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等奋武将士临时栖身的这一处地点,周围那些并不险峻的土丘名为上雁陂,穿过丘陵向南流淌的小河则名为下磁渠,都是当地约定俗成的土称,山水都是寻常,并非久恃之地。
在刚刚抵境的时候,奋武将士与前来试探进攻的羯军游骑进行了一场惨烈厮杀,甚至连将主沈云都失足落马而受伤。
大概由于奋武军在这场战事中所流露出的煞气太浓厚,之后邺地的羯军倒是没有再继续发起什么成规模的进攻,但是各种骚扰的举动却是在所难免。但是这种程度的骚扰,不要说久经阵仗的奋武军,就连那些一路跟随南来的襄国民众们,对此也能做到熟视无睹。
之后的几天,情况也并没有发生什么大的改变,只是游弋在周边的羯国部伍越来越多,奋武军外遣的斥候耳目活动也越来越困难,以至于渐渐被压缩在上雁陂左近这几里方圆内,但凡超过这个范围,便会遭到羯军游骑的驱逐与追杀。
很明显,羯军这是打算将奋武军以及一同跟随的这万数襄国民众困死在此处。且不说沈云眼下有伤在身,已经不宜再上马烈战,就算他还是完好无损,也难在率领这众多民众的情况下突围冲出羯军的封锁线。
聊可安慰的是,尽管目下情况已经非常不妙,但那些从襄国跟随来的民众们还没有大规模的崩溃之势,仍然愿意听从奋武军令,老老实实待在这一处山坳,苦苦等待援军到来。
这一点倒让沈云颇感安慰,此前奋武军不是没有游荡突围的可能,但是因为不愿放弃这些追从一路的河北生民,才选择留下来与他们一同待援。
战争有时候是一个很残忍的逻辑,因为奋武军留下来,这些生民才会有被救援而活下去的可能。但若奋武军一旦离开,枋头的谢艾哪怕再怎么仁慈,也不可能发动枋头的王师突破邺地羯军的重重封锁而救援这些民众。
因为谢艾是行台镇将,他首先要对行台大将军和麾下的将士们负责,而不会为了万数条河北生民的性命而打乱本身的军事部署。
尽管这些民众们即便受不了恶劣局面的压迫而崩溃四散,基本上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多半要被邺地的羯军收割性命充作军功。但人又哪能时时刻刻保持理智,许多辉煌的大人物都难免做出糊涂的选择,更不要说这些乏甚组织、只求活命的小民们。
他们能够在此刻还安守于此,愿意相信奋武军给他们营造的一份生机可能,这自然让沈云有种善意没有被辜负的欣慰。
当然这也是因为跟随南来的这些民众们多是生活在襄国周边,可以说常年遭受羯国的暴政压迫,所以对于压力的承受也是极高,若换了旁处生民,眼见到周边的包围圈越来越紧密,说不定已经要崩溃开来,准备各自逃命去了。
民众们有此处乱不惊的镇定,这给恶劣的局面带来了一丝助益。随着暂时安顿下来,已有一部分生民壮力在刘度等襄国乡豪们的组织下,开始进行一些力所能及的劳作,比如在周边山丘之间樵采,修筑一些简陋的窝棚,以及给奋武将士补充投矛之类的器械。
但就算如此,情况仍然非常的不妙,最迫在眉睫的还不是那些周边活动日益频繁的邺地羯军,而是给用告急。
此前虽然也是乏用,但多多少少还能满足奋武战卒消耗所需,可是当他们困守此地之后,增补的途径实在有限。就算乡民们还在努力樵采渔猎,但一来还要遭到羯军不断的骚扰驱逐,二来此境也绝非什么丰腴善治的地境,郊野中哪有那么多的食材可以满足这万数之众的消耗!
如是过了七八天的时间,营中除了保留奋武军基本作战需用的战马之外,余者畜力已经全被宰杀食用。但就算是这样,每天还是不断有人饿死,以至于需要奋武士卒亲自入营收捡尸首进行掩埋,避免被那些饿慌了的民众藏匿充饥。
按照这个态势下去,甚至无需周边的羯军再动手冲杀,单单乏用这一桩便足以耗死他们。在这过程中,沈云虽然也组织过几次向外的冲击,但要么被羯军恃众逼回,要么对方就深据坚堡而不应战,完全不给奋武军取用于敌的机会。
与此同时,羯军对上雁陂这一片区域的封锁也越来越严密。这种严密倒不是说直接以大军将此境完完全全的包围起来,那样投用的兵力实在太多。枋头与邺地常年对峙,麻秋若能在短期内从容调度超过万数兵众作为可以自由活动的机动力量,都可以说是谢艾的失职。
所以羯军对此境的封锁,主要还是立足于原本便构建起的防线,以各处通道所在的戍堡为支点,以地方乡豪私曲为基础,广布游骑充作耳目,只要奋武军有任何异动,都能在最短时间内进行阻截。
“谢艾到底在做什么?”
抵达邺北之后,过去这还不足一旬的时间,对沈云而言可以说是他从戎以来过得最沉闷与煎熬的一段时间。本身的力量逐渐被消耗与压榨,外界的援军却迟迟没有动作。
尽管他也知道,邺地这一路羯军乃是真正的坐地虎,谢艾就算想有什么有效举动,也很难在这么短时间内就有什么突破。况且目下羯军对他们只围不打,也说明谢艾对邺地羯军的牵制是卓有成效的。
但身处逆境中,就算沈云还能熬得住,他是真的担心那些民众们的状态。尽管刘度等乡豪头目们还在努力维系人心,但那种绝望的情绪已经开始蔓延开来。
在第十天上,转机终于发生。就在百数名奋武军将士们叩击位于上雁陂西北侧数里外的一处坞壁时,明明那坞壁没有半点要被攻破的迹象,但是坞壁内突然火光冲天而起,旋即门户洞开,后方有数百男女老幼齐齐现身,而在他们之间则堆满着各式各样的家当,竟然摆明态度要归义相投!
得知这一消息,沈云也是瞪大眼,不顾伤痛困扰亲自离营前往问话,而后才知谢艾早已经有了动作,首先便是传告邺地各边乡户,号召他们群起策应奋武军。
已经有许多乡户们涌动而起、响应号召,但是由于麻秋将此处封锁的非常周密,这些乡户们纵有归义的热情,一时间也难冲开羯军的封锁。
但百密终有一疏,麻秋能够阻止得到外界的力量向包围圈内增援,但却阻止不到正身处在这个包围战线上的乡豪们改换门庭!
这一座坞壁规模并不甚大,羯军此前为了封锁奋武军,派遣百数兵众征用此坞据守,奋武军此前几次叩击虽然无功而返,但也让羯兵有了不小的伤亡。
恰恰就在今日,坞壁主人觉得终于有了反杀羯军的可能,于是趁着奋武军继续进攻,羯军在前应敌的时候,在后方进行反水,于是便发生当下一幕。
这座坞壁,规模并不甚大,能够给奋武军提供的助力也十分的有限,哪怕毁家纾难,也仅仅只能提供了百十斛的谷粮。
但这对人心的振奋却是巨大的,不啻于充满绝望的黑暗中一点曙光乍现,让困守在此的军民们明白,目下的外界仍有大量的人在为了救援他们而努力着,他们更加没有资格做什么自暴自弃之想!
而且,坞壁主人的归义投诚,也让沈云了解到许多邺地的军事布置以及外界的资讯。他虽然还不知谢艾与麻秋私下的交流,但通过麻秋的桩桩布置,却也意识到对方这是打算将奋武军作为诱饵,迫使枋头来救。
确定这一情况,对沈云来说就足够了,坞壁主人投诚捐输的给用,他并没有急于散及于众,而是优先满足了奋武战卒,待到这近千卒众稍稍养回气力,他便亲自率领这些人行出,直冲羯军在周遭设置的防线。
此行不为杀敌,只为壮势,沈云伤痛没有痊愈,但却让人用索带将自己捆缚在马背上,如是率领千数奋武壮卒,一路高声叫嚷着王师口号,招摇于郊野之中。
很多时候,僵局所以能够维持就在于一个均势。可一旦局面中某一方发生一些比较大的变量,这种均衡随之就会被打破。
奋武军此前为了保持战斗力并减少消耗,即便由向周边的突击举动,往往也都是百十人的小规模行动,如今次这般突然千骑奔出,而且还没有一个主攻的方向。
此前的麻秋还仅仅只是将周边的防线夯实形成包围圈,至于真正用以剿杀围歼奋武军的主力战卒们还没有抵达第一线的战场。
所以当奋武军突然如此大举出行,也让这些防线上的羯军们心惊不已,加强守卫,唯恐被敌军突围而出。当然奋武军想要突围是不可能的,在一些重要的通道处,都有着坚城大堡的存在,或许单独一方未必能在野战争胜,但想要将奋武军阻击回去也十分的轻松。
奋武军如是招摇而过,并没有进攻任何一处羯军据点,虚惊之余,也让这些羯军们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是落在那些本有投诚归义心迹,但却怯于羯军当下势大的晋民乡户们眼中,则不免大受激励,这一路王师北行壮迹种种早已经在邺地传扬开来。如今又见他们虽然久遭围困,但仍壮势盎然,再念及通过各种渠道来自枋头的种种告令。
奋武军游荡一番后便返回上雁陂谷,不久之后天就黑了,似乎这又是一个寻常夜晚。可是入夜之后,突然羯军各处防线都出现规模不等的骚乱,多有民众冲出郊野,口中呼喊着归义助军的口号,直向上雁陂方向冲来。
这一夜内,便有足足两千之众从羯军的包围线中冲入,来到上雁陂附近集聚起来。虽然仍然不能即刻扭转此际恶劣处境,但如此种种,却令人心大受振奋,原本弥漫在上雁陂的那种沉重绝望气氛已是一扫而空,生民都是扶额狂喜,感叹得救有望,这段时间的煎熬总算有所回报!
沈云虽然也是欣喜,但也并没有因此失去理智,他明白单凭这些助力,想要冲出羯军包围还是力有未逮。
不过这些投奔归义的民众之众,除了许多单纯一时冲动、仰慕奋武壮迹的河北义士之外,还不乏一些此境乡宗人家派出投石问路的家人。而这些人在见到沈云之后,也都直告正有风潮酝酿,他们各地乡豪正在积极的积蓄力量,或不能力助突围,但一定能够将一批资粮物货送进来!
邺北发生这件事的时候,麻秋正在邺南与谢艾直面交涉。如果他能及时得知此事,一定会断然拒绝谢艾谈和的提议。但当时的他,既没有如此明鉴,也没有这般果决,在诸多权衡之后,表示可以谈,但不保证结果如何。
但结果如何,已经无需麻秋保证,当双方准备谈和的消息从邺南前线向北面扩散的时候,那些早已经正在蓄势的邺地乡豪们已是闻风而动,不乏人直接打起了归义的旗号。
小人物同样不乏智慧,他们的逻辑要更简单直接,这一路王师直接抄了羯国的老窝,就连羯主石虎的子嗣都被擒杀诸多。如此大辱,结果邺地的羯军连痛杀报仇都不敢,居然还要谈和?城下之盟,虚态毕露,那你还有什么底气再跟我装大尾巴狼!
与此同时,枋头的使者也趁着混乱穿过羯军的封锁抵达了上雁陂,带来了枋头都督谢艾的口令,除此之外,还有一份便笺。
便笺的内容很简单:“勿忧,万事无扰。”
沈云观此便笺,却是如获至宝,虽然仍在险境,但心境却是彻底的笃定下来。大将军这令人无从评价的平庸笔迹,有时候沈云都觉得有些看不下去,但在此刻,却让他周身都充满了斗志,再无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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