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车行辘辘,马鸣萧萧,一旅行人自华阴而出,沿渭水继续西进。
这一支队伍两千余众,便是行台向西面派遣的辎重队伍中的一支。其中战卒五百人,俱是行台四军之中弘武军精锐,另有千余力役走卒,两百余辆载满物货、资械的大车,目的地则是渭南的下邽。
队伍中,王猛乘坐在一辆简陋的牛车上。这牛车虽然不小,但却半载货品,留给王猛的不过几尺空间,他身边摆了一个装满书籍的箱子,能够活动的空间便更加逼仄,手足都要蜷起来。但这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优待,队伍中其他绝大多数人都要徒步辛苦跋涉。
行军途中车马声、人语声嘈杂无比,但王猛仍然未受影响,两膝上摆着一方尺余宽的木板,木板上则摊放着一些图籍,认真细阅着。
馨士馆虽然馆藏丰富,但往年王猛不过是馆中寻常一学子,能够借阅到的书籍也有限。一直等到接受行台征辟担任具体官职,他的借阅范围才大增,甚至包括一些珍贵的关中地理图籍。
“关中近年动荡频起,祸乱丛生,王命久不入境,消息也多有阻隔,即便略得散落旧籍,也都不可采信。目下这些馆藏,都是行台重金赏问商旅走卒、并王师斥候深入贼境探访所得,一定要珍重勿损……”
王猛借阅图籍的时候,馆中学士一再叮嘱他要保存好这些得来不易的图籍。看似只是纸面上的寻常勾划,但背地里却是数以万计的财货悬赏投入,以及那些王师斥候精锐们舍生忘死的搜集得来。
也就是因为王猛即将深入关中任事,才能从馆中借出这些珍贵的资料,而且还要承诺一个附加的义务那就是在任事之余修整补全这些图籍资料。所以王猛对于这些图籍也是极尽重视,不敢损坏丝毫。
行进途中,几名骑士冲到王猛车驾前,拱手说道:“王先生,萧将军着我转告,再行向西便非王命治土,难免贼卒侵扰,战斗也将随时发生。若有关照不到,还望先生能谨慎自保。”
王猛闻言后便也忙不迭拱手致意,而后那骑士便递来一份弓刀,可见此言不虚,也让王猛心情略有忐忑。
此前于馨士馆中得受行台征辟手令,于王猛而言实在惊喜的无以复加。论及出身,他不过寒伧,论及才学,也并非同窗之中的翘楚,实在没有想到,其他人尚在苦待征用,而他却已经先行一步。
王猛受到征辟,在馨士馆中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原本他在馆中也乏甚时名,因此一跃成为最令人瞩目几人。所以在征令之后那一段时间里,王猛走到哪里便引起艳羡声无数,也因此结识众多馆中同窗。
“若是他们诸位知我将要行向何处,不知会否还有羡叹……”
想到临行前同窗们为他张罗送别壮行,与会者桓冲等人望向他的目光简直炽热得要将他融化掉,王猛嘴角便忍不住翘起来。
一个多月前他离开洛阳,与十几名一同受用的馆院学子们西行,同窗们随途就职,待到潼关后又有数人渡河北上前往河东。王猛则与剩下几人继续西进抵达华阴,可是再上路时他已经是孑然一身。
也是一直到了几天前,王猛才知道他就任的这个下邽县丞究竟所任何处。下邽地在三辅之中的冯翊郡,位置甚至还在目下仍为匈奴贼众占据的冯翊郡治大荔城的后方西侧,是不折不扣的敌后方,也是目下王师内探关中的最前沿。
之所以他这个下邽县丞要挂名在弘农郡下,就是因为目下王师所占领区域仅仅只是冯翊郡的一部分,还没有正式建立郡治,因而挂靠从宜。
得知自己将去的是个什么地方,王猛一时间也有哭笑不得,也明白了临行前入拜大将军,大将军为何要与他多说几句。当时还因为大将军对他另眼相看而不乏沾沾自喜,如今看来他还是太年轻,他这一去危险实在是太大了。
不过王猛也并未因此而有气馁畏惧,正如大将军所言,非常功业所在岂是寻常境域,顽石百炼成精钢,璞玉千琢为美器,筚路褴褛诚辛苦,关中荆棘待冯异!
下邽所任诚是凶险,大将军肯于将此险任付他,他自然也有壮气,不畏艰险,谋定关中!
队伍在离开华阴县境之后,速度明显放缓,郊野中也没有了确凿可见的坦途大道,役卒们辛苦的驱赶着牛马、拖运着货车。而那些扬武军战卒们也都游离于队伍之外,斥候前后奔走,巡望前后四野,传告各种军令,乱中有序,但也让整支队伍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王猛一边阅读着图籍,一边对照着周遭的参照物,原本枯燥的图画、数据在他脑海中渐渐变得鲜活丰富起来,继而便充实成一片荒野苍茫、山川杂错的壮阔画面。
“纸上言浅,山河难拓,此言真是不虚。若非实地览赏,只凭伏案苦读,所得也实在有限。”
如此对照一番,王猛也渐觉两眼酸涩、头脑昏沉,便也不再勉强继续,小心翼翼收起图籍,趁着一名军卒行过此间之际,请示一匹战马骑行。
行军途中,马力俱都监管严格,那军卒也不能擅自决定,转身去请示。又过了小半刻钟,才又有两名骑士行过来,并牵来一匹闲置的战马。
王猛出身寒素,一直到了入读馨士馆,才有机会接触馆中组织学子训练的骑术,但是那些用来训练的驽马又怎么比得上弘武精军配给的精良战马。他的骑术也只是马马虎虎,靠着两名军卒帮扶才上马缓行。
那战战兢兢、踉踉跄跄的驭马姿势,也引得周遭一些军卒们轰然而笑。王猛对此倒也不觉羞恼,只是认真听学掌握。
此前能够入读馨士馆且受行台征用任命,他心里多多少少也存几分年轻人该有的傲气,可是直到离开馨士馆之后,才知他该要学的还有很多。单凭一些书上得来的学识便想创建什么殊功重勋,也实在是有些痴人说梦。
别的不说,单单他沿途所观各种人马调度规令的技巧,便是一窍不通。即便兵书上也有描写教授,但却远不如确凿发生在面前的这样确凿详细。若让他来统率这样一支人马西进,只怕行不出多远便要一哄而散。
王猛这里尚在感慨,另一侧十数人已经奔行而来,其中一名将领扶正兜鍪,望着王猛问道:“行军途坚,不能关照周全,王郎可还能忍受?”
王猛转头望去,发现问话者乃是这一支队伍的将主萧忝,不敢怠慢,正待要抱拳回礼,胯下战马却是一个小冲,他忙不迭把住鞍具,脸上则挤出一丝尴尬苦笑:“多谢君侯垂问,受命外用,勉力艰行,岂敢……”
萧元东见王猛还在努力控马,不待其人说完,已经点点头奔远了,明显对这年轻人不甚感冒。
这也无怪他倨傲,本来离开自己一手创建的奋武军心情便欠佳,离开前大将军又耳提面命的叮嘱他要照顾好这个名为王猛的馆中学子,不要让其人轻易折损,这更让萧元东心生几分怨气。
他们这些前线督将,最烦的就是此一类的军令,战事发生后杀得性起,自身性命尚且难顾,哪有心思再去刻意保全某人。而且在他看来,扬武军深入敌后,战斗任务必然繁重艰巨,带上这样一个屁事都不懂的蠢新学子,实在没有什么意义。
但大将军都亲自交代了,萧元东也只能自认倒霉,但也不会给王猛什么友善态度。
去年冬日,王师虽然将三辅之外轮番扫荡,但是也很难做到全面布防,关中豪强杂乱,盗匪更如杂草一般丛生。下邽所在还在弘农郡境几百里外,这一段路程同样充满了危险,不说蝗虫一般的盗匪,甚至都有可能遭遇成建制的屠各贼军袭击。
所以这一路行来,萧元东也是极尽谨慎,远遣斥候,不敢松懈。途行中也遭遇一些小股的盗匪,但那些盗匪在认出王师旗号后,也都纷纷远遁,不敢轻扰。
距离天黑还有一个多时辰,已经赶不到前路下一个王师驻点,队伍只能在外野宿。王猛虽然多学兵法,但还是第一次有这种经历,虽然也能感觉到将主萧元东对他不甚欢迎,但还是凑上去就近观察学习这些实际的经验。
萧元东虽然有些不耐烦,但还是让人将王猛引到身边来,随口下令,而后稍作经验传授。王猛也是神情专注的倾听,对于行途中时间的拿捏、营地的取舍等等,俱都有了一个深入的了解。
午后不久,队伍便分出一小部分人,在几十名弘武军卒的率领下轻装速行向前。距离天黑还有半个时辰的时候,整支队伍也加快了速度,一些落后的役卒都受到了鞭笞猛赶。
王猛眼见此幕,心内难免有几分不适,可是待到落日西垂,视野前方已经出现一个足够整支队伍驻扎的营地,这才明白了。而后望向萧元东的视线中也显出几分崇敬,对于其人拿捏兼顾、预判把握的本领多有佩服。
“这都是戎行常识,久历自知,无需细说。”
萧元东摆摆手,一副淡然状,行入营地之后才又对王猛说道:“餐食之后速速入帐休息,养足气力,夜中或还有骚扰。”
王猛听到这话后便愣了一愣,想不明白萧元东因何作此预判,虽然他也遵从,但心里存着疑惑却睡不着,坐卧不安直到夜中,突然营地外传来喧哗声,他心中半是紧张半是期待,摸起日间军卒递给他的战刀便冲出了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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