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皝这段时间同样很忙碌,这也是理所当然,部族势力得到这么大的扩张,相应的各种整合、监管事务自然不会少。
讲到这一点,又不得不提及辽边的士人群体在当中所发挥出的作用。
慕容部两代标榜汉化,至今已经卓有成效。虽然此前发生过封氏覆亡加上慕容皝投羯,令得上下之间略有离心,但矛盾也没有激化到不能相忍的程度。特别慕容皝此前专程与阳鹜作交心之论,暂且安抚住这一辽边士流领袖门户,也让许多政令得以更加畅通的执行。
这一段时间里,慕容皝的燕国已经章制草成,如辽西并远慕容仁的逆乱区域,也都架设起了基本的郡县格局,一切都在朝向好的方向发展。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慕容皝就全无烦心事,虽然秩序建立起来,但是政令具体的执行、生民的编户与组织生产等等事务,这都是慕容部本身族人们所不擅长的,必须要更多倚重于晋人的才力,才能达成有效的统治。
不过慕容皝虽然暂时安抚住了阳鹜,也并不意味着晋人与鲜卑之间的裂痕就不存在了。所以,在如何利用晋人才力的同时再予以有效制约,这已经是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问题,特别是对于北平阳氏的制约。
这些年投靠慕容部的晋人士流不乏,其中一些杰出人物无论是才力还是誉望,甚至还要超过阳鹜。但这些人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乏于整个宗族作为后盾,论及更深层次的影响力是远远不及北平阳氏的。
这样的人才,有好有坏。好的一方面便是他们对慕容部的依附要更加紧密一些,即便反噬所造成的恶果也有限。坏的一方面则是慕容部对他们的制约也小,他们之中也更容易出现背叛,更加无从分辨他们是否有勾结外敌特别是南国的行为或想法。
当然眼下慕容皝警惕最高还是阳氏这种庞然大物,阳氏在辽地经营年久,门生义故众多。类似慕容皝这段时间选派往各地入治郡县的官员,其中相当一部分与阳氏有着或深或浅的关系。而这些人又是慕容皝统治大幅扩增的领土,不得不引用的人才。
往年因有渤海封氏的制约,慕容皝对此还可从容缓计。可是现在,这个问题却不得不重视起来,无论是怎样一种阶段,任何一个门户形成独大,都是非常不稳定的一种状态。
所以这段时间,慕容皝表面上一直催促加快龙城营建的进程,实则也是为了将阳鹜牢牢拴在这件事务上,间接的达成削弱阳鹜事权与影响力的目的。
在未来,就算事态没有发展到必除阳氏的程度,他也不打算再委阳鹜更多实权,渐渐将之架空,扶植更多晋人少壮以冲淡阳氏的影响力。
这件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困难。年轻人虽然饥渴上进,但对前程期望也大,眼下的慕容部对他们而言,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归根到底,还是前景的不明朗,令得凝聚力都有所下降。
除此之外,羯国的频频施压也令慕容皝心烦不已。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中国大战随时都有可能爆发,这对于急切于抢夺羯国遗产的慕容皝而言,更是满心期待,哪怕没有羯国的施压,他也希望能够早一些将手探入其中,尽早做出布置。
这份焦急最直接的表现,自然就是对慕容儁的催促。慕容儁诸多拖延,本来已经令他颇感不满,待又听到慕容儁打闹慕容霸军营,心中自然气恼更甚。
因是一等到慕容儁行入进来,慕容皝便是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之前营中骚乱是怎么回事?交付你的事情做好没有?羯国连番催令,你难道不知?好大的威风,谁给你胆量在营中作此内讧恶事……”
慕容儁此际心情正是复杂至极,又被父亲劈头盖脸一顿斥骂,心中怨念更甚,但却丝毫不敢表露出来,深跪在地一脸委屈:“儿子怎会不知轻重缓急,又岂敢罔顾我国大计而妄作意气之争。但实在困扰诸多、苦衷诸多……”
他满脸惨淡将营中缺粮并士卒招募种种不利道出,要用卖惨来博取一些宽宥。
慕容皝发泄一番之后,心情也略有平缓,但语调还是生硬:“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你擅乱军法、无顾禁令的理由!”
慕容儁只能连连叩首应是,并发誓绝不再犯。
“资粮事务,你也无需烦忧,之后便从中军营储支用。至于缺额卒力,我自为你补全,之后几日,你也不必再劳心于此,专在营中操练士伍,最迟六月之前,一定要率部动身前往徐无,待命前往信都。”
讲到这里,慕容皝又说道:“中国大战,盛况空前,变数自然也多。为求周全,你先率两千部伍入境,之后再观形势,发书归国,我再陆续增遣援众。”
慕容儁听到这里,登时便有几分忍耐不住,为其父出尔反尔恼怒不已、以至于脸色都隐隐有些难看起来。
他刚待抬头争辩,却见他父亲视线越发凌厉,心中自是一怯,张了张嘴涩声道:“如是也是稳妥……”
慕容皝理所当然的点点头,他做出这个决定,倒也不是刻意打压慕容儁,的确是担心不明目下中国形势的情况下,贸然派遣五千兵众实在有些多。羯主石虎若真有心不利于慕容儁,前期投入两千人还是五千人,其实区别不大。
留下三千兵力的活动空间,关键时刻还可用作继续向羯国争取惠利的筹码。
但慕容皝是就事论事的思计,慕容儁却不会这么想了。他还没有离开国境,便发生这样的变数,一旦离境之后,谁又能保证会不会有更多变数发生?
特别刚才自阳鹜口中得知更多之后,他心里对于父亲的诸多保证已经多存猜疑,再也不敢笃信。
心中犹豫良久,慕容儁才又开口说道:“阿爷谋算中国,自是雄心壮大,可是近畔之患,也都不可不虑啊。儿将远走别国,更恐家国再生变数,届时有心无力,不免杂思更多。东荒高句丽,素与我国不睦,若趁我家专注西境中国而扰边,难免不能兼顾……”
“你能想到这一点,倒是有心。”
慕容皝听到这话,心中不疑有他,反而比较欣慰于儿子的思维缜密,但还是小作敲打:“不过每临大事,务求专心,杂思太多,反不利于事。况此间自有你亲长兄弟监控,你也不必为此烦忧。”
慕容儁听到这话,心中不免更骂,甚至忍不住要直接开口问出是否他父亲已经做好了牺牲他的准备,甚至连他的继选都已经有了预定?
但他虽然气急,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心知一旦说出这些话来,只怕自己当时便要性命不保。慕容皝只是敷衍回应,没有言及具体的布置如何,慕容儁小作试探后却也不敢再继续追问,以免暴露更多他的真实心迹。
但他还是想做出一些挣扎努力,膝行上前,趴在父亲的大腿上抱手吮指,语调不乏悲戚:“儿子此行,祸福难测,或难再有归见阿爷之日……请阿爷一定自珍,诸弟或有庸劣,但也不乏少壮,若儿不能归奉父王,也请阿爷不要长久悲怀……”
眼见儿子如此真情流露,慕容皝心中也是不乏悲伤。此行之凶险,他自然也深知,他虽然是野心大过了人情的枭雄人物,但并不意味着就全无舔犊之慈,他俯首将儿子揽于怀内,连连拍打其背:“临行在即,我儿勿作颓言。你去之后,当思老父日夜西望,盼我壮儿凯旋,虽山川远阻,无伤我父子深情……”
慕容儁作态良久,没有听到父亲口中讲出他最希望听到的话语,悲情流露形于面上,到最后泪流满面甚至已经不再是虚假作态,他是真的对这所谓的父子情深感到绝望了。
慕容皝自是满怀雄心壮志,些许情绪的流露也并不沉湎太久,在安慰儿子一番后便又转为冷静,吩咐他速速归营整顿部伍,却没有注意到慕容儁在离开的时候,满眼泪水之下已经是浓得将要掩饰不住的怨毒。
慕容儁所提及的高句丽之事,近来也颇令慕容皝烦心。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他有称雄天下之野心,又怎么可能无顾近在身畔的这一个隐患。
其实早年间刚刚接掌部族,慕容皝便已经动念要讨伐高句丽,可是慕容仁割据辽东等郡县作乱,不独让慕容部本身陷入长久分裂,也完全隔开慕容皝用兵高句丽的路途。
这一次好不容易解决了慕容仁,使得部族再归一统,偏偏又赶上了中国形势将要大变,所以慕容皝也真是为此烦躁不已。
高句丽势力不弱,其对外的侵略性并不逊于慕容部,双方早在慕容廆时期便频有战斗发生。之后慕容部本身陷入分裂,慕容皝要承受来自羯国的进攻,而辽东的慕容仁也不得安闲,主要便是防备高句丽的入叩。
今次慕容仁被消灭,辽东一时间还没有建立起有效统治,在东边境域之内便频频出现一些高句丽游众,显然高氏对辽东大有企图。
如果没有对中国的急切念想,高句丽的这种挑衅,慕容皝是绝对不能忍受的。至于现在,在经过诸多权衡之后,他决定还是先西后东,将吸收羯国败亡后的残余势力为首要任务,且将辽东当作与高句丽的缓冲地带,必要时可以放弃一部分疆土。
但这种想法,慕容皝是不敢轻易流露出来,因为辽东是慕容部发源壮大的祖地。早前在慕容仁控制中那是没有办法,可如今既然慕容仁已经被解决了,慕容皝若还要将之放弃,肯定要遭到族人们的反对。
眼下部族之内裂痕本就存在,如慕容评、慕容疆之类,慕容皝想打压他们很久了,只是恐于或给部族带来太大伤害,没有力量应对之后的种种变数才按捺不发。在这样的敏感时期,他自然不敢再贸然激化众怨,攘外之后再谋安内。
眼下慕容皝也只是暂且敷衍讨论来自高句丽的威胁,并不急于定论,相信等到羯国真正崩盘之际,部族众人看到西境大有利好可图,自然会追从他的步调而行。
等到南国沈维周困于易鼎不得不暂收兵锋,慕容部也得趁大收羯国余势而继续壮大,回头消灭高句丽这一隐患要更加从容且有把握得多。
且不说慕容皝所谋种种,慕容儁带着满怀怨恨离开父亲的营帐后,也开始了自己的打算。他本身在部中也是不乏威望,自有独属于他的消息渠道,不会轻信阳鹜的一面之辞。
而慕容儁自己消息渠道得来的消息,其实也与阳鹜传递给他的大同小异,就是对于来自高句丽方面的威胁,近来国中多有议论,支持进攻者不在少数。
“稍备礼货,我要前往拜访阳公。前日误伤了他的儿子,总不能全无表示。”
心中挣扎数日之后,慕容儁终于也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他要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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