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庾曼之作为陇上督将,向陇上各方势力发起邀请,于渭水河畔组织了一场规模宏大的游猎。
这一次的游猎,所蕴含的意义很丰富,其中最主要自然就是向陇上晋胡民众宣告陇右归化,确立王师在陇上的统治。同时召集各方势力,也可以视作一次会盟,商讨出一个既能彰显行台王命威严、同时又能满足陇上各方势力利益诉求的秩序方案。
王师上陇大半年之久,对于陇上局势也算是有了一个详细的了解。所以这一次的游猎,初期便发放出三十多份的邀请,基本上涵盖了陇上各郡县实力不弱的各家。当然就算没有邀请,各方若有志于共襄盛世,也都可以主动参加。
这一场游猎效果如何,基本上可以决定庾曼之以后在陇上的地位与权威如何,所以庾曼之对此也是非常的上心,亲自沿渭水先行一程,考察、选定游猎路线,并与一众参谋们夙夜商讨选择邀请对象,制定游猎规则。
当消息传出之后,陇上各方也都是积极响应,特别是那些晋人豪强们,早在游猎开始之前,便纷纷率领家众部曲抵达上邽。一时间上邽所在集结各方时流达于数万之众,喧哗热闹到了极点。
到了游猎开始的这一天,场面更是宏大无比。首先便是作为王师威名最盛的奋武军两千将士,强械陈列,骏马标立,阵型齐整,越营而出,作为先驱部队沿渭水向上游先行一步。
沈云、庾曼之虽然都是粗犷豪迈的戎士,但是对于种种彰显气势的手段也并不陌生。当下而言,沈云在陇上乃是王师中威名最盛的战将,尤其其人力战屠各、杀上三阳川的勇壮画面,多被陇上人士亲眼见证。相对而言,庾曼之这个正牌的陇上督将便有几分名声不显。
所以在游猎开始的时候,当着陇上一众时流豪强的面,沈云甘于降低体格,亲手执缰将庾曼之扶上战马,并策行其后持械作拱卫状。
虽然手段算不上新鲜,但胜在有效。过往这几个多月的时间里,陇士们打交道最多的还是江东幼狮沈侯,此刻亲眼见到沈云对庾曼之如此的恭敬,自然而然对这位督将便生出几分敬畏,高看一眼。
庾曼之此刻自然也不会对沈云客气,待到上马之后便接过亲兵呈上的两石强弓,连发数矢射断悬挂住辕门横木的绳索,之后营门洞开,早已经在营内阵列多时的王师将士便疾驰而出,并向渭水两岸散去,一时间万马奔腾,声震四野,周遭观者无不心悸凛然。
“弓马之间,英迈昭然。常闻陇上多豪士,本将幸受行台嘉命,诏用此间,今日毕集境内英流于此,作此勇壮之戏,一则与众共欢,二则为国选士。大将军素来雅能爱士,不因中外、华夷而有疏远,常叹不患事有不济,唯惜才士遗野。今日诸位并集于此,共襄盛事,凡有秀才颖出,则必嘉赏激励。”
随着庾曼之雄浑告令声,一众参谋们也将今次游猎诸多犒赏一一向与会众人介绍,宝刀良马、精弓重甲、珠玉珍器之物,琳琅满目,高高堆在宽大的车架上,凡有表现出色之人,俱都即时发放奖赏。
大凡能够受邀参加游猎之众,自然也都不是寻常人士,无论晋人豪强还是氐羌酋长,但在看到那众多的犒赏奖品之后,一时间神态中也禁不住流露出浓厚的惊诧并垂涎之色。
那些珍货还倒罢了,陇上虽然不及中州得天独厚的富庶,但因地近河西,也多有西域等各地奇珍异宝流传过来,不愁没有获取的机会。
最令他们心动的还是奖品之中军械一类,王师上陇诚然以其骁勇能战而震慑各方,但最令人惊叹的还是那精良至极的弓弩、刀枪并各种甲具。讲到材力壮勇,陇士绝不弱于天下四方之众,但若讲到器械材质,则就实在简陋得很。
这也是为何陇上如此混乱之地,晋人豪强在数量上处于绝对的劣势,但还能够占据一席之地的原因之一。首先晋人擅长营建生产,生存状态相对稳定,其次便是晋人豪强们多多少少都懂得冶铸技艺。
诸胡虽然部族众多,不乏悍不畏死的勇士,但能够掌握此类技艺的却少之又少。彼此之间争勇斗狠,许多胡人部落甚至连基本的铁器都不能做到尽数装备,全凭血勇、肉身的搏杀,伤亡自然高企不下。
但就算是掌握着高端技艺的晋人豪强,在面对王师如此强大的武装,也只有惊叹的份,凭他们的技术与所掌握的资源,根本就生产不出来。
这一次王师极为阔绰,所拿出来的奖品像寻常刀枪器具数以千计,弓弩等精械也有上百具之多,特别是那些精良的人马战甲,都有几十副之多。
这些械具已经足够武装一支规模不小的精锐部队,所以在场那些晋人豪强们一个个也都变得面红耳热,打定主意要在稍后的游猎中博取一个优异表现。甚至有人已经给部众儿郎们下了死命令,哪怕以命相搏,也要多积猎获。
别的不说,单单那成套的人马战甲,若能得到一两副,再择勇壮之士披挂穿戴贴身保护,在战阵中便能极大增强首领人物的安全。
而这些物货的奖赏还仅仅只是其次,稍后庾曼之又让人公布另一项赏格乃是真正行台封授的名爵官位,这又让全场沸腾起来。
虽然他们当中也不乏人曾经领受过两赵或者其他僭号的豪强所授予的官爵之类,但是那些官爵也仅仅只是一时凑趣的玩物罢了,与行台封授自不可相提并论。要知道就连称霸凉土数代之久的凉州张氏,都要拱手让出半个陇右,只为获得行台封授的官爵。
而他们现在根本无需付出更多代价,只需要在游猎中博取一个优异表现,便可以获得名爵加授,实在令人无比心动。
随着诸多赏格公布出来,这一场规模宏大的游猎从一开始便达到了高潮。尽管得到邀请的只是少数,但周边凡有条件参加的陇民俱都闻风而动,纷纷主动加入其中。
游猎最开始的时候,王师所发放的三十多份邀请,真正响应的不过二十出头,而且其中绝大多数还是陇上的晋民豪强。至于其他绝大多数胡人部族,对此却乏甚兴趣,可是在得知如此丰厚的奖赏后,那些胡酋们便也顾不得矜持,纷纷率领一些精锐族众赶向渭水河畔。
大量陇民的加入,也让游猎进度放慢下来,自上邽到冀县短短几十里的路程,便走了两天的时间。而当游猎队伍抵达冀县之后,又急剧扩增达到将近五万之众。
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自然混乱难免,所以队伍不得不暂时停留在冀县。而针对游猎队伍之间所发生的种种争抢营地、猎物并饮食之类的纷争,庾曼之不得不规令整顿约束。
为了统摄这么庞大的队伍,庾曼之将所有参与游猎的晋胡之众分为六个部分,分别以天水豪宗尹氏、赵氏、略阳豪宗权氏、陇西李氏,略阳氐强氏、卢水胡彭氏并为六部督护分领游猎之众。
同时,沈云也被暂时任命为行营司法,率领奋武军将士穿行于各部游猎之士队伍之间,一旦发现哗乱、内讧、争抢、掳掠等不法事迹,即刻予以镇压惩戒。
各路参与游猎的豪强们在各自权衡之后,多数认可了这些规矩,有少部分不愿受到节制的则引众退出游猎,但跟仍在源源不断加入进来的其他各路人马相比,也都无损于整场游猎的热烈气氛。
有了规矩之后,整场游猎才得以继续进行。各路人马各有游猎的范围,沿着渭水左右浩浩荡荡铺开几十里的范围。庾曼之率领五千王师精锐坐镇于中,与各部协同并进,每结束一天的游猎,便集结各路豪强审计猎获,发放奖赏。
王师军队同样参与今次的游猎,原本在陇上各方势力看来,王师或是战阵奋勇,但这种游猎事务因为不熟地理的劣势,不会有太好的表现。可是几日审计下来,整体的猎获反而是王师猎队遥遥领先。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各路游猎队伍也都有心留意王师的游猎过程,发现王师除了本身精勇以外,彼此之间的配合也实在精妙得很。每每一大片区域的猎物,有人负责围追堵截,有人负责集中攒射,所过之处,堪称鸟兽绝迹。
如此一场围猎下来,所得便能胜过旁人劳碌竟日,效率实在太惊人。
其实此一类的配合围猎,陇民也并不陌生,但多局限于百十人之内。一旦扩大到王师那种超过千人的大规模围猎,配合就变得松散混乱,缺口频出,一番劳碌之后往往人仰马翻,众多大型的猎物都从缺口逃窜出去,剩下一些聊胜于无。
陇民多以武立世,其中不乏有识之士,很快便察觉到王师的这种配合当中暗含兵法的玄妙机变。所以也不乏人就近窥望乃至于全程跟随,想要学习和借鉴。
讲到诗书文章,这些陇民或是要头大不已,无从入门。但是这种兵法阵型的变化,还是有很多聪明人渐渐看出一些门道,多有心得体会。
有了体会那么自然需要实践,这不独只关乎单纯的游猎表现,若能熟练掌握此一类的兵法韬略,日后战阵搏杀、争强斗勇也都可以受用无穷。
可是当他们各自心得应用的时候,问题便层出不穷,首先是缺乏传达指令的技术。三五个人尚可以耳提面命的指导,但若扩大到三五十人、三五百人乃至于三五千人,整个场面急剧扩大,人声鼎峰、马蹄杂乱,根本就不能有效的传达指令。
当然也有聪明人第一时间便想到了旗令鼓号的应用,但是要将这些指令所代表的意义精确到每一个人都熟记于心,且能够做出相应的配合,又怎么是短时间内能够完成的。
而且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这些参与游猎的陇民们各自分属不同的势力,即便是本身势力再怎么庞大,参加游猎了不起几百人众,总不可能为了一场游猎便出动数千人众,那样单单粮草消耗便少有人能够承受住。
所以,就算是诸多阵法配合了然于心,烂熟无比,也根本就无从施展,真正受其号令者不过身旁百数人众。而这些部曲人众早就听熟了号令,又哪里需要更加精深的兵法韬略的号令。
“大丈夫,真是不可无权无势啊!”
许多自觉禀赋高人一等,学了满腹兵法韬略的陇士,却发现这些才能不过是无从施展的屠龙术,因是不免多有牢骚感慨。于是再看到前后数千勇士拥从、令出如臂使指的督将庾曼之,更觉得大丈夫唯有达于如此势位,才算是不负此生。
相应的,他们对于此前所公布的名爵官位的赏格也更加渴求起来。因为这是眼下唯一一条摆在他们面前,踏实可望的能够施展自身所长的一条道路。
王师所采用的大规模围猎,是有着深厚的军事素养做基础,这是陇上这些势力们所不具备的。即便是强作效法,也只能流于东施效颦,反而抹杀了自身的优势。
陇民的优势就在于个体的勇壮,当然并不是说他们的个人力量远远超过王师将士,王师因为有着更高一筹的组织联系,对于个人的武力强大与否要求便会适当降低。
虽然陇民们在整体上的猎获要远远落后于王师队伍,但其中勇士事迹却层出不穷,频频有力搏狮虎乃至于单人勇杀熊罴的事情发生。而这些不断涌现出来的勇壮之士,也给陇民们在这场游猎中挽回了一定的颜面。
对于这一类的勇壮之选,庾曼之也都充满了兴趣,并不因其人华夷与否便作高低对待,一概引入中军亲自接见勉励,除了原本的奖赏之外,还授予这些人牙门贲士的称号,高车骏马、夸武诸军。
而这其中若有愿意投戎加入王师队伍的,起点便是兵尉营主的职位,或者直接收入自己的亲军督营,待遇可谓优厚至极。
经过如此一番宣扬渲染,很快在陇民群体中便也树立起来一个概念标准,谁若以勇武而作自矜自夸,便先要看这人有无“牙门贲士”的称号,有没有高车骏马夸武诸军的经历。若连这些都没有,不过一个妄自尊大的弱鸡罢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场盛大的游猎也成了当下陇上最为引人瞩目的焦点事件,许多生活在荒蛮山野间的胡人小部落都闻风而动,不乏胡酋也率领各自部族勇士加入到这一场盛会中。
因为这一点,整场游猎的规模也越来越大,甚至已经不再只独限于渭水河川。随着规模的扩大,不乏一些胡部聚居地包括晋民所生活的乡土也遭受到波及。
这些参加游猎之众鱼龙混杂,多为勇武凶横之徒,虽然也有着一定的秩序约束,但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军法严明的王师军队。甚至就有的凶悍之徒为了增加猎获,专门搜索沿途周边一些弱小的胡人部落,直接夺取部落所饲养的牛羊、马匹之类,令人苦不堪言。
对于此一类扰民过甚的恶性事件,庾曼之也并不视而不见,还是让人传告了一些命令,周边那些胡部若想免于侵扰,则就需要捐输一部分物货以补助游猎耗费,提前将物货运输到渭水河滨,王师接收物货之后,便会发放给这些部落一些信物旗令。
凭此信物旗令,便可免收侵扰。若是有游猎队伍犯禁,这些部落都可凭此旗令行入中军乞告,王师自然会替他们主持公道。
当庞大的游猎队伍浩浩荡荡抵达终点狄道的时候,整支队伍的规模已经扩大到将近十万之众。不独此前发出邀请的各方豪强悉数抵达,其他一些边远势力也都多有加入。
直到这时候,许多事情已经根本无需再付诸言表,大凡稍具智力之人都已经很清楚,这一场游猎究竟意味着什么。虽然游猎的过程中,诸多问题和纠纷也是层出不穷,但整体上没有造成太大的混乱。一场游猎下来,庾曼之这个王师督将在陇上的权威算是彻底树立了起来。
而在狄道进行休整的时候,庾曼之也终于图穷匕见,开始公布各项行台政令。王师在归化统治任何地方的时候,首先排在第一点的便是人和地。
政令中包涵这两个元素的,其中一条便是归籍拥甲告令,凡陇上之民无论晋胡之众,若能将自身所统部曲民众整编籍册、上交王师,自此之后便是王统治民,之后便不会受到王师的征讨打击。
而紧跟着的下一条便是宗主督护,豪强整编籍册,依照其拥民多寡,各自授以规模不等的督护称号,按照十户一甲的比例,可以拥有数量不等的武装。
除此之外,此前游猎所行经的渭水流域被规划出来作为宗主共业田,由王师与这些宗主们共同经营垦辟,所得收获半归公库,另外半数则由王师和这些宗主们按照比例均分作为养军消耗。
作为回报,这些宗主们必须要遵从王师的征发号令,跟随王师讨伐不臣。
除此之外,另有诸多小节,人才之间的出入任用、商贾的往来贸易之类,林林总总诸多事项,一时也难述尽。
若是一开始庾曼之在上邽便公布这一系列的政令,陇民们多半应者乏乏。虽然跟中州的诸多刑令制度相比,这些政令可谓是优越至极,但也不乏敏感明智之士能够感受到这当中隐隐包含着的祸心,担心会被一步步的施加更大约束和索求。
可是浩浩荡荡抵达狄道之后,王师的威严已经彻底确立起来。而且此前在冀县所施行的那些权益规令,其中受益者比如起始的六部督护们,在这长达两个多月的旅途中,已经充分感受到这些临时权位给他们带来的好处,于是更加不忍放弃。
在最强大的几方势力都没有发声反对的情况下,其他一些稍弱的势力虽然数量杂多,但也难以发出自己的声音。
于是,在十月深冬时节,庾曼之便集结陇上这一众所谓宗主们杀马以盟,就此确立陇上之后需要维持很长一段时间的秩序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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