读书,抽调出来之后,随即便开始进行培训。
另一方面,便是索要钱粮了,这么多个京察,将来总要有银子才可以办公。
他们需在各地租赁房子,还需雇佣一些人手给他们打下手。
当然……必须得有绩效才是,谁能办出案子,且案子的证据详实,并且得到了上头京察使的核准,当真能靠着真凭实据,扳倒地方官吏,这便记功。来年,给予的经费,自会增长,可若是连年都办不出点什么东西,或是好不容易办下来,结果发现,所搜之证竟是无法定罪,这绩效最差的,直接裁撤。
说穿了,在方继藩看来,奖金和经费,就是这些京察们的油门。
为了让自己更有名气,成为佼佼者,有更充裕的经费,这些京察们就必须拼了命的往前冲。
而十三个京察使的职责,恰恰就成了刹车,得检验罪证,确定人证物证的确凿,签发搜索相关的命令等等。
这群年轻人,大多朝气蓬勃,得知自己即将要成为实习的京察,个个都激动得不得了。
他们开始熟读大明律,学习侦查和搜证的技巧,甚至……如何招募线人,辨明检举人的真伪等等。
一个多月的培训之后,这些人便各自领了一笔银子,开始干活了。
事实上……
这是一个如鱼得水的好时代。
因为这个时代的贪渎或是欺压百姓,几乎是不需要遮遮掩掩的。
人们堂而皇之的将数不清的银子,以冰敬、碳敬的名义,送到各家的府上,又或者,打着各种名目欺压小民的事,可谓是屡见不鲜。
偷偷摸摸之类的事,压根就不存在。
因而,所谓的搜证技巧,也根本就不存在。
各个京察,开始不断的接受检举,四处开始寻找人证物证,强抢民女的,直接索要钱粮的,甚至是寻常的小吏,京察们几乎都不放在眼里。
这些光天化日之下所发生的事,可谓是触目惊心。
人们对此,也早已习以为常。
数不清的罪证和卷宗,犹如雪片一般,堆砌的满满有一个屋子。
而此时……方继藩就立即请了朱厚照来。
在顺天府的一个小院落里,朱厚照再将所有的京察使,统统都招了来。
这些京察使们,对于京察……其实没有太多的概念,只是偶尔会有一些公文送到他们手里,告诉他们事情进展到了哪里。
有时,也请他们去坐一坐,大家群策群力,看看有什么对京察的看法。
现如今……
十三个京察使汇聚一堂。
衍圣公孔闻韶来了,逢人就笑,是个很随和的人。
英国公张懋和成国公二人,对这事不太懂,自觉得自己是来凑数的。
寿宁侯在一旁,则是叫嚷着饿了,朱厚照瞪了这舅舅一眼,他才住了口。
欧阳志自是很安静的坐在角落。
至于梁储,依旧还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萧敬也不情不愿的来了,且还很不情不愿的和刘瑾坐在一起。
他虽面带微笑,心里却不免嘀咕,咱是什么人,他刘瑾是什么人,咱在宫里一手遮天的时候,你刘瑾算个屁,现在……竟还平起平坐起来,哎……人生啊……
锦衣卫都指挥使牟斌板着脸,面上带着阴鸷。
陈田锦却显得颇为得意,悠然的捋须。能坐在这里的人,都不是等闲之辈,自己受方继藩这狗东西的敬重,不过……
陈田锦还是觉得这京察雷声大雨点小啊,这样也很好,还是不要折腾的好,既有了一个京察使之名,又免去了麻烦,这岂不是好?
方继藩见到了陈田锦,就笑吟吟的和他打招呼:“陈公,你好呀。”
陈田锦就抿着唇,故意别过脸去,一副少来套近乎,老夫和你没啥关系,别坏了老夫的清名。
方继藩竟也不恼,太子坐在首位,方继藩咳嗽一声:“太子殿下,人都来齐了,现在是否可以开始定巚案卷了。”
朱厚照倒是显得很激动:“好,现在起,所有人都不得离开,直到将这三百多桩弊案定巚之后,才可离开,这外头已派兵值守啦,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
太子殿下一席话,顿时引发了许多人的窃窃私语。
咋回事?
什么三百多桩案子?
定巚个啥?
为啥不让人走?
陈田锦心一沉……不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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